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慣常要為曦風(fēng)凈身，但是熱水遲遲不送上來，他樂得找個借口下樓喘口氣，便樂呵呵地跑到了樓下的后院，湯水屋里燥熱襲人，裸著上身的雜役們干得熱火朝天，聽得李逸的來由，他們還轟李逸。

    “走走！上鍋水才剛用完呢！你知道燒一鍋水要沸多大功夫嗎？起碼再等一刻鐘吧你！”

    他們也不管李逸是為花魁來討熱水，沒有就是沒有，天王老子來討也沒有用。

    李逸圍觀了下這鍋爐，的確是大得驚人，別說燒水了，說是用它來同時煮30頭豬的都有人信！怪不得這么多雜役從多個入口處不停添柴，忙得停不下來了。

    這不是正好嗎？名正言順地翹班！他往左邊看一眼，又往右邊看一眼，看到一個沒進(jìn)過的窄巷，就鉆了進(jìn)去。

    或許還能發(fā)現(xiàn)去到外面的暗門呢！

    忽然他覺得有些許不對。這不是李逸的感覺，而是這個身體的直覺。李逸相信這個身體的反應(yīng)，主動調(diào)整了呼吸，放慢了心跳，輕手輕腳地往墻邊靠近，從墻的邊緣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頭，一眼就看到了羅夏正和一個雜役打扮的人輕聲交談著什么。他一下想到了麻mama非要讓曦風(fēng)和他上床的事，莫非也是體察到了異常，讓曦風(fēng)在床上套他話？

    那羅夏此人，肯定也不是一個有錢的嫖客這么簡單。這風(fēng)月云雨樓里肯定也隱藏著什么常人不可知的秘密，才會讓羅夏不禁數(shù)次擲出千金，特地以見花魁之名潛入進(jìn)來和內(nèi)應(yīng)交換情報。

    只見內(nèi)應(yīng)左右察看了一下，便將一個小紙條遞給了羅夏。李逸盯著他的嘴唇，自然而然能讀出他的唇語：這是我從麻mama那邊截下的，我看她神色緊張，這里面定有萬我教的重要情報，盟主想要鏟除萬我教，這或許是一條重要線索！

    萬我教？麻mama？不會吧，他躲了那么久結(jié)果躲進(jìn)了周方治的眼皮子底下？！盟主？——羅夏的身份更讓李逸吃驚——如果萬我教是公認(rèn)的魔教的話，想要鏟除魔教的盟主就一定是正道的武林盟主了，他沒想到，原來羅夏的武功會這么高……如果被他識破自己是魔教教主瞿赦，而且還是一個失了憶什么武功都不會的瞿赦的話，豈不是羊入虎口？！

    不行，一定得快點離開這里才行！而且必須得順理成章，既不讓麻mama察覺到異常，也不會讓羅夏生疑。

    他剛溜回鍋爐房，心中又突然有個想法：萬一……那條足以鏟除萬我教的重要情報正是關(guān)于他的呢？！仔細(xì)回想一下，麻mama今日待他似乎有些異常，早上揮掃把看似亂打一通但是十分有章法，好像在測試他的功力似的。他自然是不會反擊只會閃避的，還被打得嗷嗷直叫，但是她仍不放心，關(guān)了門裝作走了，實則在門外偷聽了好一會兒——李逸感覺到她的氣息了——這是不是都說明，其實他的存在已經(jīng)暴露了？

    那麻mama為什么又沒有馬上把他交給周方治呢？或是以周方治對自己的情意，加上自己失憶教主的身份，他怎么沒有火速親自來接自己呢？恐怕是羅夏，正因為羅夏這個正道聯(lián)盟的盟主在，他們不想暴露我的身份，所以才一直按兵不動，估計也在尋找一個合理的理由，讓自己從樓中出去。

    最近的樓里舉辦活動的時間……啊！對了，正是3日后一個月一次的花魁的登閣日！到時各地富商云集，紈绔子弟也會一一到場，一擲千金競標(biāo)每月一個名額的登閣權(quán)，獲得登閣權(quán)后，他們才能像羅夏一樣，只要能付得起錢就能見到曦風(fēng)，不然是出再多的錢都不能進(jìn)顛鸞倒鳳閣的。

    到時作為活動熱場，一些雛兒的初夜也會公開叫賣，他記得之前陪侍曦風(fēng)身旁的玖玉也是預(yù)訂那個時候拍賣的。

    這么想來的話……他不會也被掛上牌子，名義上被拍賣一番吧？然后名正言順、實際上是暗箱cao作地被某個不愿透露姓名的富商拍走，在羅夏面前被帶離風(fēng)月云雨樓，然后被加急護(hù)送到位于白云山的萬我教總部，又或者是，直接送到周方治所說的神醫(yī)‘無常仙’處治療失憶。

