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答應打這個賭
天色漸暗,路上行人開始多了起來,腳步匆匆往家趕。 產(chǎn)房毫無動靜,產(chǎn)房門口等待的家屬開始焦躁地走動。 這邊躁動,窗戶那邊卻很安靜,兩人并肩站在窗臺前,一句話也不說,只干站著。 一個身穿紅色棉服的中年女性家屬盯著兩人看了好一會兒,對著高的那個,說:“哎,小伙子,你愛人進去多久了?” 周淮愣住,沒吭聲。 費南斯愣了愣,回過神,轉頭,替他答道:“已經(jīng)五個多小時了。” 家屬嘆了口氣,說:“比我閨女還久。” 費南斯問:“最長時間要多久???” “說不清,有的得好幾天?!?/br> 好幾天? 費南斯下意識皺了皺眉頭,說:“這么…長時間,一定疼死了吧?” 家屬說:“別害怕,現(xiàn)在醫(yī)術先進,有麻藥,還可以剖腹?!?/br> 費南斯下意思摸了下肚子。 家屬笑著問:“第幾個了?” 費南斯看周淮一眼,遲疑地說:“第……一…個?!?/br> 家屬笑了,說:“讓你哥加把勁兒,多生幾個。” “……” 費南斯清了清嗓子,問:“您閨女是第幾個?” 家屬說:“第二個了,要是是個女兒,就兒女雙全了?!?/br> 費南斯點頭,說:“嗯,蠻好,蠻好?!?/br> “肖雯家屬!” 費南斯回過神,忙拉著周淮走到門口。 嬰兒小小一只,裹得嚴嚴實實只露著張臉,睡在護士懷里。 護士看向周淮,笑著說:“快抱抱你閨女?!?/br> 好一會也沒見他動,費南斯碰了碰他,說:“去抱孩子。” 周淮不動,臉色僵硬,渾身繃成了條直線。 剛剛聊天的家屬湊了過來,說:“小伙子,怕什么,抱抱她?!?/br> 周淮皺著眉,還是不動,只看著護士問:“孩子她媽怎么樣?” “她沒事,就是體力不支,需要多休息,再等一會兒就出來了?!?/br> 周淮臉色一松,肢體還緊繃著,費南斯確定他不敢抱孩子,于是上前接過孩子。 孩子穩(wěn)穩(wěn)地躺在懷里睡著,費南斯莫名緊張起來,往周淮看去,他依舊站得筆直…… 護士笑著說:“帶孩子先回病房吧,留下一個人等產(chǎn)婦?!?/br> 費南斯問:“你等?” 周淮點了點頭。 病房內一共六張病床,空了三張,另外兩個產(chǎn)婦正在產(chǎn)房待產(chǎn)。 屋內無人,費南斯把孩子放在床邊的小嬰兒床內,拉過來一個凳子在嬰兒床邊坐下。 不知睡了多久,費南斯被吵醒。 睜開眼,周淮正推著肖雯進來,費南斯趕緊站起來,挪開椅子,讓開位置。 肖雯臉色蒼白,正沉沉睡著,頭臉上一層密密麻麻的汗。 費南斯將她被子掖好,拆開塑料袋,從里面拿出來一塊方巾,疊成方塊后,她來到床邊,彎下腰。 周淮盯著她看。 她一臉平靜,沒有不耐煩,更沒有嫌棄,她手上動作極輕,極慢。 費南斯給肖雯擦干臉和脖子,又給她擦了擦手,然后去衛(wèi)生間洗干凈方巾,把方巾晾在床尾欄桿上。 想了想,她囑咐說:“別給她用涼的,要用就用干的或者拿熱水浸濕了再給她?!?/br> 周淮盯著她,慢慢點了點頭。 費南斯走到嬰兒床邊,彎下腰,孩子睡得香甜,費南斯伸出手指,點了點她臉頰。 “你贏了,欠我的飯一筆勾銷?!?/br> 周淮盯著她后腦,說:“我沒答應打這個賭?!?/br> 孩子手張著,費南斯手指放過去,被她一把抓住,費南斯笑著,拿拇指摸了摸她手指。 孩子松開手指,費南斯朝她皺了皺鼻子。 周淮來到床邊,彎下腰,學她的樣子,拿手指在孩子臉頰上點了點。 