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時我問他幾點(diǎn)面試，他語氣不確定，說三點(diǎn)吧好像。

    “這么晚？去的人多嗎？”

    “不多，我猜，不是什么好公司。”他看著車窗外。

    “那其他好的公司呢？”車子在等紅燈，我必須跟他找話講。

    “也還好....說讓我回來等電話?！?/br>
    原來他前面一家也沒面試著。

    “沒事，金子總會發(fā)光嘛，你不是說你念書時候上的大學(xué)也不錯.....”綠燈亮了，得意沒接話，車廂里空氣有些凝滯，我急踩油門，轉(zhuǎn)換話題，“想吃什么？”

    得意收回目光，轉(zhuǎn)頭看我：“....炒粉。”

    車停在路邊，我和他坐在車前的攤位上等粉，工作日的飯點(diǎn)，小攤擁擠不堪，我問老板還有位嗎？中年婦女一甩頭，鬢發(fā)里飛出的汗粒在陽光里晶瑩剔透。

    要死的，加張桌子！她使喚她男人，她男人躲著梧桐樹底下乘涼，和穿馬甲的停車管理員閑聊，男人走過來，老板娘對著他腦門就下去一鏟子——炒粉的小油鏟，油水四濺，看得我胃里發(fā)酸，老板娘罵他：造孽的，眼睛摳掉了？多少人排隊！

    “叻婆娘好逑彪哦！”隔壁桌食客悄悄感嘆，嗓音低得也像是怕被女人聽著。

    得意一歪鼻子：“呸！還不是因?yàn)樗煞虿桓墒拢贸詰凶?！?/br>
    我急忙捂住他嘴巴，警惕地回頭笑了笑，好在那位食客耳朵沒小龍尖，是不能聽到的。

    在他吃到一半的時候，隔壁攤位的烤豬蹄也送來了，還有煎豆腐、燒腦花，怕他吃得太膩，我還買了山楂冰粉，擺在小塑料桌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可謂豐盛。

    得意驚嘆：這么多呀！

    我不以為然，畢竟是見識過這只小饕餮飯量的，“要不要再點(diǎn)一份？”我指著裝粉的餐盒說。

    他擺擺手：“不了不了，這些足夠了?！?/br>
    “夠了？”我不信。

    得意戳著一次性筷子，面露難色：“我看別人都一碗就飽了，我吃太多，就不像人了....”

    我突發(fā)奇想，覺得他去做網(wǎng)絡(luò)吃播也該不錯，長相喜人，胃口又大，而且想法單純。

    “吃你的，別管人不人的，你總跟人比做什么？人又不如你?！蔽姨纸欣习逶俪匆环荩喾抛稳?。

    得意慌張地擦擦嘴，問我：“很明顯嗎？”

    我說什么明不明顯？

    “我不是人，很明顯嗎？”他的手指焦急地劃過側(cè)臉和脖頸，在皮膚上按了又按。

    我大致了解他的擔(dān)心：“會冒出來？你的那個鱗片？”

    “不，本來不會出來的，但是周圍靈根太弱了，我的靈根以為邊上沒人，就會散靈，散靈就是.....”

    像沒密封的酒精揮發(fā)，散靈就是將體內(nèi)多余的靈能排出體外，在空氣里釋放，便于宿主吸收新的靈能，這部分靈能會被低等級靈物分食，從而使世界上的靈能達(dá)到一個平衡均勻、自主循環(huán)的狀態(tài)。

    “我現(xiàn)在一舒服鱗片就會往外冒，不過只要它出來前我注意下就沒事?！彼a(bǔ)充。

    “吃東西就舒服了？”我追問。

    他被腦花的佐料嗆到，滿臉漲紅地喝汽水，“因?yàn)楹?、好吃，而且有人，咳咳，有人陪吃飯，感覺真好....”

    我心想給你寫過一起用餐的鶯鶯燕燕們十個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裝可憐真是找錯對象了。

    吃完飯時間還早，我?guī)渖虉?，男裝部總是冷冷清清，價格飄忽的西裝店更像一座華麗空城，得意試了許多套，柜員一個勁兒地夸，夸完馬甲又夸西褲，他也不嫌累，在修身鏡前來來回回。我問他看中哪套？他猶豫地轉(zhuǎn)身朝向我，反問我哪套最好看？

    我說那把這幾套尺碼合適的全拿了吧。柜員搶在他推脫之前說好嘞！飛速沖到柜臺結(jié)算。

    “不用?。≌娴牟?...”

