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
方靈兒垂首,掃了眼桌上豐盛的佳肴。 上了層瑪瑙蜜似的,色澤油亮的東坡rou,用筷子輕輕一夾,就松軟的能擠壓出油滋滋的肥水來,隨熱氣冒著一股股撲鼻的rou香,光聞著就讓人十指大動。 沈十一回來的那日,云姨興致高漲,一高興,一拍手,就做了個決定。 當即就宰殺了林寒月喂了有大半年的黑豬。 這可讓當天前來蹭飯的林寒月哭嚎了好一陣,畢竟是她把它從一個小豬仔喂養(yǎng)成現(xiàn)在的健壯樣。 大半年了,都有感情了。 林寒月嚷嚷著小黑可聰明了,又愛干凈,和別的豬豬不一樣,是她的靈魂傾聽伙伴。 所以當時,看她哭嚎成那樣,方靈兒還以為她要鬧上半天才能緩過來。 嗯……起初她是這么想的。 如果不是之后,林寒月一邊哭著打嗝,一邊就著紅燒rou猛干了五大碗飯,方靈兒就真的相信她主寵情深的鬼話了。 足足有一百四十多斤的大黑豬,宰殺了一時半會也吃不完,一部分被云姨簡單處理了下,準備做熏臘rou。 而另一部分,黑豬肚上最完美的那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rou,就被特別拎出來,這幾日變著花樣做。 少年抬筷,夾走一塊軟嫩的東坡rou,張嘴,咬去兩頭的肥rou,最后動作自然地將中間的精瘦rou放入她面前的碗中。 蕪湖,感謝大自然的饋贈。 方靈兒開開心心地收下這份饋贈,并向大自然提出了點疑問,“十一,只吃肥的不會覺得膩嗎?” 沈十一:“……?” 嚼飯的動作一頓,沈十一頗古怪地看了眼她,因為含著食物,所以回話聽著不是特別清楚。 “唔?不會,怎會膩?”喉結微動,他咽下口中的食物,“一年到頭可吃不著幾次正兒八經的rou食。” “更別說這樣精心烹調過的,”他邊下筷,夾起一塊滋滋冒油的五花rou,給方靈兒看其上的光澤,“還用上了不少香調料?!?/br> 且不說…… 沈十一眸色漸深,瞳眸失焦了一瞬。 夫人會共情,可以感同身受,但永遠無法真正理解一切。 餓莩滿野的場景,她沒親眼見過。骨rou相食的殘酷,她亦沒親身經歷過。 所以她永遠不會知道,極度的饑餓是一種多么痛苦,多么折磨的感受。 足以摧毀一切倫理道德,讓人化身饑餓的奴仆,去做出最殘忍的事情。 為了一口飯,父母可以賣兒賣女,丈夫可以逼妻為娼,在活下去這簡單的三個字面前,即使是那些個酸腐文人最為看重的臉面都會被馬上撕碎,丟棄,然后去做下毫無底線的惡行。 “調料?調料怎么了?”偏清冷的聲線打斷了他的回憶,將他喚醒。 但是無妨,夫人不需要知曉詳情,也不必去經歷這些…… 沈十一照例咬去肥rou,隨后筷尖夾rou,遞到方靈兒唇邊。 保持現(xiàn)在的樣子即可。 他看向下意識張開唇,乖順接受投喂的方靈兒,彎唇,笑吟吟地盯著她。 正是因為不諳世事,這雙眼睛才能澄明得如同皎月,而其中柔和的皎潔月色,只會照耀在他身上。 這樣就足夠了。 “夫人也吃了許久云姨做的菜了,難道就沒發(fā)覺這幾日嘗著用足了味料?” “嗯——”方靈兒邊嚼邊想,因吃著東西,她便沒開口說話,仿佛回答問題和咀嚼食物有著沖突,不能同時進行。 少年的眸中綴著笑意,看她如同松鼠般鼓起臉頰,咀嚼著他投喂的食物。 看她吃東西還挺有趣的。 方靈兒同他不同,吃起飯來總是細嚼慢咽的,左邊嚼完嚼右邊,偶爾嚼累了還會雙眸放空,發(fā)會兒呆。 他則無法磨去以往留下的習慣,即使后來條件好了很多,他亦有意識克制,可進食速度依舊偏快偏急,總有幾分餓狼奪食的影子。 “嗯!的確!”嚼了半天,終于咽下食物的方靈兒這般回他,重重點了點腦袋。 “以前的調味要淡上很多,但這有什么問題嗎?”她問,神情有些茫然。 沈十一錯愕了下,又隨即了然。 這對他來說是常識的認知,但對方靈兒來說并不是。 在他有意識的眷養(yǎng)下,方靈兒可以說是幾乎沒有接觸外界的機會,而柴米油鹽,家常里短更無接觸到的可能。 于是他稍作解釋,“調料金貴,若是每日都是現(xiàn)在這樣的用量,尋常人家是撐不起這巨量花銷的。” 方靈兒眨了眨眼,紅唇微張。 顯然是覺得意外。 所以,并不是這里的菜系口味清淡?她還一直以為這里就是偏好這種味口呢…… “哦,原來是這樣,那為什么——”她還想接著當十萬個為什么,卻被突兀的敲門聲打斷了。 尋聲望去。 門本就未關,這輕輕的兩下叩擊,只是禮節(jié)性的示意。 發(fā)鬢干凈,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青衣男人,佇立于門旁。 