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舊夢

    十月初七這一天，傍晚柳生真輝來到慣常約會的酒館之中，禹洪得已經(jīng)等在了那里，面色有些沉重，好像很有些心事的樣子。

    柳生真輝坐下來笑道：“你說有很重要的事，是什么事情呢？”

    禹洪得一時說不出，便道：“先喝酒吧。”

    兩個人喝了幾杯酒，看著禹洪得那一臉憂郁的神情，柳生真輝放下酒碗，道：“無論是什么事情，我都能夠理解的，盡管說給我聽吧?！?/br>
    禹洪得終于下定決心，深深鞠躬：“今后我們不能再保持這樣的關(guān)系了，對于由此給你造成的傷害，我真誠地向你賠罪，都是我的罪過。”

    柳生真輝的目光瞬間變得幽幽的，灑落在禹洪得烏黑的發(fā)髻上，片刻之后，他笑了一笑，說道：“我知道你做此決定，一定有你的理由，那么便這樣吧，今后再見面，我們還是朋友?！?/br>
    禹洪得給他伸出手臂扶起身體，不由得滿面慚愧，從懷中取出那只蚌珠香囊，雙手遞還給柳生真輝：“這件物品，一直珍藏，然而如今也只能還給你了，真是抱歉?！?/br>
    柳生真輝一笑，接過香囊，從酒葫蘆上取下銀球墜子，交還給禹洪得：“長久以來，承蒙關(guān)照?！?/br>
    然后柳生真輝付了自己的那一份酒帳，便踏著木屐，踢踏踢踏地離開了。

    幾天之后，李善粹便知道了這個消息，她坐在茶幾旁，右手提著茶壺，左手按住蓋子，向青瓷茶碗里面倒了一杯茶，放下茶壺端起茶碗，輕輕地吹著熱氣，目光投注向茶碗里，欣賞著那漣漪波動的清澈茶水，輕輕笑著說了一句：“是這樣啊，倒是比我預(yù)料的持久。”

    本以為幾個月就會結(jié)束呢，哪知竟然持續(xù)了一年半的時間，倒也真的是很長情了，這個長情是指的禹洪得那邊，至于洪益，當(dāng)然是十分認(rèn)真的。

    要說禹洪得，李善粹也是比較熟悉的，這些貴族子弟，幼年時候多是由母親帶領(lǐng)，各家做客，參加茶會或者詩會，因此禹洪得幼年的時候，李善粹就見過他，也算是李善粹看著長大起來的，雖然沒有太過深入的了解，不過李善粹對于禹洪得，也有自己的評價：人才雖然不是頂尖，然而也很是不錯，為人很是明白剔透，只可惜太過通達(dá)了一些，與自己那有些一根筋的阿益，終究難以走在一起。

    樸承基自然也曉得了，于是十四日這一天便來到活人署，兩個人走在后面的草藥園，樸承基的目光溶溶地落在柳生真輝的身上，問道：“那件事我聽說了，很是遺憾?！?/br>
    禹洪得與柳生真輝前面的戀人容貌相像，最終的選擇果然也是近似。

    柳生真輝笑了一笑：“其實沒有什么，之前便已經(jīng)有所察覺，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不過多謝你（來安慰）?！?/br>
    李瓛與禹洪得忽然間走得很近，自己怎么可能一點都不知道呢？只不過從不過問，靜待禹洪得作出決定。

    樸承基看了一眼柳生真輝的腰間，葫蘆腰上已經(jīng)沒有了透雕的銀球，便問道：“那只香囊他也還了你嗎？”

    柳生真輝點了點頭：“我已經(jīng)送給了病人，是很窮困的人，給她拿去換一些錢，買一些滋養(yǎng)的東西來吃吧。雖然覺得這樣有些好笑，好像很不成熟的樣子，不過真的不想再保留過去的紀(jì)念。”

    雖然感覺有一點好像小學(xué)生，兩個人吵了架，便各自將對方的物品還回去，然而總難免是這樣的吧，成年人的戀情，其實未必成熟到怎樣的程度，歸還了過去的禮物，還不是就此了結(jié)，往往會將對方還回來的東西毀掉丟棄，從此再不想見到，幼稚園或者小學(xué)校時候，吵架索回的物品，倒是都留給自己再用。

    有的人倒是格外纏綿，會保留從前戀人的物品，有的時候會從儲物箱的深處再翻出來，對著回憶從前的戀情，寫在詩歌中或許很優(yōu)美吧，然而現(xiàn)實中或許很難做到這樣的浪漫，起碼從柳生真輝個人角速度，是覺得那樣有點太過戲劇性，而且也比較折磨人，或許還是干脆丟掉，拋卻過去的好。

