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暗黑番外:灼灼其華27(完結,又名《蝶戀花》)
170 我又一次鬧了笑話。 好在主角已不是我?;屎螽斨娙说拿妫σ饕鞯貑玖苏录倚〗闳ニc元貴妃跟前說話,眾人心中便知曉大概,皆投以歆羨的目光,我方才的丑態(tài)已不值一提。 我遠遠地看著被眾星捧月的她們,悄悄地離了假山。天漸成暮色,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該前往何方。 元貴妃大約想要擇一個佳婿,卻被我鬧了這樣的笑話。 好在她已有了一個賢媳,也不算叫她丟了臉面。 梨花飄落。 天邊的晚霞是這樣瑰麗,將這滿地的花瓣染上一層玫色。 我緩緩地坐了下來。遠方傳來咿咿呀呀的戲文,那里很熱鬧,卻永遠不屬于我。 171 “原來你在這里呀?!?/br> 那是清亮的、屬于少年的嗓音,我被猛地驚動,連忙擦去頰上的淚痕,然后抬起頭,向聲源處看去。 在錦簇的梨花間,一個似乎與我同齡的少年正坐在樹干上,他的眼睛很明亮,只看我的眼神有些揶揄。 我被看得有些羞惱,似乎總是這樣——每當我用盡全力,想要爭得一點點體面的時候,就會被莫名地嘲弄,然后落入比從前更悲哀的境遇。 一如此刻,哪怕我只是想要偷偷地哭一場,也會有個身著滑稽的、丑角戲服的浪蕩子跑來搗亂。 “唉?你在哭嗎?” 我正恨恨地腹誹著,卻被眼前的、放大了數(shù)倍的少年的臉唬了一跳,他坐在樹干上、卻不正經(jīng)地倒掛了下來,直直地與我對上了雙眼。 “啊、喂喂……痛、痛痛……” 因為受驚的緣故,我向后仰去,卻又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衣襟,他似也沒料到我會這樣,也跟著摔了下來,直痛得齜牙咧嘴。 “小、小點聲!你、你快起來!” 我連忙低叫道。他摔下的姿勢簡直要命,雖然他撐住了身子,卻又恰好籠住了我——好在此地無人往來,否則又會傳出“安寧縣主御花園野合”的流言了。 “可是很痛唉……” 他抬起頭來。那雙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水霧,連嗓音都帶上了委屈。 我愣了一下。 我見過獨斷專橫的陛下,也見過溫潤如玉的榆殿下,還見過一些世家公子——卻從未有一個像他這樣。 明明眼神如此澄澈,唇角卻隱著一絲狡黠。 172 “唉、唉……痛、痛痛……好了好了,我起來還不行嗎?” 我屈起膝蓋,直直地頂上了他的小腹——這是我從話本子里看到的、良家少女智斗惡霸時的招數(shù)。 我看著捂住腹部、不情不愿地爬起身的他,心道這真是話本子里難得的實話。 “……” 我站起身,一邊撣去身上的梨花瓣,一邊打量著他。 他大約是雜耍班子里的人,鼻梁較榆殿下高些,眼窩也更深邃些。 是我最討厭那種風流不羈的長相了。 我攥了攥拳頭,把他的長相記在心里,回去定要跟雜耍班子的班主說,以后可不許他再禍害旁人了。 173 我抬腳欲走。 “為什么哭呢?” 他忽地出聲。我回過頭,他的手還在揉著他的肚子,臉上卻已笑開了。 我沒有見過這樣燦然的笑容。陛下的笑總叫我毛骨悚然,元貴妃的總帶著愁緒,榆殿下的也很含蓄。 好像整個禁城里的人,都不會像他這樣,大大咧咧、毫無顧忌地,洋溢著多管閑事般的熱情。 我看著他。 我想,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那個小時候的、傻傻的我,大約會真的憨直地、把我全部的委屈說與他聽。 