    哎，他又沒有失憶，這要怎么治療呢？不行不行，他既不能落入萬我教手中，又不能被羅夏帶走，但是要他僅憑自己的力量逃出兩方的追擊，他又只會一點點輕功，這可怎么辦呢？

    “喂，顛鸞倒鳳閣的！”開蓋的熱氣一下直噴李逸的臉頰，李逸差點以為被燒傷了：“水好了，你讓人送上去吧?！?/br>
    “你好像很沒精神啊，是我的錯嗎？”

    顛鸞倒鳳閣內(nèi)，浴桶中，曦風(fēng)好整以暇地笑著，回頭撩撥著李逸。

    “沒有。為什么是你的錯？”

    “不是我?guī)湍汩_啟了新世界的大門嗎，嗯？”

    李逸苦澀一笑，他也沒法說不是，但是是他在打飛機(jī)的時候，清楚地發(fā)現(xiàn)了他對曦風(fēng)產(chǎn)生的情欲和對周方治產(chǎn)生的情欲的不同，前者是生理上的，而后者……如果周方治當(dāng)時說話能稍微不那么偏向魔王一點，不要在zuoai時只會叫著“教主”、“教主”，或許他就會從了周方治這份心意吧。

    “什么啊，看來你是得到消息了?！标仫L(fēng)轉(zhuǎn)身去玩花瓣。

    “嗯？”

    “我的登閣日提早到明日，而且到時你也會和小玉一起，作為熱場被掛牌出售初夜。怎樣，要我把你拍下嗎？”

    曦風(fēng)笑意盈盈地看著李逸，眼神十分調(diào)皮。

    “怎么，你也可以買嗎？”

    “哼，只要有錢，什么都可以！我當(dāng)了那么多年頭牌，買你一個小廝的初夜，還是綽綽有余的?！闭f著還用手挑起李逸的臉龐，裝作初次見面在打量貨物。

    還是算了，不可能讓你拍下的。你的對手，是整個風(fēng)月云雨樓?。〔还苣愠龆嗌賰r格，或是羅夏出多少價格，那位神秘富商只要虛報一個數(shù)，甚至不需要把這筆錢實際交給麻mama，就能帶他走了。

    強(qiáng)忍下嘆息，李逸說道：“那你怎么不為自己贖身呢？”

    “……我只會這個，我能去哪？從我10歲起就有人想為我贖身，我都拒絕了。固定地成為某一個人的從屬，等著被他玩厭，男妓出身的人毫無地位可言，在一個偏遠(yuǎn)陰冷的小院內(nèi)孤獨終老。我才只有14歲，我才不想過那樣的生活。”

    “那到了20多歲再贖出自己，再回到社會上，你就真的什么都不會了，而且旁人也不會給你學(xué)習(xí)的機(jī)會了?！?/br>
    曦風(fēng)看著他，嘁了一聲。

    “那你說怎么辦？”

    “找個知書達(dá)禮的好人家，不要做主人的情人也不要賣身為奴，自己擁有自己，從最底層的仆人開始學(xué)習(xí)怎么融入社會，怎么依靠自己的雙手，而不是身體活下去。如果是個好人家的話，他會保證你的人身安全的，不會讓你因為你的美貌受傷的?！?/br>
    曦風(fēng)看著他，第一次露出了符合他這個年齡的笑容，笑得甚至有點甜美。

    “就這樣定吧。所以說，你是在鼓勵我勾引羅夏咯？”

    “不是勾引啦不是！”

    “哈哈哈哈。”

    閣中回響著曦風(fēng)充滿少年稚氣的銀鈴般的笑聲。

    李逸回到自己的托花閣，想著想著還是整理了行李，但是想著想著又覺得逃也沒用，如果他的猜測全中那他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被盯上了，逃就是撞槍口。躺在床上正思緒繁雜、輾轉(zhuǎn)反側(cè)，就又聽到了石子敲擊窗玻璃的聲音。

    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讓他也借此機(jī)會探探羅夏的口風(fēng)吧，看看他此行前來的真實目的，以及那張紙條中究竟寫了什么。

    月色皎潔明亮，繁星錯落有致，清風(fēng)徐來，烏黑的發(fā)絲輕輕地擺動。羅夏坐在房檐之上，一身白衣似雪，俊逸脫俗，好像是那月宮中住的不是美嬌娘，而是一位倜儻的公子似的。一壺酒、兩只盞擺在他的手邊，他示意李逸入座。

    李逸有些笨拙地行走在瓦片之中，差點要做四手著地爬行的姿勢，最后一股腦兒地坐了上去。

    “是誰？！誰在屋頂之上？！”

