第二十六章
在這個故事繼續(xù)之前,我想先說說春天的雨,一場壯麗的雪色過去了,后面的風、天上飄下的雨點,無可避免地單薄、弱勢,夜里入睡之前,海棠的香味從街道上飄散,距離大地不遠的云層一遍遍咆哮,爆發(fā)著隱忍的雷鳴,但你躺千里之外安逸的床鋪上靜眠,故無法感同身受。至于春風,春風更不如詩歌里的柔和,它來勢洶洶,動輒撲倒一小棵金桔,栽樹的盆摔碎了,陶片砸爛在我的后院,艾倫對此大為不滿,因為紛亂潮濕的泥土侵占了很大一部分它玩耍的區(qū)域。 在我不需要、也沒機會清理及擁有一座后院的日子,初春與季度末日益逼近的工作指標總是息息相關,我不喜歡春雨,因為西裝在陽臺上總是曬不干,溫格一整天都疲倦、困乏,精氣神欠缺。課題結束之后,他窩在窗邊睡覺,在那兒從白天呆到晚上,像只小狗等主人回家。當我真的到家,發(fā)現(xiàn)他裹著毛毯、在發(fā)低燒,嚇得我到處找藥,嚴重時甚至要背他去診所打針,這么做的次數(shù)不在少,但有時他并非真的虛弱到?jīng)]法開口,溫格只是怕我發(fā)火、怕我擔心,我知道他又跑出去淋雨,不敢告訴我。 為了省電,春天里我們很少開空調(diào),應對春寒唯一的良方便是脫光衣服、彼此緊貼著睡覺,溫格退燒后的肌膚又燙又滑,成了我懷里一塊溫順的玉,汗水里發(fā)出的藥水味兒不怎么好聞。天邊炸著響雷,雨水敲打著陽臺上的門窗,落至臥室的玻璃,便好像無數(shù)條透明的大蚯蚓沿窗爬行,路徑崎嶇。聞著溫格身上慢慢消散的藥水味兒,我失眠又惆悵,熬到清晨,他熱得醒了,說要趕緊起來給我做早餐,卻賴在人懷里下不了床,好像我的確很能攔住他似的,溫格抱著我的脖子,挨著我的臉頰,小聲叫:你放開我呀。 沒人舍得這時候放開他,我們在雨聲里親吻、擁抱,互相傳遞著發(fā)根里汗水的臭味,春雨淅淅瀝瀝,把我澆硬了,把溫格浸柔了,好讓我們痛痛快快地zuoai,最后我也分不清,是雨打窗欞的聲音、還是溫格朝著我耳際的喘息更迷人。 在晨間交纏的這十幾分鐘里,我仍然能想起很多事,時間再往前推一些,到我大二那年,校區(qū)改建,溫格像其他所有流離失所的中間性學生那樣,背上行囊,來到被一名才過二十歲、血氣方剛的男大學生所獨占的宿舍暫住。當時學院有個富家子弟因出手闊綽而聞名,是溫格的追求者之一,但攻勢最為生猛。出于禮貌,溫格應邀與他吃過幾次飯,最后一次回來的路上,還沒上車,被對方糾纏不清的前任女友"撞見",二話不說潑了一桶油漆,富二代逃之夭夭,顯然那姑娘精神不穩(wěn)定。 好在那天還飄著小雨,春天的雨,不方便乘車的溫格一路走,一路借助雨水的微薄之力,清洗了眼睛周圍的小量紅漆。我拿傘出去上網(wǎng),遠遠地看見雨霧里走來一位相當矚目的小紅人,好像全身在淌紅血??匆娢遥杂X不大好意思,咧開嘴閑笑了笑,于鮮紅中徒然拉開兩排森白牙齒,把我嚇得不清,急忙脫外套擋著他人進樓。 回到宿舍,我倆一致認為整件白襯衫和外套都不值得再穿,就連舊衣回收箱估計也容不下它們,溫格像冷血動物脫皮那樣,不急不慢地將自己從衣物中剝離,赤身裸體站他的桌邊,渾身白得驚人,受冷風侵襲,肌膚連綿地泛起紅光,好似能看見雪層下淡紅的血管。 他背對著我,用自嘲的語氣講述著這場意外,同時,還模仿著螃蟹的姿勢向浴室移動,那場面難堪得要命,可溫格渾圓又緊致的臀rou就掛在腰窩之下,隨他的動作左右晃動,像兩團雪球互相擠壓。等我收回視線,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襠張揚非常,難怪他害羞得頭也不敢回。 