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拜見陛下，愿陛下長樂未央?！?/br>
    淑夫人從坤宮的宮門內(nèi)走出來，迎面就撞見了正坐在步輦上、等菊氏一同回乾宮的陛下。

    “起來罷?！?/br>
    淑夫人雖起了身，卻束手束腳起來——她不比德夫人能登上高臺盤，她是最愛說愛鬧的性子，因著不會把握分寸，在陛下面前便只會一味地裝正經(jīng)，故而并不怎么討陛下的喜歡。

    “陛下……在等元夫人？”

    淑夫人絞盡腦汁，總算尋出一個明知故問的話頭，她又在心內(nèi)殷殷地盼著菊氏快些出來、好讓她脫身。

    錦帝許久未曾正眼瞧過淑夫人了——自上回召她侍寢已一年有余，淑夫人是個不會說話的、床笫間也別扭得很，并不討他喜歡。

    “今日你有功，待會兒派人去內(nèi)務府，挑些喜歡的罷?！?/br>
    陛下私庫里的東西自然都是些好的。淑夫人的眼神瞬間明亮起來，她低下頭，再拜謝恩，錦帝則收回視線，對輦下的魏大伴道：

    “去看看阿姊，別是被什么事絆住了腳?！?/br>
    魏大伴即刻領命而去。錦帝又瞥了一眼淑夫人，見她還跪在地上——方才淑夫人謝恩、他未叫起——與那些乖覺的妃嬪們相比就顯得愚笨許多：

    “地上涼，起來罷。這些日子朕事情多，等過了這陣兒，朕再去看你。若有什么想要的，也不必掖著藏著，只管與朕說便好?！?/br>
    這番話倒是有了些為人夫君的熨帖。淑夫人聞言，昂起首來，眼內(nèi)晶亮。她心里還真存了事，正顛來倒去、不知是說還是不說呢。

    “陛下，臣妾聽聞德夫人失、失蹤了……不知可有消息了？”

    這話問得就底氣不足。錦帝淡掃了淑夫人一眼，后者連忙裝作不甚在意的模樣。

    “她……自有道理，你無需cao心。”

    淑夫人被陛下的這話攪得更糊涂了，卻只敢連聲道“哦”。錦帝見她這般畏縮，想她是被冷落多日、才成這樣的，便安撫道：

    “回去罷，今夜龍鳳合歡車會去接你?！?/br>
    本因陛下的“回去罷”而松了口氣的淑夫人立時垮下了臉，好在錦帝正看向?qū)m門內(nèi)，并未瞧見她這大不敬的舉動。

    “怎么這樣久？”

    既是阿桃被扶了出來，錦帝的眼內(nèi)便再無旁人，直叫阿桃同他一塊做了御輦。魏大伴聽了陛下的問詢，輕聲稟道：

    “方才娘娘在……更衣。”

    錦帝心中了然，又轉(zhuǎn)回了頭。他抬起了阿桃的下巴，只見阿桃的眼圈紅著，顯然是剛哭過一場的。

    “阿姊莫惱……皇后失德，朕已經(jīng)罰過她了?！?/br>
    這樣輕柔的寬慰傳到下首的淑夫人耳里，直叫她撇了撇嘴。她想起在鳴山時，一日深夜，阿媛過來尋她，與她說的那話。

    “……便開門見山的說了，此次回宮，如有變故，還求meimei幫我照看著犬妃?！?/br>
    她與阿媛自幼相識，當初也是聽了阿媛入宮，她不服氣、非要與人家一較高下，才入宮的。后來阿媛獲封德夫人，而她得封淑夫人——按照賢淑德的次序，她排在阿媛的前頭，便很滿足了。

    淑夫人抬起頭，御駕已漸遠，她抬起手，步輦隨即向前，女官將她扶上輦轎。朱墻之上，琉璃瓦間，一株香花悄然探出了頭。

    因著上午的驚怕，菊氏一上龍床、就再不肯下來了。錦帝無法，只得命人在床上置了小幾，陪阿桃用了午膳，又待阿桃安睡后，才匆匆地趕回御書房。

    暗衛(wèi)的首領正候在此處。錦帝步入博學齋，見他滿身塵埃，知他必是馬不停蹄趕來的，便問：

    “出了何事？”

    “黑旗軍未發(fā)邸報，臣不得已，插手了前朝之事，請陛下聽完臣之言，臣自去領罰?！?/br>
    錦帝抬了抬手，示意他繼續(xù)。

    “蒙族大舉來犯，黑旗軍避戰(zhàn)不出，將數(shù)十個要塞拱手讓與了蒙族……如今，邊境數(shù)城岌岌可危。”

    “哼。”

    錦帝重重地放下了茶碗。他命魏大伴取來地圖、鋪在地上，又吩咐魏大伴悄悄地去請兵部的官員過來，

    “越相這個老東西，倒慣會與蒙族打交道了?！?/br>
    這番議事直至深夜方才結束。兵馬糧草皆已齊備，便定下了起駕的日子。錦帝終于緩了口氣，從御書房回了乾宮。

    只見寢殿內(nèi)一片燈火通明。錦帝記掛著阿桃見不得光，直蹙起眉，待魏大伴為他掀開門簾，卻見中午還躲在錦被內(nèi)、怎么都不肯下床的阿桃竟跪在門口，眼內(nèi)含淚，正呆呆地望著他。

    “這是怎么了？”

