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溫格死了，他年紀(jì)還小，故而死得不輕松。

    我看他閉目靜臥的模樣，好奇痛苦是從哪個瞬間爬上他臉龐的，他的眉，他的目，一如生前，如果他還能睜眼，那雙閃亮靈動的眼睛，或許能告訴我他是如何與一個瘋子共枕五年。

    感受到長兄的目光，我離開棺體，溫格的腦袋被擺得端正，因此他不會目送我，釘子一根根打下去了，溫格沒有父親，母親也早已病逝，他的丈夫，即我的哥哥敲第一根鐵釘。溫格就像一片留在我們家的綠葉，無根無歸，在時間日以繼夜的浸泡下，葉脈開始變枯、泛黃，終于有一天生命的流逝再不能積攢，爆發(fā)成一場不小的災(zāi)難，溫格便提前離隊(duì)了。

    02

    回去的路相當(dāng)艱難，于我而言，我不知道看不見溫格的日子該怎么度過，盡管我也并不與他們夫妻二人同住。但我哥似乎很有把握，他安排好了一切，儼然是個合格的家主，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再婚，想必很快，如若不這樣，那只能說他還沒從情人堆里撿出一位最適合做太太的貨色。

    季有心其實(shí)不算瘋子，他和所有正常男人——正常已婚男人一樣，貪玩、好色，永遠(yuǎn)不知滿足，并且有著沒有緣由的好勝心，我迄今難解他將溫格從我身邊搶走的動機(jī)，除了想打壓一個受父親偏愛的私生子的風(fēng)頭以外，我實(shí)在找不出任何其它理由，來開解我一敗涂地的人生。

    “你晚上回不回家吃飯？我媽可要來。”山路上信號不好，他有些惱火，手機(jī)鎖屏后，才突然想起來一件不經(jīng)一提的小事。

    “不去了，你們吃吧?！?/br>
    “那敢情好，省得我難做?！?/br>
    他也不必難做，父親去世后，我一直扮演著主宅里的空氣人，就算他不照顧我，也沒人愿意搭理我。溫格為了避嫌，同樣忽視我，我后來明白，他是為了避免被季有心打到流產(chǎn)，可卻還是被打到流產(chǎn)。

    我看向車窗外的山色，郁郁蔥蔥，像海如浪，深居內(nèi)陸的城市沒資格望見海洋的，溫格從海邊嫁過來，最讓他思念的就是海風(fēng)。

    總之，他活著時不安寧，走時，也不安詳。

    03

    我在市北公交樞紐站下得車，再往北邊走就得上高架繞路，季有心趕時間，司機(jī)也不耐煩，我說我租的房子就在這兒附近，有空來坐坐，季有心始終成熟了，說不敢麻煩您。

    我告訴他節(jié)哀順變，別太難過。

    他假意傷感了片刻，關(guān)門走了。

    假日午后的地鐵，乘客共擠在新拆的煙盒里，亟待引燃，站到后程，我尋得一個座位，此時鐵皮箱開上地上軌道，夕陽一下子敞亮無比，把整個人間都凈化，我被這一下晃得眼睛發(fā)酸，特地找了站下車，躲進(jìn)公共洗手間抽煙。

    夜幕低垂，明月高懸，都市里望不見明月的，可就知道它在那兒，我祈禱今晚的月色別太明亮，否則我瞧不見它邊上的溫格，他化星的日程太短，資歷太輕，我尋思溫格也瞧不見我。

    我按著密碼鎖，聽見門內(nèi)艾倫的爪子焦急抓地板的聲音，父親私密留給我的一棟別墅，坐落城郊，不大，剛好容得下一家三口，我母親也曾在這里獨(dú)居，工作日的晚上等候我父親歸家，我在主臥入睡時，曾幻想和溫格同住的情景，他早上起來——他一定比我先醒，他去浴室，再去廚房，或許我去廚房，因?yàn)樗谂腼兎矫嬲娴娜狈μ熨x，我們聊天看報紙，一起出門，我先送他去學(xué)校，我再去公司，他下車前會與我吻別，為前一夜的激情作收尾工作的那種吻別。

