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緣生緣滅也太玄妙。

    難怪當(dāng)初那王婆子能夠爽快接下別人避之不及的指派，欣然陪著惹上禍端的男妾離開主宅，甚至算得上主動請纓。

    李岫越神思恍恍打個哈欠，被渲上草木氣的微弱的風(fēng)正撲進(jìn)鼻孔與嘴巴——

    羅漢床對邊仍坐著臉蛋兒、身條都稚氣的秋醒，秋水眼天然含情，黛子眉細(xì)細(xì)青青，半匍在小桌上朝自己探過身。左臂擱著案，右手持一把緙絲花鳥芭蕉扇輕緩搖動，杏紅衣袖垂落肘間，露出白生生的胳臂。

    沒有由來，李岫越心生萬分奇異的念頭：此時我并非眼見阿醒過去那些不由我參與的人生，卻好像是遇見了另一個人。

    棺木里那具大著肚子裹上白布的尸體，曾經(jīng)也是這樣小小的、爛漫的一個，這樣天真甜蜜過么？

    他幾乎落荒而逃。

    一幫小崽子大約尚在湖邊瘋玩，幾個院落皆靜悄悄的，唯有正院外頭站了速喜等候，飛屏聽見動靜也走出來。

    李岫越喪氣地將他們撥開朝里走。

    “我要再睡一覺?！彼麑讉€跟進(jìn)來的mama說著，迫不及待爬上床把自己包嚴(yán)實。又從長命鎖里拽出秋醒的熏球——清苦藥草香頃刻縈在床帳間，再湊到耳邊輕搖，聽見一陣悅耳的響。

    終于長舒一口氣。

    定下神來便惱斥自己犯癔癥：前生已矣，倒徒勞感懷起它來，好不丟人！

    他閉眼癱在柔軟的床鋪里一動不動，倒是mama們以為小主人果真睡著了，就叫來飛屏看著，自個退到外間，一頭做活計，一頭竊竊不絕嘮起閑。

    她們自然小心以免攪到少爺?shù)那鍓?，可是如今李岫越耳聰目明卻遠(yuǎn)甚同齡尚未開始修行的孩子。片晌功夫，不光聽見專為太爺爺備菜的廚娘替閨女相中了如今還是伴讀的李保崇，就連同班一族侄家里養(yǎng)的一對兒貂預(yù)計四月間就要下崽子也清清楚楚。

    這廚娘眼力倒精，可惜前世至他死時李保崇仍是光棍一個，前一件事顯然成不了，倒是小貂崽子可以要一只來玩。

    李岫越盤算得可好，在被窩里蒙得又熱起來，蹬著腿將被子踹下一大截。

    重活一輩子，他有了頗為前生自己所不屑的愛好，很愿意多留心下人們口中流傳的小道消息，或許從中就有關(guān)于少華、關(guān)于靈脈安危的新線索。即便沒有，只當(dāng)聽了些家常，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本身也不是什么恥事俗事。

    雅俗不二，畢竟此間修士只是絕少，又分散在各個福地清修，一年到頭也難翻出什么花兒來，倒是包括他許多親朋在內(nèi)都是不能修行的凡胎，也只有他們才需在這世上往來奔波交際，果然不聽不問竟少了許多樂趣。

    外頭正有一陣嘆氣：“早就聽說西院兒里住著貴客，來前老爺還要吩咐不許向那邊沖撞……唉，真不知是哪家的，怎么就到老爺自住的地方來？”

    又一人道：“劉妹子真是好命呀，好容易跟著來一回山莊，正巧是她的班兒，這不就跟著小少爺逛過好多地兒嘍！”

    時隔太多年，李岫越很難單從音色上區(qū)分這幾個mama，只有憑借各人說話推測接下來這個是劉婆子：“要說西院兒那位，我倒不敢確認(rèn)，只是……”

    “有什么，索性正沒別屋的在，快說說罷！”

    “誒唷，咱自個人說說聽聽也就罷了……你們還記得昨天來串門兒的小公子不？”

    “你說他呀，模樣是真水靈，不知道什么路數(shù)？”

    “誰知道呢，還那么小，家里可就寬心他自個兒出來呢？”