打那以后,溫格沒答應過跟任何人外出,每天早上,他單穿一件袖口寬大的襯衫在陽臺上洗漱,陽光和綠化帶里種的桂花樹探進防盜窗,依稀散落在洗手臺上,溫格從水池里直起上身,發(fā)現(xiàn)我的站位,驚訝地問:你杵這兒干嘛? ……刷牙啊。我心安理得,繞過他的肩膀,去取放在另一邊的口缸。 我們并不一起上課,但教室都安排在了同一棟樓,遇上我先放學的情況,就坐在大廳,等他一路回去。春天的雨水下起來就沒完,我又沒長帶傘出門的記性,和溫格并排走在通往食堂、遍地櫻花碎瓣的小徑上,他貢獻出來的雨傘需要放得很低很低,才不刮到滿樹花枝。溫格比我矮半個頭還多,前進得輕松自在,有時會抬起臉,在雨傘淡藍的格紋映照下笑著說:季良意,你跟棵大樹一樣高。 沒課的時候,我站在陽臺上抽煙,擋住了夕陽和樓外人流,溫格站在宿舍中間換衣服,抱怨道:你真是樹???光線都沒有了。 春色將逝的晚上,夜風一道比一道更溫柔,我長久地失眠,偷聽溫格通電話,得知他要在熄燈之前出門,且極大可能得在外面過夜,急得翻身就往床下跳。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故而對落地方式?jīng)]什么準備,一聲巨響摔到地板上了,溫格的腳步聲立刻回到門邊,推開門,著急地問我怎么了? 沒……你不走了? 他愣一愣,反問跟你有什么關系? 我一想也對,于是改口說,那你走吧,我躺一會兒就行,沒啥事,小時候睡覺也摔過。 他一下急了,又是一聲巨響甩上房門:季良意,有機會讓我給你做開顱手術,看腦子里是不是全長的木頭! 你又不是外科醫(yī)生,怎么給我開顱?我想這么反駁,但沒真的反駁,等待他去拿藥水噴霧的時候,我躺在燥熱的水磨石地磚上,用一種低沉的、戲劇主角走入生死抉擇兩難境地時飽含深情的嗓音發(fā)聲——或是說,同漆黑的天花板對話:能不能親我一口? 翻箱倒柜的聲音停了,天花板回應我:你說什么? 我舔了舔嘴唇,那會兒源自手肘與地面的摩擦面的疼痛,早已上升到了使人錯覺即將離世的地步,因此無論什么樣的發(fā)言,我都可以信誓旦旦地承認它們直通心聲:我想抱你。 幾年后,據(jù)溫格對情景的復述,我才知道那晚上他聽到的是:我想干你。 實際上,這個愿望在急診室就實現(xiàn)了,因為我在消毒酒精的作用下嚎啕大哭,溫格為了安撫我,以嘴唇輕碰了我的臉頰。在醫(yī)生用紗布把我的胳膊掛在脖子上之后,我們一路無言,打車回到寢室,各自在書桌前呆坐了五六分鐘,迎接周末的晨光。我以為他會用“晚安”來結束這混亂的一夜,結果他連這句晚安也沒說,直接上床睡覺。 或許是受傷的原因,我一覺睡到第二天大早,窗外灰蒙蒙,宿舍里昏沉不見五指,在我懷中、在這張狹窄擁擠的單人床上,溫格枕著我的肩膀漸醒,而另一只手的臂彎里,分明只插著支撐板和石膏。我沒法搞清楚他是什么時候來的、出于什么目的,但我摸到他身上是常穿的那件袖口寬大的 t 恤,衣擺較長,因此他常常省去穿下裝的功夫。后來,我對此產(chǎn)生質疑,詢問他這么打扮是否有意引起我的注意。溫格既不否認,也沒表示肯定,而僅僅做了與第一回一樣的事——掀起衣擺,讓我發(fā)現(xiàn)他沒穿內(nèi)褲。 總之,我們的第一次是在暮春的清晨發(fā)生的,趕在最后一場春雨落完之前。我心急火燎地在溫格大腿深處留下jingye,他舔我的鼻梁,說好咸,接著又從腿縫抹一點白濁上來,也舔了舔,吐著舌頭說真腥。