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睆埿l(wèi)華把蘋果從牙齒之間拿下來，黃白色果rou上整齊的一圈牙印，殘留著脆的余韻。他把剩余的半拉蘋果在手指頭頂上轉(zhuǎn)了一圈，耷拉著眼皮端詳了幾眼，要從這點果子上找出關(guān)于其產(chǎn)地的秘密。當(dāng)然沒有，自然沒有，他認(rèn)為元駒又在說瘋話，于是抬眼看了看遠(yuǎn)處墻上的掛表。

    已經(jīng)過了11點半。

    “我，我走了。”元駒把深藍(lán)色工裝披在身上，抻著衣擺檢查一通有無什么奇怪的痕跡，拉開門。張衛(wèi)華絕不可能留他，一次都沒有，但他也會一次不落地擰過腦袋去看他。臟污礦塵自他身上被沖刷干凈，大概因為總是在礦井下工作罷，他的外皮并不像經(jīng)常接受戈壁太陽炙烤的模樣，那種黃褐色的臉頰上浮起兩團(tuán)粗糙血絲的紅，而是灰敗的品色，像形狀捏得極好，但上釉卻失敗的一頭，令人惋惜的殘次品瓷器。

    他從前并不是如此，相反。

    張衛(wèi)華把一整個蘋果吃凈，抬手以投籃的方式擲進(jìn)辦公室檔案柜旁的鐵皮垃圾桶內(nèi)，“鐺”的一聲，蘋果核原本進(jìn)了桶底，卻因為他扔的力氣太大，又從里頭彈了出來。他只好走過去把蘋果核撿起來——果汁很多所以粘膩，淺黃色的蘋果核上黏著兩根黑色的長發(fā)，十分惡心地令人不適。張衛(wèi)華趕緊把垃圾丟進(jìn)桶里，甩了甩手指。

    頭發(fā)纏在rou身上那種微妙的，像是被女鬼輕飄飄地摸了一把，又像是被毛絨的蜘蛛腿子爬過的感覺揮之不去。張衛(wèi)華把手在褲子上狠狠蹭幾下，連表皮都微微感到疼痛時，才停下動作。他現(xiàn)在終于覺得有些困，大夜班對人精力的消耗既強烈又淺顯，睡意如山崩地裂般侵襲著他，張衛(wèi)華瞇縫著眼打開鐵皮材料柜，藍(lán)色的方形檔案夾被用了太多次，背面插入卡片的塑料封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硬，他抽出“1月礦山一工段排班”，里面一頁頁夾著工段每個人的排班表，他的放在第一頁。張衛(wèi)華把檔案夾架在自己的腰腹上，頂著肚子看某一天是否如他被告知的那樣上的是小夜班。結(jié)果很快揭曉，張衛(wèi)華愣了片刻，突然覺得更困。

    幼兒園門口光禿禿的鐵柵欄邊上擠滿了翹首以盼，春雨后蘑菇似的孩子爹媽，等孩子下班宛如等出獄。老邱今天加班，接小娟的任務(wù)就落到秋霞頭上，她往日也要跟著王姐，張姐擠在欄桿邊上，甚至還十分在意位置好壞。但今天，她斯文地站在幼兒園大門家長稀疏的地方，矜持拎著鍋爐勞保新派發(fā)的布兜子，里頭是下午鍋爐后勤發(fā)的兩瓶奶子——國家撥款給廠子新建了小小一個畜牧站，這些牛奶優(yōu)先下礦，選礦，和鍋爐分發(fā)。

    也還是說往日，往日她若得了這些奶子，少不了要在內(nèi)環(huán)家長圈里有意無意地逛蕩兩下自己的兜子，引得別人來發(fā)問“秋霞，你兜子里裝得什么呀”，她再不經(jīng)意地回，“后勤新發(fā)的奶子”，一定要帶上喝的不要喝了似的輕微的嫌棄。但今天，確實不值得冒這樣的險。

    在布兜子遮擋著的工服下，她按了按自己的肚皮。

    “鈴——”

