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沒幾天供她練膽兒了；供她近水樓臺地驗證自身魅力。很快開學(xué)了，時羽只有周末回家。上個學(xué)年爸在小長假里都叫不回她，新學(xué)期她顛顛地往家跑，常常周五晚上就露面了，這讓爸和后媽越發(fā)摸不準(zhǔn)她。摸不準(zhǔn)，也不敢問，生怕問得多了她又要躲出門去。

    后媽比爸更受寵若驚——這個平常對自己客氣到生分的繼女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好幾次當(dāng)爸的不在家，女兒羞聲羞氣地把話題朝感情上引，她問后媽：“你們是誰先追的誰?。课野执竽隳敲炊?，他到底哪點吸引你？”

    后媽是過來人，時羽再怎么嫉妒她，過來人的經(jīng)驗不是白給的。后媽稀里糊涂地給時羽傳了經(jīng)，鼓了勁兒。時羽從此更主動了，一天里不知對梁波進行多少輪消息轟炸。梁波幾乎沒有主動找過她。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有沒有一句準(zhǔn)話？我們現(xiàn)在這樣算什么？”

    國慶節(jié)時，時羽把梁波拉出來。她專門擦了新款的香水，梳了發(fā)型還化了妝，可她的表情一點也不像約會。

    “你說呀，算什么？”她非要聽到表態(tài)不可，“依我看，就是不三不四。就是！別不承認(rèn)！要不然你說，這算戀愛嗎？在你眼里肯定連過家家都不如?？墒菍ξ也皇沁^家家啊。過家家能隨便和人拉拉扯扯嗎，隨便說那些？”

    時羽跺著腳，難受死了，分明只有她一個人傻乎乎地把那些消息里的rou麻當(dāng)真，當(dāng)回事！

    她扭臉就走，半道回過頭狠狠瞪他。一瞧她波光泛閃的眼睛，他站不住了，兩步追上前，把她一摟。是第一次這么摟她。他摸到她的手，冰冰涼。

    “冷不冷？”

    “問什么呀，你手那么熱，就不能給我捂捂？”居然還要她手把手教他怎么哄她。

    他攥起她的手插進自己口袋，低低地說：“我總有點心慌，和你在一塊兒。”

    “慌什么？”

    “不像真的?！?/br>
    是不像真的呀。躲躲閃閃，進一步退兩步，什么時候也真不了。假期最后一天，時羽在消息里吞吞吐吐，梁波問她怎么了。她許久才回復(fù)，顯然自己和自己掙扎了一番，最后下了決心說：【你想不想出去住一晚？】

    梁波同樣許久才回復(fù)：【別嚇我?！?/br>
    好了，這下子她羞惱了，二話不說便收拾書包。真丟臉，她問出這話已經(jīng)把一切弄得更像過家家了。

    直到晚上她也沒回他的消息。他一定心不寧了，打了電話過來，問時羽：“還出來走走么？”

    “人家都回學(xué)校了——不是你叫我別嚇你？”聽聲音她仍在賭氣。

    “我真的有點被你嚇到了?！绷翰ㄕf。

    “那你還打電話干什么？”

    “想問問你怎么樣了?！?/br>
    “我能怎么樣？”

    她語氣里明顯帶刺兒，他就讓她刺兒，他知道她一個女孩說出那樣的邀請是鼓了多大的勇氣，就那么被他打擊了。

    “躺下了？”他輕輕柔柔地說。

    “躺下了怎么接電話？”她嫌他明知故問。小情侶咬耳朵，能在大庭廣眾嗎？當(dāng)然要避著點人了。

    他誠心致意地哄了她幾句，越說別凍著了，趕緊回宿舍，她的小脾氣越要擰上來：“你連話也不想和我說了？”

    “怎么會，我特意把活兒早點干完，他們喊我吃飯我都沒去?！彼R上表示，他其實很想見她。

    她看好戲一樣幸災(zāi)樂禍：“你自己不要的好機會，怪誰？”

    “你說怪誰？”他難得耍貧嘴。

    “難不成怪我？”

    他沒領(lǐng)這句，岔開了話題，掛了電話才發(fā)來消息，接連兩條：

    －【有時候覺得你是個小妖精?！?/br>
    －【昨天夢見你了?！?/br>
    一個離過婚的三十歲男人竟羞于表達成這樣，反而勾得時羽渾身上下一陣sao亂。要是他在身邊，她準(zhǔn)要好好咬他幾口解解氣，過過癮。