我迫不及待地伸長脖子想親吻他,掙脫石膏想壓住他,讓這具干凈美好的身體,從此開始混有我的氣息。 我清理完艾倫的娛樂區(qū),它卻不樂意到這兒來玩了,我大為生氣,爬兩層樓梯,把雪納瑞從床邊拎到院子里去,責令它在那兒呆一個下午,艾倫因此和我展開激烈爭吵,我朝它吼了兩聲,發(fā)現(xiàn)自己剩下的精力尚不足以同一條才用過午餐的小型犬抗衡,便關上推拉門,看它在玻璃外齜牙咧嘴。 這樣做并不是長久之計,天氣陰沉,雨水要來了,如果不想頻繁給脾氣暴躁的灰毛小狗洗澡,就得適時放它進屋,可是我沒有任何可以封住樓梯的措施,沒法阻止它竄進臥室,跳到床邊舔得意的手指,顧夏天搞不懂我的狀況,疑惑為什么不可以讓它和小孩親近,我說這狗精得很,會跟得意講我壞話。 她歪頭看著我,良久,得出結論:他瘋了。 李小墨捂著嘴輕笑,笑完,臉色又苦下來,她的思緒沒法從得意身上離開,特別是在目睹了得意口腔里的狀況之后。我尤記得她第一次隨顧夏天來探望,站在床邊問:小得意睡著了? 拋開緊纏的紗布、蓋著他臉龐的繃帶,拋開插進他手臂里的管子,拋開床邊數(shù)值復雜的儀器,它們常在夜里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噪音,我也常有這樣的錯覺。一切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照顧得意的日子越長,如此的疑問就在我心里扎根得越深,對于那個雪天,我所知道的不比任何一位毫無關系的路人要多,黎子圓問起,我只能坦白從寬:沒什么,就是吵架。 "……為什么吵架?" "小孩子不服管而已,怎么了?" 嚴彬的目光長久地駐留在我臉上,我察覺他欲言又止,奈何黎子圓保持沉默到了底,談話不了了之。 有什么好問的?等他們走遠了、車聲離開門前的道路,我回到樓上看得意的狀況,房間里仍然是一潭死水,躺在素白床鋪里的更像是一具精致的白瓷人偶,你大可以想象鏈接在他脊椎上的發(fā)條損壞了,故而招致了眼下的深眠,但你絕想不到在紗布、在繃帶、在總是能沾上藥膏的病號服底下,層疊的傷口又細又密,爬滿他的身軀。如果我說那些血跡未干的疤痕,像棋盤上的線條那樣交錯在一起,絕不是什么夸張的修辭,如果再加上其他類似淤青、痕跡不清的咬痕,沒人會再把他視作一件藝術品。 就以上的情況而言,已足以推斷出我全心呵護的這件小藝術品遭遇了什么,要是你能更進一步:像我一樣了解他的身體的內(nèi)幕,就還能想到那群暴徒——據(jù)殘余jingye的DNA測驗結果,我們得知行兇者不止一人,他們這么做,很大可能只是單純在測試小孩的耐受程度。畢竟,你也明白僅僅一片雪花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黎子圓不關心傷口,我們把得意抱到車上,開足暖氣,他用一種顏色詭異的火焰貼近小孩,無數(shù)灰白的小甲蟲從最為顯眼的幾處創(chuàng)傷處涌出來,我馬上抱起他的身體抖動,這些白蟲像紙屑一樣紛紛滾落,成堆聚集在我們腳邊。 "成蟲尸體,早就死了,"黎子圓解釋,"蟲卵沒出來。" "哪里還有?" "全身。" "要怎么做?" 他翻下手掌,火焰即時熄滅,"抽掉骨髓、排空血液,否則蟲卵永遠不會離開龍體。" 說這句話時,黎子圓的目光冷冷投在我的身上,他明白,我理應清楚得意的下場,所以更理應阻止這種下場的發(fā)生。 