    底下的護(hù)院發(fā)現(xiàn)了，李逸連忙撲向羅夏，他一身灰布衣服，在夜色中并不起眼，而后也像是救他似的，一聲貓叫在另一個房頂上響了起來。

    “沒關(guān)系，是貓?！绷硪粋€護(hù)院說道。

    “整天巡邏一點勁兒都沒有，有點貓的舉動都讓我興奮極了?！?/br>
    “哈哈哈哈?！彼耐樾λ?。

    “看來這風(fēng)月云雨樓還真不簡單呢。我是第一次知道有妓院晚上有肌rou壯漢巡邏的?！?/br>
    李逸坐回原位。

    “此乃京畿第一大妓院，自然會有所不同。傳聞此前曾有個武林?jǐn)☆愊胍靡節(jié)撊牖恐?，沒成想被守衛(wèi)發(fā)現(xiàn)，逃跑中中了機(jī)關(guān)，一擊斃命?！?/br>
    “這里還有機(jī)關(guān)？！”

    “嗯?！绷_夏笑著看著他。

    “啊……之前果然是我想得太天真了！還以為會點輕功就能逃出去呢，這下怎么辦！”

    “子瞻，怎么了？”

    李逸斜眼看著他：“難道你不知道花魁登閣日提前的事嗎？”

    “倒是聽過，不過與我無關(guān)，并未上心?！?/br>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我也將被掛牌售賣。本想今晚趁夜色逃走，但是奈何今天月亮這么亮，簡直亮得讓人抓狂！再加上又聽子美兄說什么機(jī)關(guān)消息之類的，我看我是插翅難飛了?！?/br>
    羅夏喝了口酒，笑了：“當(dāng)時聽子瞻說能輕易逃出風(fēng)月云雨樓時，我就覺得很有趣?？茨慵ou結(jié)實，應(yīng)該也練過一段時間的武功吧？”

    “練過一段時間的劍，”羅夏是正道盟主，怎認(rèn)不出他手上的劍繭：“但是練了一半才發(fā)現(xiàn)劍譜缺頁，就不練了，可能棄了有一個多月了吧。子美兄呢？你應(yīng)該也是武林中人吧？”

    “嗯，劍的話我倒也練過幾式，不如我們切磋一下？”

    李逸癟著嘴后退：“你這是在嘲笑我吧？”

    羅夏爽朗地笑著，將杯中酒一干而盡。

    “子瞻，你認(rèn)為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怪人！花大筆錢每天見曦風(fēng)卻什么也不做。有錢人！每天拋出可以買下半個城池的人卻眉毛都不動一下。武林中人，你說風(fēng)月云雨樓的機(jī)關(guān)消息狠毒但是你一點都不怕，所以，你的武功很強(qiáng)。再加上這副風(fēng)流俊逸的好皮囊以及進(jìn)退有度的修養(yǎng)，你應(yīng)該是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羅夏一邊倒著酒一邊看著他，因為羅夏正笑著，眼睛略微瞇起更顯修長深邃：“比如說？”

    “比如說武林盟主什么的！”

    李逸仔細(xì)地看著羅夏的反應(yīng)，他倒酒的動作竟沒有一絲停滯，酒水連綿地從壺中倒出。羅夏也給李逸倒了一盞，盞比杯要淺些，但是開口大，一杯倒的李逸還是拒絕了。

    “那子瞻你又是什么人呢？”

    李逸笑，眼睛直直地看著羅夏：“會一點小聰明，能讀懂你身份的人。”他又將話題轉(zhuǎn)回日常，讓這一切仍像是兄弟嘮嗑，“你知道嗎，曦風(fēng)說他可以贖我?！?/br>
    “哦？他要買下你的初夜？”

    “買一次還是買斷沒有說，但是我不太想受他的恩惠?！?/br>
    “這是為什么？”

    “怎么看麻mama都不會同意的。花魁買下了侍從的初夜，而且兩個都是男人，傳出去大家會怎么想。到時不說我能不能好好在托花閣呆著，可能在整個樓里都無法安生了，麻mama一定會處處刁難我，然后不停告訴我別想對花魁動歪念頭的。可是我也沒對他做什么啊?！?/br>
    羅夏笑而不語。習(xí)武之人身體強(qiáng)健，耳力自然也是超人，今日白天在走上二樓之前他就注意到了托花閣內(nèi)的動靜，后來在顛鸞倒鳳閣前見到坐立難安的李逸時就明白了七七八八?？峙虏皇抢钜菹雽鍪裁矗腔雽λ鍪裁?，大概是他身上這股溫柔沉穩(wěn)的氣質(zhì)吸引了一向被臭男人圍繞的曦風(fēng)吧。