    “看著不兩年就及笄了，這時候悄么聲住進(jìn)老爺?shù)脑簝豪铩?/br>
    “這，可別是……”

    “……”

    東一句西一句，冷不妨就扯在秋醒的身上，越說越起勁兒也就罷了，一個是爹一個是妻，放在一起亂講還了得！

    李岫越揭了被子就跳下床，赤腳踩著地，將飛屏嚇得險丟了手上的針線，“哎呀”一聲站直了。

    外間細(xì)碎的聲音戛然而止。

    飛屏立刻遭了罵：“蠢丫頭！多大歲了還冒冒失失，一旦吵醒少爺，仔細(xì)我揭了你的皮！”

    “早醒著呢！都給爺滾進(jìn)來！”李岫越慪火道。

    真正年幼的時候沒發(fā)覺，身邊想有幾個舒心的人實在不易：后來得用的丫頭小子這時候尚未長起，mama們居然私下就造起主子的謠來。

    日后不慎傳開后果不堪設(shè)想。

    李岫越忽然生出換些牢靠新人的心思。

    念頭一起，便也不想再費口舌，更不欲她們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已經(jīng)練出的奇妙：“算了，滾吧都滾吧，少來煩我。”

    一切看在眾人眼里，更像是小少爺起床氣發(fā)作，毫無道理發(fā)了一通脾氣。飛屏匆匆打了熱水回來，拿帕子仔細(xì)給他擦凈了腳：“剛剛速喜看見宗越少爺回去，晌午飯約莫將上了，小少爺現(xiàn)在起么？”

    “端上桌了再叫我?！崩钺对綉崙崜浠卮采希沓瘍?nèi)。

    李岫越的前世過得荒唐又放縱，偶爾有關(guān)自己的閑話傳來耳中，真假參半，卻也不甚在意。畢竟在他心目中下人們實在沒什么可樂的，偶爾嘴碎些也無大礙。

    直到今天，聽了這些婆子嘴里三分實七分虛的話，氣過后卻認(rèn)真反省起來：幾個人都是親眼見過阿醒的，只憑他住在西院一點就亂猜亂說，何況那些不知經(jīng)過多少人口頭流傳的小話呢，給我聽去時，大半怕是早就失真了。豈能盡信。

    看來日后聽得什么風(fēng)吹草動，還得核實過再行動。

    又立刻否定到：我目前rou身弱小、境界低下，怕是有心無力，還不如趁早招募些靈通又可靠的人手，老子何必越俎代庖，又累又不得好。

    首先得找個身手好修為高的給自己探聽消息，再者照顧起居也要換上穩(wěn)重謹(jǐn)慎的老人，最好能將自己的指示放在第一位，順便帶一帶飛屏速喜幾個——

    李岫越想到王mama，前世蘇美娘帶來的兩個親信助她將宅中料理得井然有序，后院眾仆從莫不以她馬首是瞻，也只有這王婆，一旦有大的變動，或是關(guān)于秋醒，總有法子第一時報知自己。

    有心想向父親要了她來用，又想到秋醒此時年紀(jì)尚輕已經(jīng)出落得花容月貌，孤身居住在山莊，里頭客流紛雜，沒有可信的人照拂一二，真出了岔子可是無力回天，遂歇了這心思。

    不由感嘆，小叔叔相人當(dāng)真有一手，偏是自己用了一輩子學(xué)不來的本事，不吃過大虧總也辨不出個好歹……

    嗐，遇事不決找叔父么！李岫越雙目閃亮地一擊掌。

    李榮徽當(dāng)然還在不知離家多遠(yuǎn)的地方歷練，不過按照家里一貫的規(guī)矩，只要碰不上大機(jī)緣諸如秘境之屬，逾不過下月中旬就要回了。

    于是又被懶侄子尋到借口：這月就姑且再玩玩，只等叔父一回來便用功了！

    思量間自覺敲定了八月測選前的大事，高高興興起身用飯去了。

    申時天上積起陰云，踏青的隊伍便頂著微雨回到府上，李岫越自去書房將那篇游記臨了一遍，消磨過晚膳前一段空閑。將開席時，對街忽遠(yuǎn)遠(yuǎn)地傳出李襄越慘痛的哀嚎。