    錦帝立時陰沉沉地看向跪了一地的啞奴。一位身著紗衣的女子躲在這片湖綠后，宛如縮頭的烏龜一般。

    那女子正是今夜被召來侍寢的淑夫人。

    “陛、陛下，臣、臣妾剛、剛剛才知道元夫人不、不知道小、小殿下失蹤的事……臣……”

    凜冽的眸光掠過，淑夫人委委屈屈地閉了嘴。錦帝一心只顧著阿桃，忘了跟底下人交代在哪里幸這位淑夫人了。淑夫人是正一品夫人，宮人不好用暖閣打發(fā)了，只好抬進了寢殿，讓淑夫人與菊氏坐在了一塊。

    離了錦帝，淑夫人便是個最能言善道的，她雖瞧不上菊氏，但因心里惦記著德夫人的下落，還是屈尊紆貴地向菊氏打探起了消息。

    錦帝低下頭，看著阿桃。后者似乎泣了許久，嘴唇也蒼白皴裂。錦帝嘆了口氣，想先把阿桃抱回內(nèi)室，可阿桃卻掙扎起來，怎么都不肯遂他的意了。

    “阿姊……”

    菊氏把手從陛下處抽回，眼淚簌簌地落下，嘴唇也不住地顫抖著。她心如刀絞，卻也不知該怨誰——小榆兒沒了蹤影，陛下明明說過他無事，怎么忽地就成了失蹤呢？

    錦帝見阿桃哭得這樣痛，唯恐她傷了身子，便蹲下身去，哄道：

    “淑夫人是與你玩笑呢……”

    菊氏的神智雖不如以前，卻也不是個癡傻的，淑夫人又是個能說會道的，早把那回京路上如何遭劫的、陛下又是如何罔顧德夫人的生死而向蒙族宣戰(zhàn)的經(jīng)過講了個繪聲繪色。

    只見阿桃伸出手心，不斷地在上面描著“騙”字。啞奴們都屏住了氣息，生怕觸了陛下的霉頭。

    “看你做的好事……”

    淑夫人哆嗦了一下，直把臉貼在了手背上。錦帝剛想發(fā)難，卻被阿桃扯住了衣袖：

    “救、榆……不、打、蒙……”

    “阿姊累了一日，先休息罷，莫要管這些了……”

    陛下打斷了她的比劃，菊氏抬起頭，只怔怔地看著陛下。小榆兒下落不明，而她身為小榆兒的娘親，不僅沒有陪在他的身邊、還連累了德夫人遭難——她已是萬分自責，可陛下卻顧左右而言他、仿佛并未將小榆兒放在心上一般。

    于是，她便拽了拽陛下的衣袖，想要再比劃一遍，可陛下卻攥住了她的手，冷言道：

    “朕說了，阿姊先休息罷，莫要管這些了。”

    隨后，錦帝不再容阿桃反抗，直把她抱了起來，他又看了一眼淑夫人，剛想將這罪魁攆出去，卻見魏大伴面帶喜色，呼哧帶喘地跑了進來，直跪到他面前稟道：

    “陛、陛下，有小殿下和德夫人的下落了……”

    話音一落，別說菊氏，就連縮著腦袋跪在一邊的淑夫人都忍不住地抬起了頭。錦帝蹙起眉頭，睨了魏大伴一眼，后者目光閃爍，似有蹊蹺，只看向他懷中的阿桃。

    “回內(nèi)室說罷?！?/br>
    錦帝這般吩咐道。菊氏立時乖順了下來，由著陛下抱她回了內(nèi)室。魏大伴趁著菊氏轉(zhuǎn)過頭的功夫，擦了一把額頭上冒出的細汗。

    菊氏被輕輕地放在了龍床上。就像抓著另一根救命稻草般，她還在緊握著陛下的衣袖。錦帝方才被逼得有些急了，此刻冷靜下來，也順著懷柔起來，道：

    “阿姊莫急，朕之前已派了許多人去尋，這不就有消息了？”

    這邊柔聲哄完阿桃，那邊錦帝便對外間道：

    “還不快進來？把小殿下的下落一五一十地給阿姊說清楚。”

    魏大伴便從屏風后頭膝行過來，一塊兒蹭過來的還有那一臉倒霉模樣的淑夫人，錦帝看著淑夫人，冷笑一聲，立時把她唬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回娘娘的話，是暗衛(wèi)剛傳來的消息，說小殿下和德夫人都在蒙族人手里，不過是在邊境處尋到的、還未出華朝地界，暗衛(wèi)已派人重重圍住，說不準此時人已被救出來了呢?！?/br>
    這番話聽著倒是無甚缺處，菊氏下意識地又抬眼看向陛下。陛下亦舒心一笑，刮了下她的鼻子，道：

    “可還放心了？過幾日就能見到小榆兒了?！?/br>
    菊氏略略放下心來，她低下頭，后怕地又流了些眼淚。錦帝從啞奴手中接過臉帕，給阿桃輕拭著，哄道：

    “阿姊如今有著身子，朕是怕驚了胎、才瞞著阿姊的，朕這些日子也心焦得很，阿姊還說朕是騙子，可真叫朕傷心了……”

    內(nèi)室諸人聽了此話，立時都伏下身去——叫陛下傷心的罪過，大約只有元夫人才當?shù)?。菊氏聽到陛下說起腹中的孽胎，又嚇得慌起神來，也深為方才誤會了陛下而愧疚，連忙爬起身要請罪，只她還未跪正、就被陛下攬入懷中，湊近唇角吻了一吻。那識趣的啞奴們也放下了月影紗，只留了不情不愿的淑夫人和尿壺在內(nèi)室跪候，遂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