    實在受不了這么“接頭”地約會下去了，這哪叫約會啊，不倫不類。

    “你想去哪兒？吃飯，還是看電影？”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他什么都甘愿聽她的。

    可她失落的不止在這一點，她說：“你有時間嗎？”

    眼看著meimei即將臨盆，驛站里里外外離不開人，時羽每次約他他都是忙里偷閑出來那么一會兒。

    “下周，”他說，“找一天不忙……”

    “你哪天不忙？馬上就雙十一了，之后是雙十二，再是元旦，再是春節(jié)，你只會越來越抽不出空?！?/br>
    明明不愿意在他面前牢sao的，看他呆在路燈下進不得退不得，任憑兩頭的話都讓她說了，她又心疼，又內(nèi)疚。她挎上他，把頭扎在他的脖頸里，蹭了蹭，呢喃著說：“你胡子好扎?！?/br>
    是啊，他忙到?jīng)]時間刮胡子，她就別再逼他了。

    “我就是想找個清凈的地方和你多待一會兒，不用盯著時間……”

    梁波真的找了那么一天，周末，天高氣爽，他帶時羽去爬山看秋景。

    那是他們最像約會的一次見面，不用顧忌周遭的眼色，不用擔(dān)心撞上熟人，一路牽著手。上山的人流不斷，沒爬多遠時羽就開始耍賴，梁波笑她：“平常散個步蹦個高那么積極，怎么到真格的打怵了？”

    “不一樣，我最討厭爬樓梯啦！”她嚷嚷著愈發(fā)成了撒嬌。

    “真是個嬌小姐。這種山，我一口氣跑個來回。”

    “這么有本事，背我上去啊？”

    “有什么不行——上來?！彼攵紫?，拍拍肩膀。

    時羽先時逗逗他，笑著就往他身上撲，他卻真的背起她就跑。有過往的目光朝他們打量，時羽難以為情，要下來，他倒不放了。

    瑟瑟秋風(fēng)里，他背著她，把遠近錯落有致的樹木講給她聽。漸漸他說到木材。他說“不結(jié)果的胡桃為楸”，硬度不高重量輕，裝飾材料里的常見貨；榆木和櫸木適合做家具，厚重結(jié)實，紋理也美；水曲柳易變形，打板多是小塊拼接；橡木耐磨；杉木環(huán)保；不過要說環(huán)保，黃菠蘿更佳，且其中的微量元素兼具養(yǎng)生功效，就是價格貴……說起熟悉的事物他仿佛換了一個人，善談極了。

    時羽滿心好奇，問他：“你怎么這么了解？”

    “從前學(xué)過木工?！?/br>
    “從前？后來不學(xué)了？”

    “木工是活到老學(xué)到老?！?/br>
    “那你怎么沒干這行？”

    “干過?！?/br>
    “現(xiàn)在沒干了，是不喜歡還是不適合？”

    他在一處觀景臺暫停下歇腳，有點答非所問：“嗯，暫時沒干?！?/br>
    “以后還打算干嗎？”時羽躲著風(fēng)，把臉藏到他外套帽子后面。

    “先忙過這段吧。”

    “厲害呀，沒想到你還是個手藝人?！睍r羽半是驚訝半是贊揚。

    梁波笑了。頭一次笑得不那么遮短。

    登到頂再下山，兩個人喝一瓶飲料，吃一份小吃，追跑打鬧，都有些撒歡。時羽從此沉浸在戀愛的甜蜜里，一直到圣誕前的平安夜。線上線下一片歡樂，看到的、聽到的，盡是禮物，驚喜，浪漫。時羽期待的不多，只希望梁波騰出一個晚上陪她。

    梁波除了道歉只有道歉，說：【這幾天快遞多，不知道忙到幾點?！?/br>
    時羽：【一年才幾個節(jié)日，我們半個月沒約會了！】

    掐著點數(shù)著秒，梁波三個小時四十六分沒有回信。時羽不想催了，也不想多問，對梁波，一句激將就夠了。

    時羽說：【我定了房間，你愛來不來?！?/br>
    九點半，梁波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來了。開門時羽就嗅出他洗了頭發(fā)洗了澡，衣服也換了，不是他干活常穿的那身。他氣還沒喘勻，罰站似的杵在門口，像等著時羽對他耍性子。

    時羽一把扯了他進屋，越不想矯橫，出口的話偏就梗梗的，橫橫的：“我今天不想一個人，你來了就不許走！”

    “吃飯了沒有？”

