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小時候和我媽雖然不算很親近,但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傅輕按了按白遇之的手臂,壓在自己臉頰下面,緩緩說道,“還沒出院的時候,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但,我猜你跟我媽吵架了?!?/br> 白遇之有些心虛地小聲辯解:“也沒有那么嚴重,只是有一點點不愉快。” 傅輕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別緊張,又說:“時間久了我都想不起來了,我和我媽也并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到底是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說實話,我自己也說不上來。但如果非要說個節(jié)點,大概就是這件事之后。” 很難解釋這種心情。是怨恨嗎?絕對不是的。單親mama一人帶著兒子生活是非常艱難的,傅輕從未有過阻止母親奔向愛情的念頭,他甚至感謝田叔叔愿意接納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他。 可現(xiàn)實往往不能盡如人意,事實是,他們在表面的平和中越走越遠。 白遇之還在絞盡腦汁,思考著如何安慰傅輕,傅輕沒等他思考好,便又重新回到起初的那個話題。 “那時你不在,我又在休假,不知該去干什么,又不想在家里窩著。想著,好像很久沒回我媽那里了,干脆回去看看?!?/br> 開始演戲后,傅輕忙碌了很多,回mama那里的次數(shù)rou眼可見地減少,再加上mama和繼父忙著照顧meimei,時常襯托得傅輕像個局外人。 傅輕獨自開著車去了mama家,還給meimei買了些禮物。mama習慣了住在原來的家,拒絕了傅輕給她換個新房子的想法。這個小區(qū)很老了,買的時候私家車還不普及,周邊也沒有適合停車的場地,傅輕只能停在隔了一條街的某個小商場的車位。 停好車后,傅輕發(fā)現(xiàn)不遠處又起了一處新樓盤。他心下好奇,看了看時間也還早,干脆過去看看。 這棟樓盤才剛剛建個雛形,售樓處倒早早建好了。傅輕記下了樓盤的名字,準備回去之后仔細查找信息。 正要往回走的時候,聽到側(cè)方傳來熟悉的聲音。 “現(xiàn)在這房價啊,真是越漲越離譜了?!?/br> 傅輕回頭一看,他的mama正和另外一位阿姨在說話,兩人都拿著幾袋子菜,看來是剛剛買菜回來。 兩人被售樓處半高的墻隔住,傅輕本想出聲叫住她,又不想惹人注意,想著干脆轉(zhuǎn)到另一邊去,和她一起回家。 這時,他聽到另外那位阿姨說:“怕什么啦,你兒子都是大明星了,這點錢應(yīng)該不算什么吧?” 姜英笑了笑,可那笑意十分淺,沒幾秒就散了。 “他啊……”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搖了搖頭,暗自說了一句:“大明星又能怎么樣呢,還不是……” 傅輕停下腳步。 mama這兩處停頓得過于微妙了,以至于傅輕內(nèi)心大聲叫囂著,聽聽看她到底想說什么。 他明知道、他明明感覺到,那可能不會是他想要聽到的話,卻還是屏住了呼吸等待下文。 他聽到姜英說:“大明星有什么好的呀,我倒是羨慕你,兒子年紀輕輕都準備當爸了?!?/br> 同行的阿姨掩嘴笑道:“你家不是還有個小妹?還不夠你忙活的呀。” 說起小女兒,姜英臉上也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笑過之后又有些悵然,“我倒也不是著急抱孫子,就是……可能我還是傳統(tǒng)觀念太重了吧,我覺得他演什么戲啊什么的,哪有家庭美滿幸福來得重要啊。” “這倒也是,他們這些大明星,哪個不是四十多歲才敢正大光明戀愛結(jié)婚。” “而且啊,他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啦,一打電話就說在劇組,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想回來……” 兩人漸漸走遠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只留下幾個尾音飄在空中,風一吹就散了。 “我們這種家庭本來就是這樣,難得很。怕就怕啊,孩子根本沒把這里當成家……” 傅輕回到車上。車內(nèi)密閉了太久,很悶也很熱,傅輕覺得喘不上來氣。他頹然坐在車上,大腦一片空白。 本來想著,干脆回自己家吧,就裝作今天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蓜倓倖恿税l(fā)動機,傅輕從后視鏡看到后座擺著一個包裝袋。 白遇之走之前挑了一件小洋裝,叮囑傅輕回家時送給甜甜。包裝袋顏色可愛,還系了粉色的小小蝴蝶結(jié)。蝴蝶結(jié)被后排的冷風吹得一顫一顫,連帶著紙袋一起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傅輕伸手過去把紙袋拿起,撫平上面的蝴蝶結(jié),又放了回去。 在車里坐了幾分鐘后,傅輕又關(guān)閉了發(fā)動機。包裝袋依然在后視鏡視野可見的范圍內(nèi),只是蝴蝶結(jié)被放在了背后,現(xiàn)在他只能看著光禿禿的紙袋。 那天吃飯時,傅輕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情緒。進門后,他將紙袋遞給姜英,聽見meimei奶聲奶氣地說了句“謝謝哥哥”。 飯桌上,姜英和田叔叔都很熱情,一個勁兒地給他夾菜。傅輕有些食不知味,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默默吃著碗里的飯菜。 飯后,田叔叔去刷碗,姜英招呼他來沙發(fā)上坐。家里的電視播放著甜甜的各項早教課程,傅輕陪她看了一會兒,感慨了一句:“現(xiàn)在的小孩真辛苦啊,我那時候哪有這些?!?/br> 姜英說:“我也覺得現(xiàn)在小孩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可又覺得啊,要是我們家孩子不學,那可能就被別人甩在后面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在削蘋果。果皮被完整削掉,露出內(nèi)里香甜的果rou。她削好一個遞給傅輕。 傅輕接過后,她又絮絮叨叨地說:“也不知道再往后的小孩子該怎么辦,恐怕連周末都沒有自己的時間了?!?/br> 傅輕緩緩咬了一口蘋果。果rou脆脆的,汁水也很充盈,甚至濺了幾滴在傅輕的手背上。他皺著眉擦去。 汁水擦去了,粘膩的感覺卻留在手背上。 傅輕沉默著啃完手里的蘋果,咽下最后一口后,他抽出一張濕巾擦手。黏糊糊的蘋果汁液終于被擦去,可蘋果香甜的味道混合著濕巾中淡淡的酒精味,竟顯得有些惡心。 傅輕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表情對姜英說:“媽,你不用太擔心以后的小孩了。我……我應(yīng)該不會有小孩的。” 姜英明顯沒有反應(yīng)過來傅輕在說些什么,她抬起頭看了兒子一眼,又很快低下頭去繼續(xù)削蘋果。她的小女兒正在換乳牙,吃不了太大塊的蘋果,她必須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再用小叉子叉好遞給小女兒。 “嗯?”她隨口應(yīng)了一句。 “我是說,我可能不會結(jié)婚,所以,也不會生孩子。”傅輕用最平穩(wěn)的語氣投下了一枚深水炸彈,“我跟一個男孩在一起?!?/br> 說罷,他又擔心“在一起”這樣的詞語不夠清晰,補充道:“我在跟一個男孩談戀愛。” 水果刀是折疊的,摔在地上的時候刀柄部位接觸到瓷磚,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尖銳的刀鋒被反沖力收進折疊槽。 緊接著,削了一半的蘋果咕嚕嚕滾進沙發(fā)地下,帶斷了原本可以連成完整一條的果皮。 小女孩不能理解哥哥和母親正在說些什么,只瞪著大眼睛嗷嗚了一聲,跳下沙發(fā),胖胖的小短手伸進沙發(fā)下,想去夠出滾進去的蘋果。 掛在墻上的鐘很老了,秒鐘每走一格都會發(fā)出咔嚓聲。