是……許、拓? 方靈兒在腦海中比對了下,思索后得出結論。 許拓掃了她一眼,視線稍作停留,而后移開目光,同側過身來的沈十一對上視線,微微頷首,“沈統(tǒng)領?!?/br> 看起來有什么事要和他商討的樣子。 少年挑了挑眉,墨色的瞳仁微轉,稍稍抬睫看他。 對于這一熟悉的小動作,許拓心領神會,這是示意他直說呢。 但是…… “咳咳,”不動聲色間,許拓又瞄了方靈兒一眼,“沈統(tǒng)領,是先前的那件事……” 瞳光微閃,少年意會,直接抬手打斷他,語氣聽不出喜怒,只淡淡問:“妥了?” “妥了。” 方靈兒:“?” 啥啊,擱這整加密暗號呢? 她稍歪腦袋,瞇著眼咬筷子,視線在兩人間來回轉。 大概是她茫然夾雜著探究的表情逗笑了少年。 沈十一偏頭多看了她幾眼,輕笑了聲,最后起身,摸了摸她發(fā)頂,“我出去辦些事。” 剛說完這句話,眼前的女子就立即抿住唇,嘴角略向下撇,表情直白,一副小失落的模樣。 他的視線落在攥住他衣擺的小手上,闊別一陣,夫人反倒愈加黏人。 雖然他并不討厭就是了。 又或者說,他對這種過分黏人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帶著這幾日心緒都穩(wěn)定了許多,少有大起落。 沈十一略微俯身,捧抬起她的臉,湊的極近,幾乎要面貼面,“很快就回來,我保證,今夜……子時,今夜子時前,我定會回來,好嗎?” 像哄小孩子般,少年的語調耐心又溫柔。 雖然之前就有感覺,但真的直面還是覺得很離譜,許拓如是想道。 每一次撞見,都是一次形象的崩塌。 實難將眼前溫言細語的人,同沈統(tǒng)領聯(lián)系起來。 也不知道說這話的時候沈統(tǒng)領是什么表情…… 少年背對著他,許拓看不到他現(xiàn)在的樣子,好奇得他心直癢癢。 盡管他平時不大正經,偶爾也能與沈十一開點無傷大雅的玩笑,但總的來講,還是礙于積威甚久的少年,不敢隨意做出出格之舉。 但不妨礙他瞪大眼睛,偷偷看,豎起耳朵,默默聽。 “那好吧?!狈届`兒仍微抿著唇,不是很樂意接受的樣子,礙于外人在,她只好小聲補充了句,“那我等你回來呀~” 幾乎沒有發(fā)聲,只動了動唇。 但沈十一讀懂了。 他情不自禁地彎眉,眸中躍上笑意,若閃爍著星光。 大概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現(xiàn)在的神情有多溫柔和煦。 方靈兒也不自覺跟著笑起來。 初見時,十一偶爾也笑,但總透著股疏離的味道,有種作壁上觀的冷漠感,像是隔著層薄薄的寒冰,笑意并不達眼底。 但如今,方靈兒能從其中感受到對方真實的情緒,鮮活的、生動的,是屬于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朝氣。而不是從前那種,陰冷且淡漠的嘲弄笑意。 有進步,方靈兒感覺沈十一如今已經正常許多了。 “走了?!鄙蚴黄似哪橆a,再次告別。 “嗯嗯。” 她同對方抬了抬爪,擺出了拜拜的姿勢。 許拓還在疑惑這一張一收的手勢是個什么含義。 就見到少年轉過了身來。 他面上的情緒還未完全收斂,仍舊噙著絲溫柔的笑意,隱約能窺見方才繾綣的情絲。 但……下一秒。 沈十一就當著他的面,立馬恢復了往日的冷淡神態(tài)。 許拓再次見到了那種瞬間切換的變臉絕活。 許拓:……? 牛的。 不管看多少次,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許拓出神想著,直到沈十一在他旁邊頓了頓腳步,疑惑看來。 “?” 他抬眼,對上明顯透著不悅的黑眸。 少年一臉你發(fā)什么呆的不耐表情。 許拓只能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微笑,趕緊向后,一腳退出了門檻。 側身欲離去前,沈十一最后望了眼屋內的人,方靈兒還探著爪,沖他笑著招手。 他一向對細微的感情很敏感,從細枝末節(jié)看,方靈兒的確很依賴且在意他,但是自己會是被選擇的那一方嗎? 亦或是…… 沈十一學她揮了揮爪,稍微彎了彎唇,同她告別。 卻在離去,消失于方靈兒視線中的剎那,神情倏冷,眼睛深處烏云凝結,翻涌成墨。 亦或是……被拋開的另一邊……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