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書房時，家主正闔眼斜倚著窗下停放的軟榻。一條衣裙鋪陳在身側(cè)，艷如赤霞，青蓮底色的帔帶則被他虛抓進手中，不時摩挲一二。

    細看微小或散在的紋理處，輕易就能找見毛剌針角，故繡工不能稱作上乘，然則心思很是靈巧：五色絲縷盤桓織就一對長翼瑞獸，背負青天云紋，腳踩合抱雙生的枝干，用意不言而喻。

    聽見迅疾而不浮亂的腳步聲從院外回廊一路趨進，李岫越睜開雙目，動作輕柔地將霞帔與喜服抻平疊好。一切歸整齊截，便轉(zhuǎn)坐回日常辦公的書案后，拿起十日里新繪成的折扇把玩，叫恰好趕到門前的人進來回話。

    于是李保崇得準進屋，與家主的目光交接須臾，見他眼下烏青深重，神態(tài)卻是多年無有之輕快，迎著清明晨輝向自己擺手頑笑道：“逮著保崇叔失態(tài)一回可真稀罕，快先把淚擦了！”

    李岫越今日未戴流仙冠，換了一頂垂腳平幞頭裹住發(fā)，身上內(nèi)襯是明艷的海棠紅，絳紫外袍使銀絲刺著八寶聯(lián)春暗紋，隨意披覆在肩頭。

    他結(jié)丹恰逢青、中年之交際，容貌端是稚氣褪盡而渾濁未沾，十分風流亮堂的人物；一朝摒棄戰(zhàn)兢的愁相，慵慵笑意更顯得俊目多情、額眉舒朗，仿佛從前那縱著酒氣彈劍放歌的公子又回來了。

    李保崇一時恍惚，再看家主將扇子撲開，白紙面兒上紅英紫蕤春一片。永春過往的熱鬧景象仍舊歷歷在目，兩行熱淚再也揩不及，干脆埋首在雙袖間哽咽起來：“家主，是、是榮徽……二長老回來了！”

    五日前他奉命趕到九和城報喪，因秋醒生父常年臥病，只接到與他異母的弟弟回來——如今正聯(lián)合少華以及李氏族里蠢蠢欲動的其他宗親一齊討要說法。

    家主不見客，府上又沒了主母，眼看長老們獨木難支，幸而捱到了李榮徽返鄉(xiāng)。

    二長老離家一甲子有余，聽眾人哭訴一番家主處境，本想先看看侄子，撞見花廳嘈雜后，不發(fā)一言便改道朝前院去了。李保崇大喜過后又深深憂慮他對內(nèi)情所知不詳，連忙將原委稟告李岫越知道，懇請家主快些梳理起來，至少露面鎮(zhèn)一鎮(zhèn)族里動蕩的人心。

    李岫越有一搭沒一搭搖著小風：“我曉得，保崇叔稍等?！闭f完手臂便分別探進兩只袖管，將外袍撐著穿起，又站直了扯平前襟。

    “走罷。”他合住扇往桌上一擲，也不等李保崇再說話，率先走出門。

    老遠便聽見花廳內(nèi)不休的辯駁。

    聲調(diào)平和的是蘇卓煜：“叔叔，我知道岫越兩口子年紀輕，間或有事做得糊涂倒難免了。從前都沒什么好計較，只這次美娘哭著回家，她要真有過錯，明說了改正就是，何必突然鬧這樣絕？我這個兄長自然要代她問一句，這些年為岫越上下cao持都不作數(shù)了嗎？”

    秋醒的弟弟立刻暴烈大怒道：“二長老久不理事，我也不和你攀扯，快去找那李岫越來，我秋決明就這一個兄長，死也得死個清白！”

    更有宗親趁勢言語咄咄，無不是廢黜現(xiàn)任再選新家主的意思。

    唇槍舌劍夾攻之中李榮徽終于開口，聲音冷淡如冰，喜怒難測。

    “前夫人凡胎俗體嫁入府上近七十年無所出，眼看有孕的侍君沒了，她不忍斷我一脈香火，這才勸得家主忍痛和離。我與她相見鮮少，亦感于姑娘高義，我們家主固然年輕，數(shù)年間尚不曾因為外人惡意中傷而失敬于她。蘇掌門身為長兄心疼妹子我無話說，若是聽信流言想向岫越身上撒氣，倒問我這叔叔答不答應(yīng)?！?/br>
    他先與蘇卓煜交鋒，再挑開秋決明的話頭對準前者：“這位賢侄，秋侍君當日情形究竟如何，與其問家主，倒不如去尋府上醫(yī)修來。我也正想請教一二：令兄入府時已經(jīng)筑基，又出身醫(yī)者咸集、美名‘妙藥之鄉(xiāng)’的九和，豈能因生產(chǎn)一事輕易斷了性命？來時我問過保崇，幾位陪產(chǎn)醫(yī)修皆是前夫人擔心侍君，親自向蘇掌門求來的，卻是實情否？”

    秋決明重重拍案：“醫(yī)修與李澹庭一個也走不脫，先叫醫(yī)修也好，口供全都呈來我看，誰敢作偽，先把命留下！”