    他還有心情關(guān)心這個，她不睬他，怒沖沖扒了他的外套，像個八爪熊一樣摽在他身上。他笑她怎么跟個小孩兒一樣，她越發(fā)嘟起嘴巴。

    “你欺負(fù)小孩兒?！彼吆?。

    “這么冤枉我？我腳不沾地地往這兒跑。”看得出他一臉奔波。

    “可是，你差點就不來了對不對？要是我沒給你發(fā)位置，你才不來，對不對？”時羽簡直想掐他，擰他，“對付你就得先斬后奏，讓你沒轍，讓你無路可逃！”

    “我不走?？茨?，急什么？”他刮刮她的鼻尖，真仿佛是哄小孩兒了。

    只是小孩兒不會在被窩里那么樣不老實。兩個人并排偎在一張雙人大床上，一個在心里盼著另一個對自己動動手腳，另一個鐵了心做柳下惠。任她晃晃這兒晃晃那兒，每晃一下都不經(jīng)意碰到他，他一動不動。他怎么不動呢？他憑什么不動？

    她挨不住了，刷地掀開被子坐起來：“你是不是……”

    她說不出口后面的話，一個什么都沒經(jīng)歷過的女孩說人家“不行”，哪說得出口。連看她都不敢大大方方地看，不敢扭過臉去，生生讓眼珠子受罪。臉紅耳赤地受罪。那一點點布料能遮住什么，梁波有沒有反應(yīng)她全看見了——他哪里是不行，他行得很，他就是不對她行。

    “你什么意思呀……”

    “太快了，咱倆還沒到……還不夠……”

    “不夠什么？不夠了解？你和你前妻結(jié)婚的時候有多了解彼此？不是說見面一個月就定親了，你了解她嗎？你不還是碰她了……”

    時羽不明白自己爭這個做什么，難道她高興梁波拿她和其他人比？她何必上趕著輕浮呢，難得他自愿持戒。

    他苦笑一下，嘆道：“所以才離了?！?/br>
    她更說不出話了。原以為一個平安夜能讓兩人的關(guān)系更進一步，事與愿違。第二天起來，梁波主動送時羽回學(xué)校，一路牽手都好好的，臨近校門口時羽甩開了梁波，甩得那么自然而然，她甚至當(dāng)時沒有發(fā)覺這是一個動作。

    下午最后一堂課上她才恍然一個激靈，壞了。難怪梁波一天沒有找她，沒有對她說“圣誕快樂”。

    他不說，只好她來說了。正好探探梁波的態(tài)度，也許他也沒有留意呢？

    時羽：【怎么都不理我呀，昨天見面了，今天就不想了？一天管夠？】

    人吶，心里發(fā)虛，嘴就走板。時羽嬉皮笑臉發(fā)過去一串表情包，沒等來回應(yīng)，再出口就倒打一耙了。

    梁波半天才回復(fù)，說：【今天忙。你也有課，不想打擾你?！?/br>
    他還是留意了，同時也介意了。時羽不知該怎么辦，她第一次感覺到梁波的寡言是出于冷淡而非回避。

    一冷居然就冷了三天，兩個人誰也沒有聯(lián)系誰。時羽本來愧揪揪的心，懸在喉嚨口不上不下地找不到個地方落，懸著懸著也沒勁兒了，泄氣了。一個大男人，真不高興了就直說呀，她給他道歉，賠不是，怎么都行，他干嘛非要不咸不淡的，弄什么都沒滋味了。

    難道不是這么回事？她喜歡他本來就是意料之外，她哪點配不上他??？她幾乎處處比他強，沒叫他把她當(dāng)公主寵著就不錯了，他還鬧起情緒了……等等，稍等一下，她怎么會這么想？

    天啊，她居然會這么想。

    時羽坐不住了，周五一下課就往家跑?？喟ぐさ鹊襟A站關(guān)門，呼嘯的北風(fēng)里，她裹著圍巾扣著羽絨服帽子，想對梁波說對不起，張嘴就成了：“你為什么一直不理我？”

    梁波插著口袋稍縮著肩看看她，那意思：你問我??？

    “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br>
    他沒說話，不過表情松了口氣。他那副表情讓時羽明白他完全理解，可他也無奈。

    她更自責(zé)了，無論語調(diào)還是身體都更加軟下來。和他面對面站著，她把手鉆進他的外套口袋，一邊一只，仰起臉說：“已經(jīng)是考試月了，下周開始我要好好待在學(xué)校復(fù)習(xí)，這個周末咱們……”