    樸承基看著柳生真輝的臉，雖然是很平淡的神情，而且十分鎮(zhèn)定，不過就是這樣的態(tài)度，讓人感到這件事對他的沖擊是很大的，看他平時那種凡事不付出感情的樣子，或許會以為柳生真輝是從來不會傷心的。

    這時柳生真輝望著前方茂盛的繁縷，仿佛自言自語道：“得到幸福有兩條路，一條是如愿以償，一條是舍棄所有的愿望。”

    樸承基回到控鶴軍，又過了兩天，這一天柳萱和他談過了軍務(wù)，說起禹洪得與李瓛：“是這一陣兩班圈子里最熱的新聞，聽說禹洪得將那枚銀球收在了文房匣子里?！?/br>
    樸承基輕輕抿起嘴角：“洪醫(yī)官倒是把香囊送了給病人。”

    柳萱有所感觸：“洪益雖然干脆利落，不過他這樣斬釘截鐵的個性，有時候也讓人心里有點惴惴的?！?/br>
    樸承基微微一挑眼皮：“難道你認(rèn)為我會背叛他嗎？”

    柳萱笑道：“不是啊，只是假如發(fā)生誤會的話……”

    樸承基毫不猶豫地截斷他：“我不會讓他有機(jī)會誤會我的?！?/br>
    與禹洪得分手之后十幾天的時間，柳生真輝有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一陣自己與樸承基的往來居然密切了許多，其實從前也并不疏遠(yuǎn)，三天五日就會見面，只是最近碰面的次數(shù)似乎更為頻繁了，樸承基似乎總是有事情來活人署，好在并沒有問起自己此時的情感狀況。

    自從那一天在草藥園簡短地提過一次，之后樸承基再沒有問過柳生真輝，對禹洪得是否依然想念。

    兩班之中各種八卦傳播非?？?，柳生真輝已經(jīng)知道禹洪得對自己并未完全忘情，有一天李瓛突然到訪，看到他正在對著一枚銀球出神，便笑著說了兩句打趣的話，禹洪得連忙便將銀球收在了書房木匣之中，李瓛當(dāng)然曉得那銀球是禹洪得從前送給柳生真輝的，不過并未在意，在這一點上，他倒是很灑脫的，之后禹洪得將銀球又收到什么地方去了，就不得而知。

    其實柳生真輝雖然當(dāng)時行為果斷，仿佛十分干脆的樣子，事實上并不是那樣容易便斬斷情感，前世今生兩段感情的寄托都放在禹洪得身上，忽然間分手，便很有一種戒斷反應(yīng)的感覺，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念，有兩回走在外面，不知不覺竟然走到禹府的門前。

    鴉片會造成身體與精神上的依賴，其實感情也是這樣，自己無數(shù)次回憶兩個人軀體糾纏的情形，空閑下來的時候，眼前難以克制地閃過禹洪得的臉，他笑起來的樣子，還有微微皺眉的神情，兩個人曾經(jīng)說過的話，都在耳邊反復(fù)縈繞，如同空氣一般，雖然看不見，但總在那里。

    雖然倘若說起來似乎有一些老套，還仿佛有一點矯揉造作，不過柳生真輝確實夢到過禹洪得，雖然只是一閃而過，而且那臉孔并不是很分明，然而柳生真輝知道，那就是禹洪得，他進(jìn)入了自己的夢中。

    做了那個夢之后，柳生真輝很快便醒了，沒有完全清醒，卻也不再是沉睡的狀態(tài)，就躺在那里半睡半醒，腦海中仍然飄著禹洪得的臉，雖然對于分手已經(jīng)十分有經(jīng)驗，可是至今仍未習(xí)慣，大腦中的某一部分仿佛打下了烙印，總是不由自主地要去想，去思念。

    如果已經(jīng)相戀了很久，情感或許會逐漸變淡，甚至終于不知不覺間不再聯(lián)系，誰也說不清究竟是從哪個時間點，就誰也不再問候?qū)Ψ?，那樣的話，回首往事可能會有如縷的悵惘，但是痛感不會這樣鮮明，此時是明明正在深情密意之中，忽然間中斷，那種感覺太過突如其來，便難免有許多感慨。

    雖然情形不完全相似，不過真的有一點好像一個人如果是猝死，總是會得到周圍人的深深懷念，倘若長期住院，雖然親友的感情原本很不錯，卻也容易感到厭倦吧，最起碼在此人離世的時候，遺憾會減少許多。

    樸承基本來想就這樣靜靜等待柳生真輝渡過這一個階段，然而十月下旬，忽然之間，中原的紅巾軍又大舉進(jìn)攻，這一次的人數(shù)非常多，上一次只是四萬，這一回是十幾萬，很快便攻破了朔州。