    “話說，我今天也聽到了一些你的事，”李逸難得壞笑著：“沒想到你不僅喜歡男人，連女人都可以??？”

    羅夏笑了，“啊，子瞻說的是我登樓之前被西樓的六魅糾纏的事啊。六魅原名叫杜月明，是我常去聽?wèi)虻囊患覒虬嗟漠?dāng)家花旦，戲班班主曾讓我買下她，我沒應(yīng)允，沒想到旬月之后竟會在這里相見。”

    “戲班頭牌？那一定很漂亮。你是對所有漂亮的人都沒興趣嗎？”

    羅夏當(dāng)然知道他還指曦風(fēng)，“你好像一直對我不和曦風(fēng)過夜十分好奇呢。”

    “那是當(dāng)然！如果不是對美色有所貪求，誰會一擲千金來見花魁？除開樣貌之外，青樓中人接觸外面世界少，也都談不上博學(xué)深刻，我看你平日和曦風(fēng)一起品茶也都是在禮貌性地繼續(xù)話題，似乎對他本人也沒什么興趣。那一不為他的體溫，二不為他的靈魂，你為什么又要天天去見他呢？”

    說不定是為了方便收取內(nèi)應(yīng)的情報。李逸心中有了猜想：既然風(fēng)月云雨樓是萬我教的重要據(jù)點，樓內(nèi)定然也安插有萬我教的眼線，如果內(nèi)應(yīng)頻繁外出送遞情報，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但是如果是接觸嫖客的話，遞點東西或是有幾次偶遇什么的就很正常了。

    “……他與我的一位故人長得很像?！?/br>
    這聽起來像真話。李逸立馬安分地坐好，想聽故事。

    “我非但沒有回報她對我的情意，還讓她為我而死。自黃泉碧落一別后，我便會不自覺地去關(guān)注和她有幾分相像的人，曦風(fēng)也是如此罷了?！?/br>
    “……只是和他聊天，就能減輕你對故人的愧疚感嗎？”

    羅夏看著李逸，默默無言。其實他最近也越來越覺得，讓他胸口的傷更不痛的方法并不是去見曦風(fēng)，而是像這樣和李逸在月色下聊天。當(dāng)然，那是在他還不知道李逸是萬我教需要的人之前。

    “我覺得‘睹人思人’是治標(biāo)不治本。我之前也跟你說過，我是從一個人身邊逃出來的，因為他喜歡我哥哥卻得不到，只能把一腔愛意發(fā)泄在我身上。我想回應(yīng)他，又無法回應(yīng)他，感覺十分沉重。其實我并不比哥哥差，只是他深陷入一種執(zhí)念了，對得不到的東西的執(zhí)念，對充滿遺憾的東西的執(zhí)念。他想著要把這種遺憾填平，希望能借由我完成這件事，但是就算我回應(yīng)了他，難道會和哥哥回應(yīng)他的方式一樣嗎？他開始可能是狂喜，而后就會是空虛，因為得不到的東西就是得不到了，不然也不會去找替代品了?！?/br>
    “……你覺得他們很傻嗎？”

    “那是當(dāng)然！……但是在這冷漠又沒有信念的世間，這種深情且長情的人也的確難得。如果他們能學(xué)會告別，告別自己的執(zhí)念，接受人生的不圓滿的話，應(yīng)該會過上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吧?！?/br>
    “……我時常覺得，和子瞻你聊天倒比和曦風(fēng)聊天更自在?！?/br>
    “哈哈，那是當(dāng)然，我又不需要你花錢，也不想勾引你上床然后常來?！?/br>
    興之所至，李逸喝了一小口酒，馬上就皺緊了眉頭。

    “如果我真的是武林盟主，你愿意跟我走嗎？”

    “如果我愿意跟你走，肯定是因為你是我的子瞻兄，而不是什么狗屁的盟主。不過我可對什么江湖紛爭沒有興趣，武林盟主還是個減分項呢?！?/br>
    “呵，我也只是個掛名的而已。我羅夏，只想做個平淡無奇的商人，衣食無憂地和所愛之人終老?！?/br>
    “……我也這么想。雖然我不想當(dāng)個商人，因為算錢太麻煩，但是我想衣食無憂?！?/br>
    兩人都笑了。

    之后李逸一字未提讓羅夏贖買自己的事，畢竟‘神秘客商’是不會同意的，但是他和羅夏之間仿佛又達(dá)成一種默契，李逸確信，羅夏明天會來救我，雖然可能有他自己的考慮，不過總比被送到無常仙那治莫須有的失憶然后暴露的好吧？

    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嗯，聽起來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