    他比我矮半個頭還多，被我貼近地站到身邊時，影子幾乎能完全將他覆蓋住，他在影子里會表現(xiàn)得像麻雀撞見天敵，無論求饒還是反抗，都第一時間噎下去，唯恐發(fā)聲。

    但我并非打算撲食他，我只是摸摸他身上的料子，捏捏他的外套，發(fā)現(xiàn)版型并不非常貼身，腰線也有些晃蕩，“再訂制兩套吧，這件肩膀都空了?！?/br>
    另一位柜員請他再到鏡前去，拉長軟尺為他測量尺碼，我在邊上等柜員填寫結(jié)賬單，她晃著圓珠筆頭，將之前投放在得意身上的熱情轉(zhuǎn)移到我：“季先生要不要也買一套呢，您身材好，個子又高，很適合穿我們家的西裝哦，最近情侶款西服很受歡迎呢?！?/br>
    她認(rèn)得我，可惜好像認(rèn)錯了得意，我曾跟溫格來過這家店，他的研發(fā)經(jīng)費(fèi)下來了，非要給我做套好衣裳。

    我問：“在做活動？”

    柜員誠懇介紹：“周年店慶，一次性消費(fèi)過三萬可以享受三倍積分福利，只要累計消費(fèi)滿五萬，本次可直接使用積分折扣哦。”

    我回憶片刻，將卡遞給她，請她看看里面的消費(fèi)記錄。

    “稍等，我為您查看...請問是您愛人辦理的會員卡嗎？這邊需要他來輸入一下注冊時的密碼...”

    得意從玻璃水箱旁移動過來，趴著柜臺偷聽。

    我收起卡片，說不用買了，沒機(jī)會穿。

    “滿五萬減一千五！”他指著優(yōu)惠立牌提醒，靠進(jìn)我，神經(jīng)兮兮地遮擋口型：“一千五可以買好幾袋狗糧了，還有狗餅干?！?/br>
    合著他想我買西服的指望，不過是為了湊單省艾倫的狗糧錢。

    我又問柜員：“五萬是指全場消費(fèi)？”

    柜員笑容滿面地頷首。

    我拉著得意往外走，得意說他試的衣服還沒換呢。

    “掃過碼了，快走，樓下還有珠寶店?！蔽掖叽偎南腽B(yǎng)龍比喂狗花錢太多了，這種優(yōu)惠該用在刀刃上。

    把得意送到辦公樓底下，我讓他等等，去后座拿紙袋，他翻開看了看，扯出一件淡藍(lán)襯衫，困惑地問這是什么。

    我腦筋猛跳，奪過來，將正確的紙袋塞到他手里：“禾佳的實(shí)習(xí)證明和推薦信，應(yīng)該有用吧？”

    他臉上的表情又變了變，驚喜還是感動，我說不出來，總之有些恍惚，他拎著紙袋的指頭被我一根根給摁緊，再用了點(diǎn)力氣拍拍他，“打起精神，禾佳是大企業(yè)，里面出來的人到處都搶著要。”

    “謝謝....”

    我覺得再站在他前面只要一秒，得意的眼眶就沒法再兜住眼淚，只好小心碰碰他：“幾點(diǎn)來接你？”

    他說七點(diǎn)，我說行，反正手機(jī)里有錢，渴了喝水，餓了吃今天珠寶店里給你買的零嘴。

    “但是別讓人看到，不然該打你小報告了?！?/br>
    “好，謝謝你，季....季老總?！?/br>
    他走進(jìn)大樓，我再抽完一根煙，正好三點(diǎn)，看著副駕駛座上擺著的藍(lán)色襯衫，張惠惠的聲音在聽筒里脆脆響起。

    “季哥，我在局里呢?！?/br>
    “下午有工作？”

    “有呀，誰像你，又不用上班又拿錢的，”背景音從室內(nèi)換到室外，她鞋跟敲地的聲音清清朗朗，我還以為她那兒下大雨，“你要來，我就推了?！?/br>
    我問她老六呢，她說出去開會了，六點(diǎn)以后才回哩。

    “季哥，上次他侄女那事兒還沒好好謝您，我跟領(lǐng)導(dǎo)說一聲，幫你們訂館子？”