費南斯拿手肘碰了碰他,偏過頭,看著他,笑著問:“感覺怎么樣?”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眼珠黑亮,周淮盯著她微彎的眼睛,笑著說:“很軟很滑?!?/br> 費南斯一愣,轉回頭又拿手指點了點孩子臉頰,她的臉隨著手指一點一點慢慢皺在了一起。 好一會兒,費南斯皺著眉,說:“你的觸覺很奇怪?!?/br> 周淮問:“哪里奇怪?” 費南斯想了會兒,依舊皺著眉,“難道不應該是嫩嫩的嗎?” 孩子手指突然動了動,頭左右扭動,眼看就要醒,兩人對看一眼,同時縮回了手。 孩子扭了一會兒,又不動了。 睡著了。 兩人對視一眼,一同長吁了口氣。 肖雯醒了,側過身體,伸手去夠嬰兒床。 費南斯走到嬰兒床床尾,握住床尾桿子,把它挪到貼著病床,剛好夠肖雯摸得到。 肖雯摸了孩子的手,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滿是滿足和欣慰,無法言說,費南斯問她:“名字取好了嗎?” 肖雯說:“早就取好了,周濟起的,小名豆豆,大名周桐桐?!?/br> 費南斯彎腰,伸手指輕輕點在豆豆臉上,笑著說:“豆豆,你好哇?!?/br> 肖雯看一眼盯著人看的周淮,笑著問她:“你們談多久了?” “……” 片刻后,費南斯邊點著豆豆臉頰,邊說:“…半年了?!?/br> 看不見她臉上表情,只看得到她后腦,周淮往旁邊邁一大步。 她露出來的左半邊臉頰微紅,耳垂通紅…… 肖雯問:“周淮,給你哥打電話了么?” 周淮收回視線,說:“打了?!?/br> “他說什么時候回來沒?” “沒有,只是說盡快?!?/br> 費南斯看向肖雯,肖雯眉頭緊皺,嘴唇緊抿,唇色蒼白。 半晌,肖雯說:“你告訴你哥,家里的錢夠花了。我有工作,也可以賺錢,讓他不要那么拼命。” 半晌后,周淮才開口回:“好,我待會和他說。” 肖雯咬著牙,聲音克制:“如果他在外面有了人,和我說一聲,我也不是什么死皮賴臉的人,想離婚的話,可以商量?!?/br> 周淮低下了頭,沉默。 肖雯眼圈慢慢紅了,突然吼道:“去告訴他!現(xiàn)在就去!” 費南斯一愣,忙過去安撫。 護士敲了敲門,說:“產(chǎn)婦注意控制一下情緒,你這樣不利于傷口恢復?!?/br> 看一眼兩人,護士說:“你們倆出來,別待在那刺激她?!?/br> 護士將兩人帶到前臺處,低聲呵斥:“你們怎么回事?她那樣激動,既不利于傷口愈合,也不利于下奶,孩子餓了沒奶,怎么辦?” 句句在理,費南斯被訓得低下了頭,說:“好好好……” 她態(tài)度誠懇,護士訓不下去了,仔細打量兩人一番后,護士矛頭指向周淮,問:“你是她老公?” 周淮搖頭。 護士臉一沉,壓著怒火,說:“她老公呢?產(chǎn)婦這個時候最虛弱,最需要愛人陪著,你去叫他來。他倒好,老婆生孩子,他連人都不出現(xiàn)?!?/br> 周淮忽地轉身,推開門出去了。 護士愣了:“哎,你這人……” 費南斯連忙道歉:“不好意思,他去打電話催人來了?!?/br> 護士臉色這才好看了,囑咐道:“給產(chǎn)婦多吃點高蛋白食物,多喝下奶的湯,營養(yǎng)一定要均衡?!?/br> 費南斯連連點頭。 護士又囑咐了兩句,才放人。 推開門,周淮背對著倚著窗邊看著樓下,費南斯走過去,也倚著窗邊。 半晌,無人說話。 費南斯胳膊肘懟他一下,說:“我在這候著,你回家去準備點吃的,要高蛋白和催奶的?!?/br> 周淮沒動。 