但也有值得松一口氣的事情,宿主本身的虛弱制約了蟲卵復蘇,簡言之,得意一日不醒、不愈合傷口、恢復健康,冰雪蟲就不能突破蟲蛹肆意妄為。由于此,黎子圓姑且對目前的情況滿意,嚴彬給予的評價是:"貓和人的腦回路略有不同。"希望我專心照顧小孩,不要介意。 我當然介意,但惡心的蟲子不是我介意的根源。夜深人靜的時候,艾倫也困得縮在狗窩里一動不動,我像個晝伏夜出的蝙蝠,在整座屋子所有的房間里進出、走來走去,春夜的寒意由窗縫滲透,鋪散在每一個角落,使我獨自躺在床上時,總發(fā)出三四月份比冬天更冷的感慨。這么想不是沒有根據(jù)的,比如得意的手,握起來遠比幾個月前要冰涼,顧夏天反駁說這是因為他注射了太多針水。于是我開始描述得意的腹部,在事情發(fā)生之前,他的肚皮都還溫暖、柔軟,摸起來好像晴天的湖水,但現(xiàn)在呢? 顧夏天接不上話了,移開視線嘀咕道:我又沒摸過,我怎么知道? 我張了張嘴,沒做聲,想起來意意已經(jīng)會推她mama的肚皮,這本是那晚上用以留在她mama身邊的借口之一。 自那之后我很討厭下雪,同時也憎恨一切潮濕、粘稠,發(fā)著熱腥攀在手上的東西,如果得去菜市場買活雞生殺,我注定要站在很遠的地方觀望,但其實不必置辦這些東西,得意吃不了,我也沒那胃口,而不吃東西就很難保證小孩有穩(wěn)定的營養(yǎng)攝入,給他喂食的時候,看著沉甸甸的血包,難免會想起一些令人作嘔的畫面。人腦天生有這種叛逆性,越是珍貴東西越置之不顧,反而那些日夜折磨你的、無法釋懷的片段,總是一夜又一夜在腦海里沸騰。 黎子圓認為得意不是偶然被我們發(fā)現(xiàn)的,與靈根間互相的吸引力無關,他僅僅指出,當時得意蓋著一件屬于我的風衣,我乍看覺得這根本是脫褲子放屁,準備以此羞辱我,但接著望見他臉上好幾道劃痕,又只能沉默。"除非嫉妒他,不然誰會忍心把他的臉劃成這樣?",顧夏天有此結論,我想不到有誰會不愛護得意,被顧夏天敲了腦袋:惠惠! 不過只要他醒來,這些疤痕都會盡數(shù)消失。顧夏天走后,我一會兒拉起小孩的衣服,一會兒又蓋上,并提醒自己不能做這么蠢的事,但最后我還是彎下腰,去試著聽他腹腔里的動靜,要是小孩在這時候醒來,必定會被肚子上亂蓬蓬的腦袋嚇一跳,所以我很快起來了。 因反復的大雪,今年的春日顯得格外平寂,我回想起將得意從雪與泥土混在一起的地面上抱起來的情景,壓著風衣,有水漬從他頭發(fā)上滴下去,嚴彬拿走貼在小孩臉頰上的廢舊避孕套,我太關注那個避孕套了,因為地上還有很多,一路走到車里,才發(fā)現(xiàn)手臂上、褲腿上,溫熱地覆蓋了一層血污,積雪漸消的水泥地面上也有。 在當時得意袒露的肌膚上,創(chuàng)口大多已經(jīng)凝血了,我沒明白這些暗沉的液體是來自哪個部位,只以為在沒揭開的風衣下面藏著多么駭人的大傷。 嚴彬時常過來,一開始送些補品,后來也反思到行為的不適宜,轉而拿來一些如成人紙尿褲、換洗被單之類,他的心思好像女人一樣細膩,顧夏天正與紙相反。他因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小孩晾著肚臍眼而做出這些事,責備我:鬧肚子怎么辦?得意抵抗力弱。 我一開始會與他套近乎,到后面,回復他只有一句話:得意就不能不回去? 他臉色為難:不回去怎么治??? 我咬咬牙,試探問:能治到什么程度? 嚴彬摸不著頭腦:肯定大活人一個呀? 那我想要兩個呢?