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獨中軍大帳還點著燈火，江辭準(zhǔn)半躺在虎皮之中，閉眼假寐。

    直到案上燈火搖曳，座下出現(xiàn)一道身影，夜行衣近乎要融入黑暗。

    江辭準(zhǔn)動作未變，只輕輕開口：“淬刃回來了？”

    “是?！卑牍虻哪凶永浔鸬?，“回主人，平民何熒現(xiàn)為折沖中郎將李冒之客卿，本是南越人，一路輾轉(zhuǎn)來到堪化，手無縛雞之力，無謀生手段，至今未婚?！?/br>
    江辭準(zhǔn)半晌沒有答話，依舊閉著眼：“無缺退下?！?/br>
    不見人影，只隱約聽得帳內(nèi)黑暗之中有利刃破空的隱約聲響，淬刃清楚他們都離開了，他也清楚他的主人要說什么。

    “淬刃啊，你跟我多少年了？”江辭準(zhǔn)聲音縹緲，語速很慢。

    “回主人，十二年八個月。”淬刃的回答一如往常，冷淡死板，毫無感情波動。

    “這么久了，”江辭準(zhǔn)嘆了口氣，“風(fēng)別雖然入府更早，卻是隸屬于祖父，此前只在暗中保護(hù)我與兄長。因此身邊跟我最久的就是你，平時我也最信任你，是不是？”

    “是?！贝闳泻喍虘?yīng)答。

    “淬刃啊，你可以說是親眼看著我走到今天。母早亡，父遠(yuǎn)走，逐兄，棄族，家破人亡。兄長欺我，世叔疑我，這世界上我最看中的人都與我離心?！苯o準(zhǔn)自嘲一笑，“老子分明不是什么狗屁皇帝，怎么把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

    “主人……”淬刃眉頭緊皺，只是不擅言辭的舌頭怎么也吐不出安慰的話來。

    “可是你——”江辭準(zhǔn)聲音忽而一厲，睜開雙眼，寒芒直射向淬刃，“我從未疑心過你，怎么到頭來連你也要瞞我騙我？”

    “淬刃沒有！”跪地的人聞言猛地抬起頭來，面具下的雙眼前所未見的驚恐。

    江辭準(zhǔn)笑了：“若我所料不錯，你跟他不一樣吧？你沒有失去記憶，你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是誰。你裝作忘記一切，以淬刃的名字潛伏在江家，為的是有朝一日能雪恥。之前種種，不過是利用我取信于江家，讓他們相信你已經(jīng)失去記憶罷了。”

    “我說的對嗎？淬刃？岳止？中庸太子殿下！真難為你堂堂萬金之軀在我小小江辭準(zhǔn)身邊為奴為婢十二年！”江辭準(zhǔn)站起身來，一聲高過一聲，雙目血紅，衣角無風(fēng)自動。

    “你還留在這里做什么？等著哪一日好殺了我報多年之辱？那你還在等什么？來??！拔出你的乍凝刀！給老子個痛快！”

    “主人！”淬刃慌亂地爬上前兩步，扯著她的衣擺，“淬刃沒有……”

    江辭準(zhǔn)沒有開口，只垂眸盯著他無所適從的雙眼。

    半晌，他終于發(fā)現(xiàn)江辭準(zhǔn)不會松口，僵硬片刻，終于緩緩抬手解下暗銀的面具。

    “請主人……恕罪。”淬刃向來挺直的脊背佝僂下來，側(cè)著臉，既是不敢直視江辭準(zhǔn)，也是借著聊勝于無的陰影擋住面容。

    不理會他無謂的掙扎，江辭準(zhǔn)掐著他的下巴將那張臉扯到燈光之下，目光落在隱藏了十二年的容貌之上。

    這張臉原與“岳止”有五分相似，若是十幾年前尚未長開，自然更像。

    只是不同于岳止眉眼含笑，五官柔和。淬刃要更瘦削些，眉眼深邃冷凝，鼻梁高挺，比女子還要嫣紅的雙唇緊抿著，更凸顯一點唇珠嬌艷欲滴。

    然而就在這張寒玉般的臉上，斜貫著一道墨污，自額頭起，蓋過左目，直沒入鬢角，是兩個歪歪扭扭的古字——岳止。

    江辭準(zhǔn)指尖拂過墨痕，低笑：“白璧微瑕？”

    淬刃面露慚色，微垂下頭，艱難道：“初至東顯，淬刃確實心存怨恨。只是天長日久，早忘了，不敢欺瞞主人?！?/br>
    江辭準(zhǔn)哼笑，手垂在他鬢邊，有一下沒一下地順毛：“繼續(xù)。”

    像是得了鼓勵，灰暗的雙眼重又晶亮起來，淬刃抿了抿唇：“淬刃不敢奢望主人垂青，只想留在主人身邊，做好主人的一把刀?！?/br>
    江辭準(zhǔn)不置可否：“那你的父母呢？”

    “帝王家，從無骨rou親情。”淬刃平靜答道，“兒子被換都認(rèn)不出，有我無我，原沒有多大分別?！?/br>
    江辭準(zhǔn)盯著他的雙眼：“你就甘心？”

    “能遇主人，淬刃平生之幸，其余皆無關(guān)緊要?！贝闳懈前朦c沒有遲疑。

    “那你為什么一直不告訴我？”江辭準(zhǔn)眉頭微皺，“你可知道，若是等我來查清，定逐你?！?/br>
    淬刃試圖垂首，卻被江辭準(zhǔn)的手卡住，避無可避，只得看向她：“面目可憎，不敢見主人?！?/br>
    江辭準(zhǔn)一愣，忍不住大笑出聲：“哈哈哈哈哈，我的淬刃啊，你讓我說你什么好？”

    指尖抵著他的眉心，輕輕勾勒過那片墨痕，江辭準(zhǔn)無奈一嘆：“飛流乍凝乎淬刃，濯血又同于洗兵。我的淬刃合該如此，方算得上至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