    “不要出去住了?！彼麚屜冉刈∷拇蛩?。

    “那你來我家?！彼σ饕鞯?。

    “你發(fā)燒了？”他對這女孩實在太不解了。

    “我家里沒人，我爸陪我后媽回南方了，下周他們才回來?！?/br>
    “那也不行。”他說。

    “陪陪我也不行？不讓你做什么……就是讓你做什么又怎么了，我都愿意了，你還怕東怕西？”

    時羽真不懂了，梁波一個過來人到底在糾結(jié)什么，她一張白紙都不在意的事，有什么大不了，誰還沒個第一次了，早晚大家都是過來人。他越這樣無欲無求，她越想在他面前做個女人——就看看你個過來人是不是得栽在我這張白紙上。

    他最后當(dāng)然還是去了。拎了幾聽啤酒上門。怎么，準(zhǔn)備以酒壯膽？好啊，那就把一切弄得暈暈的。

    卻是只有她一個人仿若做夢。沒想到這么不勝酒力，兩杯酒下肚她就歪在沙發(fā)上絮叨起來。對面梁波席地而坐，臉也有點泛紅。他聽她說起她的家庭，她再婚的爸和早逝的媽。漸漸她摟不住了，竟把對誰都絕口不提的“嫉妒”倒了出來。她說她最早看后媽不順眼極了，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會了，人家根本也沒有錯啊，和她爸結(jié)婚該說是她爸的福氣，哪輪得到她看不順眼。

    “誒，”她問梁波，“你也是男人，也結(jié)過婚，換成你是我爸，再婚會找一個與前妻截然相反的類型嗎？”

    “找個影子有什么意義呢？有些回憶放在心里就好了。”

    時羽同意這個觀點，但還是說：“男人都是視覺動物，不然我爸怎么不找個同齡的？找個比我大不到十歲的，虧了人家愿意嫁他……”她瞇虛著眼睛朝梁波忽閃起睫毛，“你說你怎么就不是視覺動物呢？恐怕我現(xiàn)在脫光了站在你面前，你依然無動于衷，是不是？”

    梁波很慢地閉了閉眼，又睜開，然后很慢地?fù)u了搖頭：“男人都一樣?！?/br>
    “那你為什么拒絕我？是我不夠有吸引力，不像我后媽那樣要哪有哪？”

    那天時羽完全沒有印象自己是怎么上床的。醒來已是凌晨，梁波走了，順帶走了一桌狼藉。

    這就是結(jié)果了吧：沒等她全面進攻，他已經(jīng)撤退了。

    他比她提早看清局勢，從她那一“甩”，他們就分手了。

    消息里，他說了至今為止最感性的兩段話。他說：

    －【不往一處去的人，搭伴走一段路就夠了，一直耗在一起，誰也去不了想去的地方?！?/br>
    －【我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有想過的日子，有想掙的錢。心里早明白不可能，就是舍不得轉(zhuǎn)頭，賴賴地站在原地，看著你走上來。我沒你想得那么值得?！?/br>
    失落。好失落。可時羽也感到如釋重負(fù)。

    “意外”終究是要被修正的。

    三年級下學(xué)期，時羽如愿出國。臨行前準(zhǔn)備行李，她網(wǎng)購了不少東西，一趟趟往驛站跑。梁波在那年春節(jié)就回了老家，再也沒有回來。時羽和梁波meimei聊了幾句，得知驛站不久也要轉(zhuǎn)手了。

    “那你們?nèi)ツ膬海俊睍r羽問。

    “回家，幫我哥?！?/br>
    時羽心里一動：“你哥現(xiàn)在干什么了？”

    “他和一個朋友一塊兒接手了一個家具廠，他不是干過好多年木工嘛！我也不想在外面晃了，再說，孩子早晚要回去念書——喏，我那一對兒！”

    她笑呵呵地一指，時羽才注意到電腦屏保。是一張照片，三個小不點兒一起拍的。其中兩個是龍鳳胎，還有一個更小的，看模樣也就幾個月大。時羽問這是誰家的孩子，其實心里隱隱有了猜測。

    “我侄女，長得可像我哥了！”

    果然。時羽本想問你嫂子人怎么樣，想想實在多余。怎么樣也不關(guān)她的事了。他過上了想過的日子，掙上了想掙的錢，就這么一直走下去，他會走到他想到的地方。

    那個沉靜已久的電話號碼，她也該刪掉了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