費南斯又懟他一下,說:“鯽魚湯就行,醫(yī)生說營養(yǎng)要均衡,還得做點菜和米飯。” 周淮看她一眼,問:“你會做嗎?” 費南斯連忙搖頭,說:“不會?!本o接著,她又加了句:“我只會吃。” “你想吃什么?” “隨便?!?/br> “鑰匙?!?/br> 費南斯忙從口袋里掏出鑰匙交給他,指著樓下的車說:“車在樓下?!?/br> 一個小時后,周淮拎著兩個保溫桶過來,一份遞給費南斯,一份遞給肖雯。 等肖雯吃完了,費南斯拎著保溫桶走出來。 門口的椅子上沒其他人,只剩垂頭抱胸坐著的周淮,費南斯坐到他身旁,打開保溫桶。 一層米飯,一層菜,最下面一層湯。 “你吃了嗎?” 周淮沒吭聲,費南斯把保溫桶遞過去。 “一起吃吧,我吃不完?!?/br> 周淮接過來,將飯菜分成了兩份,把大的一份遞過去。 費南斯拿過來小份,說:“我喜歡喝湯?!?/br> 等她喝了口湯,周淮問:“味道怎么樣?” 味道很淡,費南斯看他一眼,問:“你做的?” 周淮嗯了聲。 費南斯斟酌了一下,說:“還行,能吃?!?/br> 周淮愣了一下,沒有多余的勺子,他抓起桶嘗了一口。 鹽太少,等于沒放。 “明天給你多放點鹽?!?/br> 費南斯盯著桶沿上的印記,過了會兒,她拿勺子開始扒飯。 “晚上病房有多余的床嗎?我留下來陪陪她。” 周淮頓了一下,說:“不用,你回去休息就好。” “你嫂子情緒不穩(wěn),我陪著比較好?!?/br> 周淮抬眼看過去,費南斯正專心低頭吃飯,周淮笑了下,說:“不用,就一晚,明天一早她媽就來了?!?/br> 費南斯不再堅持,說: “不是說過兩天嗎?” “臨時改了主意。” 吃完飯,收好保溫桶,周淮恢復了剛才的姿勢,側面看過去,他的臉比初見時瘦了很多,燈光昏黃,在他脖頸處留下一片黑影。 費南斯看他半晌,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她縮了縮脖子,靠在椅背上。 鐵質休息椅,一動就嘎吱嘎吱作響。 周淮看她一眼,站起來走到電梯口,按了往下的電梯按鈕。 門開了,周淮走進去,伸手擋在電梯門上,抬眼看過去。 半晌,費南斯反應過來,跟了進去。 電梯在一樓停下,周淮出了樓,往斜對面的樓走去。 電梯停在了9樓,周淮走在前,伸手推開門。 護士抬起頭,笑著說:“病人今天狀態(tài)不錯。” 周淮朝她笑笑,道聲謝謝,等身后人也走進來,他徑直往里走。 費南斯要跟上去,護士叫住她:“不好意思,晚上不探病?!?/br> 費南斯指著周淮背影,說:“我跟他一起的?!?/br> 護士哦了一聲,說:“你是他什么人?登記一下。” 費南斯想起周源,說:“我是他姐?!?/br> 費南斯在登記本上寫下了周源的名字,護士看了一眼登記信息,問:“周濟是你哥?” 費南斯還沒說話,護士突然訓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哥已經(jīng)病了很久了?” 費南斯愣了。 護士年紀不大,訓起話來,卻氣勢逼人,說:“不是我說啊,你們家屬也真是夠可以的,他都病了那么長時間了,你們家也就周淮來看過,你們人呢?干嘛去了?” 費南斯問:“什么病?。俊?/br> 護士一臉嚴肅,說:“肺癌晚期?!?/br> 費南斯突然覺得有些冷,冷到開始發(fā)抖。 護士見她神情有些奇怪,以為話說重了,立即低聲安慰道:“好好治療,或許還能多撐些時日。你們家屬多關心多照顧,病人的求生欲望才是存活的關鍵?!?