174 “這與你無關……還有,這里可不是你可以四處閑逛的地方……” 禁城內(nèi)的規(guī)矩極為森嚴,他要是沖撞了陛下那樣可怖的人,便是請了元貴妃來也未必頂用。 “是因為蘇榆罷?” 我的話戛然而止。曾被窺見過內(nèi)心的羞恥翻涌起來,我環(huán)顧了四周,確認了無人,才壓低聲音喝道: “莫要胡說八道了!” 這話很不客氣,可是他的這句話若被旁人聽到,會與我?guī)頊珥斨疄摹?/br> 那是元貴妃幾乎與陛下決裂,才勉強保住我的滅頂之災。 175 “……” 他似乎被我嚇到了。我的面容有些扭曲,倒映在他的眸中。他眨了眨眼睛,我亦覺得自己失態(tài)了——這樣激動,也落了口實。 我清了清嗓子。 “你回去……” “那你還喜歡他嗎?” 他又打斷了我,問出的又是這樣要命的話。我惱怒地瞪向了他。我知道也許我不該搭理他、應該掉頭就走才是,可又偏偏撞上了他的眼睛。 我想起了話本子里描寫的那些男人們。 明明安著一顆男娼女盜的心,卻偏生了一雙不諳世事的眼。 最要命的是,還有女人真的信了他們的鬼話。 “與你何干?這里可不是你的雜耍班子,想編排便可以編排的,你這樣毀我同榆殿下的清譽,可是要掉腦袋的!” 我看著他,氣勢洶洶道。 這樣的威嚇,對于禁城外的人想來已經(jīng)足夠??杉幢闳绱耍瑢γ娴纳倌陞s笑得更燦然了—— “當然與我有干系啊……” 晚霞爛漫,梨花的花瓣輕舞,氤氳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 明明還在數(shù)九寒冬。 卻又偏偏叫人有了春暖花開的錯覺。 “……我總要問清楚我未來的小娘子,有沒有心上人呀?!?/br> 176 簡直沒臉沒皮了。 我想他大約以為我是什么正經(jīng)縣主,用這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方式,趁我傷心的時候趕著來攀附我——只可惜我并不樂意做這個要向陛下?lián)u尾乞憐的縣主,待我的女紅從元貴妃那里出師后,我就可以掙一口飯吃、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了。 “勸你一句,莫有什么歪心思,我這縣主是當不得的,待榆殿下成了婚,我便要出宮,過我自己的日子了?!?/br> 我聽見了我的聲音。 我既是說與他聽,也是說與我自己聽。榆殿下與章家小姐互生愛慕,我總要從這場幻夢中醒來。 從這一刻起,我終于決定要過自己的日子了。 177 我以為會看到他失望的神情,就像我曾經(jīng)想要攀附陛下、卻未攀附上那樣。 “撲哧——” 少年就這樣開懷大笑了起來。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我想大約是我拆穿了他,讓他惱羞成怒、怒極反笑? 我冷冷地看著他。 “對、對不住……只是覺得你更可愛了,小蝶?!?/br> 他這樣輕佻地叫出我的名字,讓我忍無可忍起來。我再不想與他多說一句話,轉身便走。 “雖然看起來膽怯的像是只小沙鼠,可偏偏又有讓人驚訝的勇氣……” 小沙鼠聽起來可不是什么好詞。他緊跟在我身后,聒噪得像陛下送給元貴妃的那只鸚鵡。 “你……” “喝粉圓乳茶的時候,眼睛瞪得大大的、雙頰撐得鼓鼓的,那種驚奇的可愛模樣,真叫人懷念……” 我猛地停了下來。 “唔……痛、痛痛……” 他捂住了左胸口,明明比我高出了一個頭有余,卻偏偏作出這種可憐兮兮的模樣。 “你怎么會……” 那是女兒節(jié)的時候,榆殿下帶我出宮,我們一起喝了粉圓乳茶。 