    “別，我光找你的，叫他干什么?！睆埢莼荼晃?guī)С鋈ヒ幌挛纾杜晚樌肓寺?，本已很難說明這之間的關(guān)系，要是他來了見我還衣服給她，事情更解釋不清。

    “那你什么時候來找我？”她緊跟著問。

    我說現(xiàn)在就來。

    張惠惠坐進(jìn)車內(nèi)，看見紙袋，驚呼：哎呀，原來在你這兒呢。

    我說不在我這兒，那在誰那兒？

    她朝我胳膊上一拍，秀眉微蹙：還能在哪兒，難不成老六那兒呀？你真糟蹋人！

    我心嘆北方姑娘真是聲音好聽，罵人也好聽，她拎著紙袋，說停車，她得回去上班。

    “不是推了？”

    “那我不去上班我干嘛去呀？去你家洗衣服呀？”

    我嚴(yán)詞拒絕：“不去我家。”

    成年人碰面還能干嘛去呢？人長到三四十歲，興趣愛好都定了型，要往高雅一點(diǎn)走，去看美術(shù)展，聽音樂會，很難能找到皆大滿意的，放低標(biāo)準(zhǔn)，吃個飯，看個電影，又覺得那是沒錢小孩才去的地兒，而成年人也不能光拿拿東西就走人，會被人詬病小氣。

    所以我和張惠惠干嘛去呢？她化了淡妝，說要回家換衣服，離這不遠(yuǎn)。

    我說衣服哪里不能換？

    在前臺刷身份證時候她打趣道：“你知道嗎，季哥，我能查你的開房記錄?！?/br>
    “你查過我了？”

    她瞇瞇眼，“還沒，”后摟著我的手臂離開酒店大堂，“我用查嗎？我又用不著?！?/br>
    她進(jìn)了電梯才貼上來，胸脯依偎著我的手臂，軟的，像一塊豆腐膏，再用力似乎會碎，有香味，很溫暖，她口紅的味道不太好，咬起來像在啃粉筆，可她嘴唇很軟，舌頭很薄，我們門也沒顧上關(guān)，她在我拉開褲子——她的褲子——之前攔住我。

    我想她不是要報警吧。

    “季哥，我沒跟人做過，我怕?！彼劾餃I光閃閃。

    我心罵放你媽的屁吧，把她衣服合上，下床找一顆從她領(lǐng)口蹦掉的紐扣。

    “那我不能這樣?！蔽艺f。

    誰知她的身子一下?lián)韥?，胸衣丟在我手邊的，故而煨著我脊背的觸感驚人，她說：“你對我真好?！?/br>
    我起身，她擁得更緊，“季哥，你陪陪我?！?/br>
    我只好翻身把她壓倒了。

    她在我臂彎里嬌聲輕喘：“我第一回干這個....季哥，可得好好待我?！?/br>
    就目前的狀況，怎么才算好好待她？

    倒騰完，我問她：“你不是第一次嗎？剛才叫得怪享受的?！?/br>
    張惠惠不再打我了，只緊抓著被子邊角，搖晃上身：“你太厲害了...你一進(jìn)來，我就...我就不像第一回了....”

    她說著，爬到我身上，我叼高香煙，她從床頭柜端過煙灰缸來，貓眼微瞇，“季哥，我們再來吧？”

    我看了眼時間，說不行，得去接人。

    她又皺眉頭：“接誰？那個小乞丐？”

    “是，是他?！?/br>
    張惠惠面露慍色，按著我的手，“你不會跟他也睡過吧？”

    我問她為什么這么想。

    “他那副樣子呀！”她憤憤不平，“狐媚子！”

    我充耳不聞，徑直走向浴室，“你要我送你回去還是打車？”

    她隨著我下床，亦步亦趨跟進(jìn)來，“季哥，我們還能聯(lián)系吧？”

    我推她出去，奇怪地問為什么不聯(lián)系。

    “不是，我以前遇到的男....”她話停得太急，差點(diǎn)咬斷舌頭，“——你聽說！我以前聽說男的都那樣?！?/br>
    我無話可說，當(dāng)個聾子最好，可她又正擠在我身邊，舉著的手臂不知道該落在哪里，只好揉了揉她后腦：“放心，一會兒我送你。”