/br> 費南斯點了點頭,順著周淮進的那間房找了過去。 病房清清冷冷,頂燈很亮,白光刺眼,屋內四個床位,擋簾都縮在床頭,三張病床上都躺著人,似是睡著,似是昏迷,床頭監(jiān)護儀器偶爾嘀一聲。 剩下的那張病床邊,周淮彎著腰正拿著手機,和躺在床上的人輕聲說話。 那人頭發(fā)已經(jīng)剃光,鼻子插著鼻飼管和氧氣,臉色猶如秋冬白楊一般,灰白沉悶,他面容和周淮相似,正看著手機艱難地笑。 費南斯推開門,走到床邊站定。 交談停止,周濟偏過頭看過去,周淮看一眼周濟,抬頭看過去。 站在床邊的人面無血色,周淮皺了皺眉。 許是病太久的緣故,周濟雙眼灰暗,眼神呆滯,費南斯明白,他的生命正在倒計時,可能一兩個月,可能…… 周濟神智還清醒,艱難地開口,問:“你是?” 費南斯盯著他,沒有說話。 周濟動了動,掙扎著想坐起來,最后只動了下頭,僅僅這么輕微的動作,他卻累得大口喘氣。 “姑娘,你找我?” 周淮盯著站在床邊的人,她目光依舊盯著周濟,依舊一聲不吭。 她不說話,周濟轉過頭問周淮:“誰啊?” 周淮看著她,皺著眉。 費南斯盯著床邊徘徊、面容焦躁的張香萍,她張開五指想抓住周濟的手,卻一次次落空…… 費南斯想起十五年前的冬天,那個冬天,每天放學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醫(yī)院去陪臥床的母親,第二天一早直接去學校。 那是一段當時覺得痛苦,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滿是幸福的日子。 寫完作業(yè)后,費南斯一邊和她說話,一邊給她按摩四肢,沒有血色的皮膚經(jīng)過按摩后,浮腫會消散一會兒,開始有常人的顏色。 她大多數(shù)時間昏迷著,清醒的時候會笑著叮囑多睡會覺…… 費南斯伸手握住周濟的手,低下頭,慢慢按摩。 這只手和記憶里的手有些相似,蒼白腫脹,按下去要好一會兒才回彈。 費南斯掀開被子,抬起周濟的腿,將寬松的病號服往上卷到腿根。 周淮一把攥住她手,“我來?!?/br> 費南斯掙開他手,將腿曲起來,從小腿向大腿一寸寸揉捏。 周淮低聲叫道:“費南斯!” 費南斯沒吭聲,也沒看他,按完一條腿,又抬起了另外一條腿。 周濟問周淮:“你朋友?” 周淮盯著費南斯,點了點頭。 周濟灰白的臉笑著,追問:“女朋友?” 周淮沒吭聲,皺了皺眉。 捏完腿,費南斯說:“再翻個身,省得生褥瘡。” 周淮擰緊眉頭,沒動。 費南斯斥責道:“愣著干什么?!” 周淮看她兩秒,彎下腰,和她一人一邊,合力將周濟翻了個身。 周濟被照顧得蠻好,后背干凈光滑,沒有濕疹,也沒有褥瘡,就是有些壓痕,微微泛紅,費南斯半握手心,在他背上從上往下慢慢拍了拍。 等那紅色褪去后,費南斯拿來枕頭墊在他背下,固定好后,她又將衣服細細抻平,給他掖好了被子。 周濟側躺著,看著周淮問:“豆豆多重?” 周淮說:“六斤四兩?!?/br> 周濟晦暗的雙眼突然閃出一絲光彩,笑著笑著,他眼淚流了出來。 “我…對不起她們?!?/br> 周淮抿著嘴唇,沉默。 費南斯低聲道:“男子漢,哭什么?!” 周濟眼淚止不住,說:“我要是走了,肖雯她一個人帶著孩子,怎么辦?” 費南斯皺著眉頭,說:“病養(yǎng)好了,就好好陪她們?!?/br> 屋內沉默半晌,周濟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