    蘇卓煜語氣很是無奈：“秋公子稍安，二長老所知是實情不假，那幾位都是醫(yī)術(shù)精妙的修士，只是下山前有令在先，到了貴府便全聽這邊主人吩咐做事。如今我再說話可不好使了，不若先征求岫越的意思，再叫他們上來吧?！?/br>
    “大不必如此，”李榮徽話里卻終于透出薄怒，“病人苦楚不離斯須，醫(yī)者卻安然歡娛，此乃人神共恥之事，至人之所不為。行醫(yī)也是行精誠之道，蘇掌門力薦之人想來德才具備，幾位既負責照顧侍君起居，此時不在心中愧而憂恤便罷，如實回話也要推三阻四不成？”

    沸聲略有平止，又聽他不咸不淡道：“還要說——”

    眼看就要對準本族宗親，李保崇快步入廳，高聲攪散愈演愈烈的爭執(zhí)：“我們家主有請，還望諸位移駕宗祠?！?/br>
    李榮徽聞言隱有不妙的預(yù)感，面色冷肅更甚，領(lǐng)著那頭已經(jīng)將身形縮小與尋常犬只無出入的白狼第一個跟上。

    元嬰后期即便斂神不發(fā)也有十足威懾。感應(yīng)到久違的氣息漸近，李岫越一面暗嘆小叔叔功力竟又見長，一面跨在祠堂大門外，遙遙向眾人示意：“稍安稍安，教諸君久等，是我的過失！”

    打頭玄衣玉帶、扎著逍遙巾的自然是遠行方歸的李榮徽；少華掌門蘇卓煜漫隨其后，緩帶輕裘，面容溫雅；九和三長老的公子決明眉眼肖父，并不與兄長多有相像，一路走來正帶著滿目鄙夷。

    李岫越頂起一眾不善的視線下了石階，沖蘇、秋二人各一揖手，再走到李榮徽面前鄭重拜道：“多年未見，叔父可還安好？”

    未及伏下身，李榮徽已經(jīng)將他雙臂托扶住，口上說著一切尚安，暗地卻以神識教訓(xùn)：“今天衣服怎么穿的！”頗生氣他閑閑散散不正式的穿著。

    只這寥寥的互動，李岫越望著小叔叔深靜如潭水的漆眸，眼眶酸澀，心中勇氣卻徒增。

    “是新抓的契獸么，看這一身白毛多安逸！”他別開臉，俯身用力捋了捋白狼雪一般純圣的皮毛。那狼戾氣尚重，從喉中吭吭低吼，張嘴哈他個正著。

    立刻聽見多年沒來往的大伯李榮軒怒喝：“岫越，你真是越發(fā)不成形！”

    祠堂是一族信仰之凝結(jié)、權(quán)力之聚集，故最容易被搬作挾制高位者的名頭。方才李榮徽的怒意尚未波及在場族人，此時便有不死心的宗親借著祠中所奉列祖列宗怒斥現(xiàn)任家主德不配位，行事也愈加浪蕩無狀，再不加約束，長此以往永春李氏必亡。

    倒不避諱兩位貴客在場。

    秋決明聞言面露不忿，蘇卓煜則搖頭不言。

    叢矢之的自然是李岫越，此刻卻氣定神閑地拾級登上月臺。

    大門外吊一塊巨大的黑漆金字匾，以朱墨起草，雷驚電繞刻出本家先祖遷入云端之前親自定好的堂號。李岫越經(jīng)其下跨進門檻，在搖曳的燈盞與層層幔帳之中朦朧瞧見供于龕籠內(nèi)的神主。

    太陽已經(jīng)高起。回首看，日光千絲萬縷，在正堂之上迸濺開一方刺眼的暄白?！伴L明堂”三個字銀鉤鐵畫筆筆遒勁，有如沉沉鑿在瞻仰者心中。

    “能聽到諸位叔伯兄弟今日一席話，足見我李氏積疴深沉吶?！彼朴妻D(zhuǎn)過身，目光逐次掃過檻外眾人，最終與叔父四目相對。

    李榮徽似有明悟，一抹異色飛快劃過眼底，悄然墜入幽冥深處。

    “既然如此，便請在場諸君與我做個見證?！?/br>
    少間，家主施了法訣的聲音高揚在李府半空，隨風散布永春滿城。

    “適永春蒙難，以予寡昧者不足提危而復(fù)存之；蓋列代祖宗之遺則，惟賢能當任，現(xiàn)有李氏第七代子弟榮徽合化紫府之命胎，明心而見性。即授冠纓，擇期典之，告以英靈。訖矣?！?/br>
    流仙冠自李岫越的內(nèi)鼎中緩緩浮出，泊在它原本的歸屬——二長老李榮徽面前。與他雙掌接觸的瞬間，冠上五座星斗簌簌流光，飄帶承著風緩和地飄擺。

    四下無聲，唯有李岫越迎著叔父了無波瀾的注目一挑眉頭。

    十日的鬧劇究竟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