我追著問,他愣了半天,才敢開口勸:季老師,你和得意都也年輕,等他身體好了,再生一個意意也不是很困難嘛…… 我坐回床邊去,到晚上,這座臨時拉來的小沙發(fā)就是我的睡床。 "我就想要意意。" 白晝延長,夜色只能悄然降臨,一片雨水打在葉片上,也竭力收緊聲音。我好像患有極罕見的慢性病,在百花待放的春夜里常常失眠。等逃到得意的枕邊,摟著他,我聽見自己一遍遍重復:"等你醒了……能不能把意意也還我?" 如果他在雪夜出走的原因,是為了氣我、惹怒我、利用我的懊悔打敗我,那他的確大獲全勝,但是我永遠無法像他拿捏我那樣去拿捏小孩的心性,對自己的蒼老及孤獨,我有深刻的自知之明,而我又經(jīng)常聽說在他這個年紀,很少有人會像真正的一位母親那樣珍視生命。黎子圓提出要送他回去,找能熟練運用靈能的醫(yī)生治療他,我堅決反對,萬一這就是得意的意圖呢?萬一他已經(jīng)對我厭煩、恐懼我的虛張聲勢過了頭,被意意唐突的打招呼方式嚇壞了——萬一他決心要懲罰我,從我身邊就此逃離呢? 我慢慢懂得,溫格為什么喜歡在春天淋雨,他擦著我的頭發(fā),溫柔地說下次記得打傘來接我,因為良意在雨里,看起來像是一棵沉默寡言的大樹,連五官也像樹皮一樣嚴肅。接著他會擁抱大樹,仿佛考拉小熊掛靠一棵滿臉通紅的橡樹,別人貪吃樹葉會死,他不會,他與樹葉相生相伴,樹枝會漸漸長成環(huán)抱他的形狀。 因此……因此,如果得意披上我的外套,不顧意意、冒著風雪去雪地里找那一條隨風即逝的紅條,是不是也像發(fā)低燒的溫格走進春雨里一樣,是為了等他的阿樹? 春雨淋漓不盡的一天早晨,我照常牽著艾倫去市場買菜,幸運地是,今天來了賣百合花的攤位,我情懷泛濫,想起小孩躺那屋總欠缺點生氣,便擇了四五六支卷在報紙里買走,回家路上一路飄香。才達小區(qū)門口,正巧又看見幾輛警車次序過卡,忙不迭一把拎上小狗往家狂奔,心中狂喜,到了該拐彎的地方,看見黑白的車輛七七八八橫停在院前,五六個公安靠在車邊。我松開艾倫,左右托著花束,走上前找一個戴大檐帽的藍襯衫問:警察同志,人逮著了? 那藍襯衫回頭,眼睛干瞪:什么人逮著了? 就我上次報案那啊!養(yǎng)老院外邊兒發(fā)生的!我連忙騰出只手去褲兜里掏煙,此前,黎子圓托關系去問的結果是雪天攝像頭受了諸多限制,地處偏遠也少監(jiān)控,像找兇手十分困難。他們這番來訪,已比我預想得要快很多。 "哦哦,那倒沒有。"藍襯衫在我手里吸燃一支煙,擠兌著眉頭:"你是那報案的什么人???" "我季良意??!我就是報案那人?。。?/br> 他臉色大變,嘴里香煙一吐:"你是季良意??。?/br> 還沒來得及回話,其他幾個警察統(tǒng)統(tǒng)圍攏過來,眼前藍澄澄一片,我這時才警覺起來,往后稍步:"警察同志,有話可以好好說……" 我沒注意身后什么時候繞來一位警察,倏地往我腰上一敲,人一下栽下去了,剛回過點神想要起來,后背又緊跟著一記棒槌,我一下倒在引擎蓋上直不起身來。 "帶走?。⒛峭挛覠煹睦厦窬愿赖?,狠狠拿警棍——正是砸我那玩意兒,敲了敲車門——"這車質量怪好",我腦子里先亮的這句話,而后,嗡嗡作響的耳鳴聲終于過去了,源于不知道是誰往我腦勺上拍的一巴掌,他們以為我會反抗的,但其實沒聽見艾倫的叫聲,沒猛然想起來睡在高樓、等我盛半瓶自來水,插上香水百合送到他床邊去的得意,我會一直忍下去。 我推開兩個藍襯衫,從人堆里鉆出來,每前進幾步又著拽回去,電棍打在大腿上的威力不親受是難以想象的。