    十幾萬的紅巾軍，對于高麗簡直如同洪水一般，柳生真輝想一想也要頭皮發(fā)麻。

    高麗的中央正規(guī)軍，滿員也只有四萬五千人，作為地方常備軍的州鎮(zhèn)軍，大概有十四萬，其她比如保勝軍、精勇軍、一品軍，雖然名字都很厲害，其實都是民兵預(yù)備役的性質(zhì)，更不要提守護(hù)村莊的二品軍、三品軍。

    如果只看數(shù)量，中央與地方兵力的總數(shù)也堪堪抵得上紅巾軍，然而畢竟還要防備日本海盜，不能動用全部正規(guī)部隊去抵御紅巾軍，另外高麗軍隊的戰(zhàn)力，根據(jù)柳生真輝的觀察，相當(dāng)一部分可以說是非常一般，而紅巾軍乃是在中原各地縱橫多年的，這樣的農(nóng)民軍隊雖然也未必怎樣精銳，好像日本海盜那樣有極強的組織性紀(jì)律性——日本海盜的小單位組織能力，是連樸承基也感到佩服的，曾經(jīng)與柳生真輝討論過，柳生真輝當(dāng)時笑道，“日本人就是這樣，雖然戰(zhàn)略方向未必多么明智，但是基層相當(dāng)嚴(yán)密，就好像螞蟻和蜜蜂，如果日本遭遇到嚴(yán)重的失敗，多是行動方向錯誤?！薄t巾軍的作戰(zhàn)紀(jì)律是相對散漫的，但是戰(zhàn)場經(jīng)驗豐富，而且人數(shù)又多，呼啦啦一下子十幾萬涌進(jìn)來，真的好像決堤一樣。

    到十一月，情況愈發(fā)緊急，高麗軍隊雖然曾經(jīng)取得勝利，然而在安州大敗，上將軍李蔭、趙天柱陣亡。

    十三日這一天的傍晚，樸承基來到活人署，此時柳生真輝剛好做完一例手術(shù)，兩個人坐在房間內(nèi)喝茶，聊了幾句戰(zhàn)局與傷兵的事情，一時無話。

    樸承基喝著茶，注目望著柳生真輝，雖然剛剛經(jīng)歷了情感的變更，然而柳生真輝并不是像戀歌里面唱的，“為愛而生為夢而生，如白色游絲在空中飛舞”，他是很快便整頓起精神，投入到醫(yī)療救護(hù)之中，尤其是此時戰(zhàn)局緊張，他更加仿佛忘記了那件事一樣。

    樸承基想了一想，說道：“能為我唱一首歌嗎？就是那首‘異邦人’?！?/br>
    柳生真輝微微一愣，轉(zhuǎn)而便笑道：“好啊?！?/br>
    然后便唱了起來，聲音有些縹緲，如同云霧一般，不過很是好聽，樸承基就坐在那里，靜靜地聽著。

    過了一會兒，柳生真輝唱完，問道：“為什么忽然想聽這首歌？”

    樸承基道：“因為想到了金景磾?！?/br>
    “金景磾大人怎么了？”柳生真輝不由好奇地問。

    樸承基表情不變：“他投靠了紅巾軍?！?/br>
    柳生真輝輕輕搖頭：“原來如此?！?/br>
    只寫了再見的信，迷惘地繼續(xù)寫，之后只剩哀傷，異邦人。

    然后柳生真輝有些無奈地笑笑，說：“雖然比較沒有氣節(jié)，不過當(dāng)時也很難抉擇吧，希望他不要帶領(lǐng)軍隊來攻擊高麗?！?/br>
    二戰(zhàn)時代，日軍是很講玉碎的，包括平民都因此而死，戰(zhàn)后的觀念則是，出于對生命的尊重，應(yīng)該允許在確定失敗的情況下放下武器。

    樸承基微微冷笑：“他寫信來給殿下，勸殿下投降。”雖然不是他一個人的名字。

    柳生真輝默然片刻：“也許他是被迫署名，或者根本不是他簽的名字?！?/br>
    樸承基淡淡地說：“他已經(jīng)是那邊的元帥了，無論如何無法解釋。既然身為兩班，就應(yīng)該承擔(dān)起兩班的責(zé)任，于此國家危亡之際，作為兩班，不能夠講人性中憐惜生命的弱點?！?/br>
    所以殿下真的是格外寬厚了，金景磾自然是缺席判處死刑，除此之外只將他的家族降為平民，沒有貶為賤民。

    柳生真輝看著樸承基，腦中卻登時想到宇垣纏的絕命電報：因本職無能，過去半年中麾下部隊英勇奮戰(zhàn)，但未完成擊碎驕敵，護(hù)持神州之大任。本職確信皇國與天無窮，航空部隊特攻精神昂揚，部隊隊員如櫻花散去向沖繩進(jìn)攻。發(fā)揮皇國武人精神，突入擊沉驕敵美軍軍艦，麾下各部隊體諒本職之意，克服所有困難，再見精強之國軍，愿皇國萬世無窮，天皇陛下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