    李岫越先是幸災(zāi)樂禍笑一陣，正道這膏粱莫非被他爹搜出了哪家姑娘掖在腰帶里的花手絹兒，就聽見大伯父怒喝道：“要不是你娘攔著，早打死你這逆子！我只當(dāng)你自己不學(xué)好，如今可什么yin言穢語都敢在岫越面前說！”

    李襄越被李榮軒掌著火蟒脊制成的法器一鞭責(zé)在背上，痛且委屈，嗷嗷地亂叫冤枉：“誰知道這小廢物從哪兒聽些亂七八糟的，憑什么要賴我——喔喔！”

    劉mama竟已經(jīng)將狀告了上去。

    時李岫越正心虛又快活地叫飛屏給他插一個rou丸子來，聽大堂哥提到自己還是數(shù)十年如一的嫌惡，立刻半分內(nèi)疚也無了：前世你將春宮圖換了我的書，害我被教館抽腫手心，這頓好打今兒就還你用去罷！

    忍不住嘿嘿地笑出聲。

    飛屏不明所以，卻因有資質(zhì)的貼身婢侍唯有等主人通過測選才能得準(zhǔn)一同修行，故只當(dāng)他吃高興了，又向碗中夾進(jìn)兩枚鮮美汁濃的rou丸。

    李榮偲看兒子一眼：“聽見你哥挨揍就這么美呢？”

    李岫越心中一驚，連忙無辜道：“?。磕膫€哥，李襄越嗎？他挨揍啦！這回又犯了什么事兒？”說著又咧出一口小白牙。

    “真皮的你。怎么老忘了我們岫越還沒開始練氣呢？劉mama回來都同我講了，你大堂哥教的話可不準(zhǔn)再向旁人說了知道沒？”

    “哦哦?！崩钺对铰耦^大口吃rou。

    李榮偲卻擱了筷，饒有所思望著他，平心靜氣問道：“劉mama還說，你此去山莊結(jié)識了新朋友，怎么樣，玩得還融洽嗎？”

    這劉婆怎么什么都向外講，真的不能再用了！李岫越心中惱火，卻也想借機(jī)向父親探探口風(fēng)：“劉mama？她是說阿醒么，他是九和城三長老的兒子，住的離我很近，長得也好看，我很喜歡?！?/br>
    “難得，”李榮偲有些驚奇，“還真有我們岫越能一回看順眼的人呢！”

    李岫越大翻白眼以對。

    做爹的并不跟自己賴脾氣的兒子計較，呵呵笑道：“既然交了新朋友，岫越想要請他來府上做客嗎？”

    李岫越睜圓眼睛：“說真的??！”

    隨即得到父親親手盛來的一盞骨插羹：“我騙你干什么？多吃點兒，八月咱們家必能再出個小天才來！”

    “……嗯?！?/br>
    李岫越重重點頭，臉孔淹在騰騰升起的熱氣中，眼前忽然涌上一片輕霧。

    可惜呀可惜，我的老爹，咱家可真沒有第二個能拿出手的好苗兒了。

    對于自己的不學(xué)無術(shù)，他頭一次打心底生出些慚愧來。

    飯后便又煙消云散。

    清明過后的日子，李岫越因好了病不得不全天候同一群十來歲的少年處于一室學(xué)文習(xí)字。白日見長，教館里的時光總是格外乏味難熬，先頭他一心盼著秋醒來，過了約莫一旬并不見動靜，漸漸便淡了。

    待到那族侄家的貂果然下了崽兒，李岫越要了一只來，交給飛屏好生喂著，每日下了學(xué)便去看看。卻總是等不到它睜開眼。

    唯有寫字有所精進(jìn)，前世的手感慢慢回來，倒可以為秋醒的硯屏重畫一幅更精致的“喜上梅梢”了。

    又一日昏后李岫越照常放學(xué)回來，一眼便看見東跨院鎖閉的門扇敞開了。

    “小叔叔！”

    他大叫一聲，跳過門檻飛奔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