難道,那個時候—— “所以這可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啊,小蝶?!?/br> 他好像害羞般地撓了撓頭——雖然我不覺得他這樣油嘴滑舌的人會害羞。 “你接下來該不會說,進宮來就是為了見我罷?” 他既要編故事,我便陪著他編下去好了。反正我也看了許多話本子,那些浪蕩男人的話都差不多。 霞光漸暗,他的臉卻紅了起來。 他撓了撓鼻子。 “準確地說,是為了尋你的?!?/br> 我有些訝異,抬起頭看向他。 “我答應了師父們,要把小師妹帶回去……只是我沒想到,小師妹會是你?!?/br> 178 我錯愕地抬起頭。 他的師父……是左謙嗎? “唉呀呀,要是師父不答應我娶你可怎么辦……” 他自顧自地嘟囔起來,像個小傻子一樣,見我看他,又傻笑了起來。 仿佛我剛才看到的那點子狡黠是錯覺。 “你的師父是……” “大師父是蘇鈺,小師父是左謙,你應該聽說過罷?前些日子蘇錦為了抓他們,不是把京城都翻了個底朝天嗎?” 我連忙“噓”了一聲,他一口一個陛下的名諱,便是被我父親和蘇鈺教出來的也不至于這樣膽大。 這還是在御花園里。 “師父們回來后說,他們一直以為夭折的小師妹其實還活著,我費了些功夫,才知道是安寧縣主,只是沒有你的畫像,不知道是你……” 他說完,又亮晶晶地看著我,像是等待我夸獎他一般。 我白了他一眼,轉過頭去。暮色已呈淡紫色,甚是溫柔。 原來我還被這樣惦記過。 真的是,太好了。 179 不遠處便是宴會的所在了。想來皇后她們已經(jīng)說好了體己話,預備開宴了,我還得在晚宴前趕回去——不過剛才耽擱得太久,怕已有人在尋我了。 “小蝶?!?/br> 我回過頭。 為了避嫌,我們刻意留了距離、卻又不至于聽不見對方說的話。 他站在一棵枯樹下。仿佛又回到了初遇時,他也許望了我很久,我卻一直未曾回頭。 其實他生了一副好相貌。 “對不住,之前我以為你只是小師妹……所以在雜耍班子里,只準備了給小師妹的禮物。” 大約他是指他在臺上變的那些戲法,那些的確很有趣,只可惜那時我囿于榆殿下和章家小姐之間,并未細看。 “其實……我也對你不住,那個時候,我……走神了。” 我莫名地有些心虛,眼神也飄向了別處。 “那便好了。” 唉? 我總覺得我父親和蘇鈺的這個學生是個傻的,辛苦準備的戲法,別人未曾細看,他還能這樣高興。 “因為接下來的這個,是只給小蝶的?!?/br> 誰要看一個小傻子變的花里胡哨的小戲法啊。 “閉上眼睛,小蝶?!?/br> 然而他已是個傻的,我還聽話照做了。 我大約也染上了什么傻病罷。 算了。 我閉上了眼睛。 那曾是無盡的黑夜。它開始于景和七年的冬天,穿過司寢監(jiān)幽深的走廊,匍匐在乾宮巍峨的階下,及至乾宮庭院內(nèi),元貴妃提起了宮燈—— “三。” 焰火是這樣絢爛。榆殿下將天燈遞給了我,我松開手,它像啟明星那樣徐徐升起—— “二。” 珠釵隕落。麗妃回眸一笑,遂再沒有半點猶豫地離去—— “一?!?/br> 竹繃上的桃花開得奪目。元貴妃輕撫著我的頭,又溫言細語將其中不足說與我聽—— “睜開眼睛罷,小蝶?!?/br> 我睜開了眼睛。 我瞪大了眼睛。 那是如夢似幻般的淡紫色,與天際相互交融,在枯樹的每一節(jié)枝椏上,它抽芽,含苞,再綻放。 仿佛匯集了這世間所有的溫柔。 “這是玉棠花?!?/br> 他看著我,眼內(nèi)也流動著與這花同樣的、讓人心尖都在顫動的溫柔。 “它是我們安北國的國花哦,” 他笑了起來,亂了芳華。 “也是我的名字,玉棠?!?/br> 尾聲?玉梨 “所以,娘是被爹用一朵玉棠花騙回來的啊。” 