    張惠惠難得流露小女孩神情，是指真的小女孩，并非她在床上刻意偽裝的那樣，嬌羞點(diǎn)點(diǎn)頭。

    我一整天的角色都在司機(jī)與非司機(jī)間來回切換，送走張惠惠，沒理由有些疲憊，在公園路邊等紅燈時眺望落日余暉，瞅見只熟悉身影坐在花壇邊石階上。

    我定睛一看，那套西裝正是今天中午我陪他去買的，我再認(rèn)了認(rèn)周邊建筑，這里距離他面試的公司還有兩條街。

    “怎么樣？”我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盒冰淇淋。

    他先看見冰淇淋，不明就里，再抬頭看到是我，小臉當(dāng)即慘白了。

    “季哥？你一直在這兒等我？”

    我一愣，答是。

    他低下頭，我把冰淇淋塞他手里，他接了，也不吃，也不講話，過一會兒，我看見有水滴砸進(jìn)紙碗中。

    長嘆一口氣，我提開紙袋，在他身邊坐下，“到底怎么了？是不是hr欺負(fù)你？”

    他的學(xué)歷太飄渺，想自證是個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實(shí)在難上加難。

    得意搖搖頭，還是拒絕發(fā)言，我只好拿過冰淇淋，木勺插進(jìn)球體，舀出一塊，要是溫格在，他一定因我選了他最愛的巧克力口味而驚喜。

    “好歹吃點(diǎn)，吃了就不難過了，”我在他嘴邊舉著那勺冰淇淋，威脅他：“不吃我可不帶你回去了啊，不準(zhǔn)艾倫陪你玩。”

    他才肯又抬頭，張嘴含住木勺。

    “到底怎么了，你得跟我說啊?！蔽以賱瘛?/br>
    得意抱緊我給他買的公文包，天明明很熱，他仿佛怕冷似的，嘴唇翕動著，喃喃道：“...我今天沒有去面試?！?/br>
    我猜中了，問然后呢。

    “....其實(shí)，我根本沒接到面試通知，已經(jīng)很久了...”

    “.....那你每天出門干嘛？”

    他沒回話。我環(huán)視一圈，便明白了。

    “....投出去的簡歷沒有一封有消息，我去了招聘會，那些人一開始對我很好，讓我去填資料的時候就變了.....沒人相信我念過大學(xué)，甚至不信我讀過書....覺得我是騙子，還說我....還說我是...”

    他越說身子越低，越像是要栽倒下去，我接穩(wěn)他，把他的腦袋捂在外套里，他斜靠著我，肩膀急急聳動。

    “好了，好了，不哭了，咱不稀罕那些破單位，不稀罕啊....”

    光安慰不足夠，我挖空心思給他支招：“大不了你就呆在家里，給我澆澆花，養(yǎng)養(yǎng)狗，我又不缺錢，你想干什么也可以干了，想出去旅游也成啊，要是不甘愿清閑，我給你盤個小商鋪，你去看看店也....”

    得意直起身來，臉上掛滿淚水：“不用...不用了，嗝，謝，嗝，你對我真，嗝....真好.....嗝....”

    他苦惱地捂住嘴。

    我今天還能聽見兩回同一句話，我是突然被菩薩附體了嗎還是怎么的。

    “我去打工也成，至少有收入?！彼锪撕荛L時間的氣，才吐露想法。

    我說可以，但別離我家太遠(yuǎn)，那照顧不到你。

    他又眼淚汪汪了，我真是看不得像他這相貌的人哭，急忙站起來，鳥瞰遠(yuǎn)處移動的紅旗——穿隊服準(zhǔn)備開跳的大媽，我說：走吧，咱先回家。

    他說好，但是人沒動。

    “又怎么了？”

    得意面色蒼白，嘴唇顫抖著：“....我肚子疼.....”

    我首先反應(yīng)是他今天中午吃太雜，鬧肚子，后又想起他根本不消化食物，便更疑惑，難道在商場買了假鉆石？“能站起來嗎？”

    他神色痛苦，搖搖腦袋，我放下東西去抱他，他可能想拒絕，但他已疼到?jīng)]那力氣，身子一被抬起來，頭就埋進(jìn)我肩膀，像只鴕鳥，再也不愿面對我了。

    我內(nèi)心焦急：“你能不能去醫(yī)院？”

    “不用、不去醫(yī)院，去超市，要去買東西...”

    我吼說超市有藥賣嗎?。?/br>
    他不敢吭聲了。

    我也沉默，好好地吼他干嘛呢，他這么輕，又不重，將人再舉一舉，突覺手上一片濕熱。

    他尿褲子了還是拉屎了？

    但我低頭一看，立刻明白這是第三種情況——得意坐過的石階上一片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