傅輕彎腰抱起快要鉆進沙發(fā)下面的meimei,自己去撿起了落地的蘋果,又用紙巾擦拭掉地板上的痕跡。 做完這一切,姜英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神色。她張著嘴,說不出話。 傅輕抿了抿嘴唇,很難講他是究竟處于什么樣的心態(tài)選擇這樣突兀地說出這番話,但他決心就在此刻將一切和盤托出。 “是我的高中同學,不知道媽有沒有印象,叫白遇之。前幾次回家?guī)Ыo甜甜的那些衣服都是他挑的?!?/br> 姜英很艱難地轉(zhuǎn)過頭來看他。似乎除了震驚之外,女人的神色再也無法用別的詞語準確形容,她抖著雙手端起自己的杯子,送到嘴邊卻發(fā)現(xiàn)里面的水早已喝光。 她捏緊自己的裙邊,半晌后,逼著自己用和往常一樣的語氣,說:“啊……是嗎?” 她又攏了攏耳邊整齊毫不凌亂的發(fā)絲,重復(fù)了一遍:“是嗎……” 這時,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急匆匆走進傅輕原先的臥室。那個房間在傅輕恢復(fù)住校后,變成了雜物間,現(xiàn)在又準備改造成女孩的房間。姜英夫妻倆買了一堆小女孩喜歡的洋娃娃,只等著定制好的衣柜和小床送來,就能讓自己的小女兒住進去了。 她不知在找什么,一通翻箱倒柜卻沒有結(jié)果。再出來的時候她顯得有些局促,又欲蓋彌彰地攏了攏頭發(fā),說:“我本來想找你高中的畢業(yè)照,想看看是哪個孩子……可惜沒找到?!?/br> 傅輕沉默幾秒,起身去客廳的工藝架,在某個抽屜里翻出了一張長長的照片。那照片是他們一整個年級的合照,人數(shù)很多,只能卷成卷,放在長方形的小盒子內(nèi)。 他取出照片小心展開,又低頭認真看了一會兒,然后走到姜英身邊,指了指上面的某個男孩。 “是他?!?/br> 姜英根本無心細看。她的手臂微微發(fā)著抖,卻又不得不順著兒子的手指,裝作很感興趣的模樣。 “……好精神的孩子……” 田叔叔洗好了碗,走出廚房后邊擦著手邊問:“娘倆看什么呢?” 姜英脖頸都僵硬了,如果說先前的云淡風輕多少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的因素,那現(xiàn)在她更不可能在丈夫面前和兒子有什么爭執(zhí)。她慢慢轉(zhuǎn)過身,對丈夫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看……看輕輕的男朋友……” 那之后的事情就沒什么好說的了。屋子里三個懂事的大人紛紛沉默著,只有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在旁邊玩耍,偶爾咯咯笑一聲。 傅輕沒留在那兒吃完飯,姜英夫妻倆受到的沖擊太大,一時也沒再強打起精神留人?;刈约杭业穆飞?,傅輕一直在給白遇之打電話。前兩個白遇之沒接到,第三個終于接通了,那邊聲音嘈雜,偶爾夾雜著幾句粵語。 白遇之小聲問:“輕輕?” 傅輕一時語塞:“你在干什么?” 電話那頭的說話聲漸漸遠離,白遇之換到了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在吃飯?!?/br> “哦……”信號燈轉(zhuǎn)紅,傅輕停下車子,上半身前傾,靠著方向盤,“你什么時候回來???” 白遇之輕聲笑:“買機票的時候不是給你看過日期嗎?!彼崖曇魤旱酶?,“怎么,想我啦?” 傅輕把耳朵壓在方向盤上,眼睛盯著手機上白遇之的名字。 “嗯,想你了?!?/br> 他極少這樣坦誠自己的愛意,但在這樣一個時刻,他不想再含糊糊弄過去,即便這些愛意白遇之早已知曉。 只可惜,他的低聲回答被一道凌厲的鳴笛聲完全掩蓋住。 身旁左轉(zhuǎn)和掉頭的車道上,一位焦急的司機不停狂按鳴笛,還探出頭去對前面的車主大聲嚷著什么。 “你在開車?。俊卑子鲋畣?。 傅輕有些脫力,他摳著安全帶,悶悶地“嗯”了一聲。 回到家后,傅輕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不知不覺睡著了。客廳的窗子大開,夜晚涼風習習,他睡得全身冰冷,醒來后愣了一會兒,踩著拖鞋回了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