我看著這個滿臉不甘、嘟囔著要為我討回公道的女兒,伸出食指,輕輕地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對呀,你爹就是扮豬吃老虎,把娘騙得團團轉?!?/br> 騙我向元貴妃求了和親,嫁到極北再北的安北國。 “可我還是不喜歡阿梨這個名字,就像分離一樣。” 之所以跟女兒說起我與玉棠的初遇,是因為玉梨又不滿意自己的名字了,非纏著讓我要玉棠給她改名為“玉嬌”—— 還不如“玉梨”呢。 安北的國姓為“玉”。 因玉棠說,我與他是在梨花樹下兩情相悅的(他自己堅定地這么認為),所以在我懷著玉梨、還不知男女時,就死乞白賴地非要給孩子取這個名字。 “誰說像分離了?” 玉棠的聲音傳來。殿內(nèi)的宮人們紛紛行禮,偶有幾個低下頭,似在偷笑。 都說我父親文武雙全,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兒郎,鈺叔也是個舉世無雙的君子,怎么偏偏教出了這樣不正經(jīng)的學生來。 “爹爹!” 可玉梨偏偏親他親得緊,這不,聽到玉棠的聲音,就一溜小跑地撲了上去。 “阿棠?!?/br> 玉棠自前些年承繼王位后,已穩(wěn)重了許多,只他性子不羈慣了,不喜繁文縟節(jié),除了前朝尊禮,后宮——也只有我這一位王后,便不甚約束了。 “別叫這個,娘子,昨晚……你怎么叫我的、便怎么叫……” 我瞪了他一眼,又在他的腰窩處擰了一把。 “嘶……痛、痛痛……” “阿梨還在呢,你胡吣什么……” 只我還未說完,就聽見他懷里的玉梨,抬頭望向他: “爹爹,你又想當螳螂了?” 螳螂,是棠郎的諧音。只他名字取的不好,每每房事時威逼利誘我這么叫他,我都會忍笑忍得很辛苦。 “爹要是螳螂,你就是小螳螂。” 我白了他們父女倆一眼,可不,一個傻子,再帶一個小傻子。 “阿梨,你是不是因為沒見過梨花,才不喜歡梨這個名字呀?” 玉梨皺起小眉毛,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安北在極北之北,并不適宜梨樹生長。自前些年玉棠承繼王位后,既在前朝主張儉省,他只得以身作則,把育出新種的主意一拖再拖。 直到榆殿下——不,現(xiàn)在應該是陛下了,著人送來了新種,并旁的一些珍品,說是給外甥女的禮物。 “昨兒花房來報,說去年種下的梨樹終于開花了呢,爹爹抱你去瞧一瞧好不好?” 玉梨抬起頭,亮晶晶的眼睛像極了玉棠。只見她的小眼珠滴溜溜地一轉,又得寸進尺道: “我要騎大馬去……” 騎大馬,便是要坐在玉棠的脖子上了——玉棠向來對玉梨便沒有脾氣,玉梨怕我,也是因為只有我管束她。 及至我們到了宮廷的花園。 時值暮春。那數(shù)十株從華朝送來的新種,已繁盛地開了滿園,春風和緩,花瓣如雪般吹來,直迷了我的眼。 “這就是梨花啊……” 玉梨很喜歡這樣葳蕤的盛景。 “爹是不是給你取了個頂好的名字?” 玉梨在她爹面前從不矯情,立時把方才嫌棄至極的名字屁顛顛地撿了回去,滿意地直點起了自己的小腦袋來。 “去玩罷。” 玉棠松開了玉梨的手,玉梨像一匹小野馬般,直向著錦簇深處跑去。玉棠轉過身,朝我走來。 “娘子?!?/br> 他牽起了我的手。 縱然已經(jīng)成婚這么多年,卻依然像初見般溫暖。 我想起出嫁的那日。 元貴妃紅著眼圈,一邊為我梳頭,一邊哽咽道: “小蝶,娘這一生,只有結果,不、不曾開花……” 我握住了玉棠的手。 “唯愿……你灼灼其華,葳蕤生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