像個半身不遂的病人倒在路邊時我立即去掏手機,顧夏天的電話剛撥通就被奪走了,摔在輪胎邊上,屏幕砸個粉碎,我被兩名結實的民警架起來扔到汽車后座,一抬頭,看見隔離欄桿上抹了點血跡,這時熱乎的紅血才從我額頭上淌下來,流得我鼻頭怪癢,但因雙手都拷在身后,只能仍它這么流著、癢著,眼看著關上車門,司機轉動鑰匙了,血液已經(jīng)堆到我的衣領之下去。 "勞駕,"我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腦勺頂著車頂,沖前排問,"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抓你當然去派出所了?。⒆笫诌叺男∶窬瘬屧挕?/br> "愚昧,我愚昧,只是不知道我犯什么法……" 另一旁年紀稍長的打斷我:"張傳芳你認得不?" 我沉思了一會兒,想起派出所員工表彰墻上貼著的照片和人名,意識到他在談張惠惠。 "認得、認得……" "她死咯。” 我猛轉過頭,直勾勾盯著他:"哪個死咯?" "張傳芳!你那個情婦嘛,著你殺哩?。?/br> 老民警瞪了小民警一眼,后者低下頭戳手機,他才開口:“13號晚上,你在哪兒?” “……邱北,閱惠養(yǎng)老院。” "不對,不對,"他否認道,"我并沒有向你征詢答案,一哈兒我說,你聽,說完你說,是,我曉得咯,就完事。" "……我曉得。" "對頭,13 號晚上,你在,你在……" "同志!同志?。④嚧巴膺呁蝗粋鱽硪魂嚰表懀∶窬w速搖下來:"啥子事?" 門衛(wèi)大爺舉著朵百合花,"你們哩花掉咯?。?/br> "滾?。。⒗厦窬浅?,又改口:"不是,趕緊放杠,當心擾亂了公務?。?/br> "13 號晚,民警張傳芳的‘情人’,開車至張傳芳住處,將其約出居民區(qū),帶至邱北一處工地,后失去聯(lián)系,次日未按時到派出所上班,攝像頭顯示,張傳芳未再進入過住所小區(qū)……” "勒個情人就是你。"老民警大聲念道,“……19日早晨,‘程建’有限責任公司員工程某,發(fā)現(xiàn)該司一處未完工項目工地表面出現(xiàn)不明土塊,挖掘發(fā)現(xiàn)一具赤身裸體女尸,后立即報案,”他頓了頓,拇指滑著手機屏幕,“經(jīng)核對,死者為失蹤民警張傳芳,通過對與工地及街道的監(jiān)控錄像、現(xiàn)場輪胎花紋調(diào)查,基本鎖定作案嫌疑人為張傳芳之‘情人’,季良意?!?/br> 言必,他從屏幕里抬起臉,問我:"記得沒得?" 我愕然以對,從旁看去,小民警一臉漠然,從他手機里傳出不同的短視頻音效,前排的司機神色肅穆,從后視鏡里看見后排又拿起警棍了,生硬地咳嗽了兩聲,老民警嘆一口氣,不耐煩地問:"問你記得了嗎?出聲?。?/br> "記得……記得什么?" “一哈兒到了局子,做筆錄的時候,你就照得我剛剛哈兒說的念,你放心,只要好好配合工作,很快就可以回家?!?/br> “怎么配合?” 老民警"嘖"了一聲,左邊年輕點的藍襯衫也“嘖”了一聲:“你跟他講這些搞什么?主任不是要見他呢噶?” 我忽然意識到車窗外的街景如何眼熟,再過兩個紅綠燈就是張惠惠上班的地方。 “主任也是噶,一天天呢只曉得使喚我們了嘛,”年輕藍襯衫做了個鬼臉,“都胖成那種鬼樣子了么。” “管好你自己得了!”老民警沖他吼。 年輕人癟了嘴,小聲嘟囔道:“秦主任么,官威大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