    接著午后，再到黃昏，再共同走進(jìn)夜晚，之后的細(xì)節(jié)還不及我想，季有心親自把喜帖送到我辦公桌上了。

    他是什么時候看到溫格和我在一起的？我想不明白，他從來不關(guān)注我，誰會去看垃圾桶里的東西？

    04

    給艾倫倒完狗糧我已覺得很累，可它期盼了一整天的外出還沒兌現(xiàn)，我上樓套了件外衣，腦子混混沌沌牽它出門。路過便利店，我進(jìn)去買了一提啤酒，幾條煙，家里的存貨已空了很久，原來只要人足夠懶，足夠害怕面對現(xiàn)實(shí)，逃避出門，就連煙酒也可以戒除的。

    我那天晚上疲憊至極，第二天醒來時，我不記得我是什么時候回來的，院子里也沒有小狗在無辜哀嚎（我發(fā)誓我什么都沒對它做，它就是天生喜歡裝可憐），手機(jī)忘了充電，深陷沉寂，我以為時間還早，打開電腦，火急火燎地登錄通訊軟件，編輯的消息恨不能穿透屏幕給我頭上來一錘，我跳過好幾個震動窗口，才看到她的催稿消息。

    【jiejie，放我一天休息不行嗎？】我打完字飛快按下回車鍵，再晚一秒，內(nèi)心都會想起編輯的咆哮。

    她顯示在線，但沒立刻回復(fù)，我知道她一定在給我撥號，可惜手機(jī)還未開機(jī)，果不其然，屏幕上接著出現(xiàn)了視頻通話請求的對話框。

    【祖宗啊，你都休息多久了？三年得有了吧？！你當(dāng)時跟我說的是一個月內(nèi)交稿，我才支持你裸辭的啊？！】

    【今天特殊情況嘛....還有我哪里沒交稿了？其他編輯看的那幾部我可是每個月都....】

    聊天窗口氣急敗壞地震蕩幾下，她那有幾分孩子氣的臉龐都扭曲了。

    【??！我要的是！！】

    我聽見她書桌上水杯晃動的聲響，自己一大老爺們也跟著發(fā)抖。

    【季良意啊！別逼我罵你！你別以為出書了，一周買了30w冊，電視劇炒熱了，電影改編的演員也敲定了，你就可以拿這點(diǎn)破版稅吃一輩子老本了！】

    我心想一個人過得節(jié)省點(diǎn)，吃個十年八載也綽綽有余，但不敢回話。

    【我可求求你了吧，你哪本書拖過稿？你要的全勤、連更獎勵不一直給你發(fā)著的？為了什么？你不好好想想？宣傳和推廣，出版社這都都聯(lián)系好了，人家老板說了，做大ip、你知道ip是什么嗎？ip就是你今天不搞，明天別人就抄襲你一本把你搞了！我就當(dāng)你寫了....至少寫了十萬字了吧？季良意？怎么不動了？】

    05

    假裝掉線后我踢掉電腦插座，就真的掉線了，我關(guān)了電腦去找艾倫，后院的門昨晚沒關(guān)，它沒在院子里，我看著門外雨后潮濕的地磚犯愁，邊呼喚它邊上樓，奇怪的是樓梯上沒有爪印，但聽見它嗚嗚回應(yīng)我的叫聲。

    怎么不直接過來？當(dāng)時我身心疲憊，睡一覺也不見得好，沒想太多，循聲直接推開了副臥的門。

    而后我站在門口傻眼。

    06

    艾倫跳下來，跑到我腿邊打轉(zhuǎn)，床邊坐著的人拍拍腿站起來，朝我走來，他伸手時我應(yīng)該躲開，但我沒有，他為我整理衣領(lǐng)，我比他高，看見他脖頸上的吻痕淤青、胸口的抓痕——對了，他還沒穿衣服——他問我：“昨晚睡得好嗎？”

    我喉嚨里像剛燒開一壺水，咕咕嚕嚕：“溫....溫.....”

    “溫什么？”他抬頭，眉毛一邊高揚(yáng)，另一邊低垂，這是溫格感到疑惑時的常有表情，他對我發(fā)火，盡管他幾乎不發(fā)火，也是這副表情。

    “我叫得意。”他簡單地說。

    07

    我一下清醒了，對，已死的人怎么會活，可我更加困惑，得意是我書中男主角的姓名。

    的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