    “放了放了，下學(xué)了！”

    人圈倏地往門口急速收縮，但又保留著余地，隨時準(zhǔn)備再往反方向擴(kuò)散。因為幼兒園門口今天停著公司食堂的小貨車，一個月一次地賣公司總后勤生產(chǎn)的麥芽糖和白糖豬油塊。為著照顧公司的未來，小貨車第一站必然是幼兒園，有廠里發(fā)得票還不夠，需得牽著年齡真實適宜的娃娃才能買上一小袋。秋霞背后三四步遠(yuǎn)的地方，就是小貨車搭在地上的翻斗和蒙了白紗布的箱子，她已經(jīng)微微聞到那股油滑和甜膩的味道。她有票，前幾日下午得到，老邱上月表現(xiàn)良好，研究所也派發(fā)了一張，小娟很喜歡麥芽糖，但她覺得吃這些東西對牙齒非常不好。

    正在恍惚中，女兒小娟已經(jīng)沖到了她的跟前：“mama！咋是你來接我，爸爸呢？”

    “哦，小娟，”秋霞一下子把女兒摟進(jìn)懷里，摘下她背上黃色的帆布小包，“爸爸今天有事，來不了。mama帶你買麥芽糖去。”

    “哇！麥芽糖！”小娟一下子看到了小貨車和令人垂涎欲滴的白布箱子，牽著秋霞的手往前頭躥。秋霞看到她頭頂?shù)陌l(fā)辮全亂了，黃褐色的頭發(fā)從皮筋里炸出來，脖子上還掛著一根原本是編成麻花，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出來是什么的發(fā)辮。估計又玩瘋了，秋霞想，她目光下移，女兒的屁股上也是一個大大黑色泥土印子，非?？尚?。小娟將她拽得踉蹌，她不敢大聲說“慢點”這樣的話，總之女兒也并不會聽。

    眼見著快輪到她們母女兩個，甜蜜味道逐漸接近，秋霞卻越發(fā)地想走，那股子油膩味道令她惡心。甜和油，在貧瘠的小鎮(zhèn)原本是稀缺的美味，可太多甜和油，該是蒼蠅喜歡的東西，而非人。中午在食堂吃的粗面似乎要從胃里頂出來，敲著喉頭要讓她嘔個痛快。她用力咽了兩下，非但沒有緩解，反而酸水從舌根漫出來，一片浪似的推到了牙關(guān)。

    票遞出去的瞬間，秋霞“哇”地一口干嘔出聲。

    幸虧沒有真的吐出來，更沒有吐進(jìn)敞開箱子盛放著的金黃色麥芽糖里，戴白袖套和白帽兒的食堂大姐連忙挽住她：“妹子，妹子沒事兒吧？”秋霞緊閉著嘴角搖頭，瞪大眼睛把眼角溢出來的生理性淚水憋回去，小娟在旁邊嚇壞了，抓著她的衣擺不敢說話。秋霞死命梗著脖子緩解不適，看著大姐把那包麥芽糖塞進(jìn)她的布兜子里，從嗓子眼里擠出一聲“謝謝”。

    蹬車回家的路上，秋霞把糖袋子放進(jìn)小娟的懷里讓她抱著，脫離開那股包裹人的濕紗布一般的味道后，秋霞覺得自己好多了。她一邊踩車，一邊跟背后念念叨叨問她好不好的女兒說：“mama沒事，已經(jīng)都好啦！”她感到女兒溫?zé)岬哪X袋貼在她的背上，竭力透過棉衣貼近她。大約是因為又懷了孕吧，她猛然回憶起女兒第一次靠在她胸口吃奶，熱乎乎的柔軟腦袋靠在她漲到酸痛的rufang上，不一會母女兩人便都出汗，皮膚互相摩擦，吮吸。老邱趴在床邊睡著，滿頭亂發(fā)，她懷里的嬰兒也是滿頭蓬亂的胎毛，床邊男人的生命在她的胸口延續(xù)，正從她年輕健壯的軀體里嘬吸血液來哺育自身。

    秋霞感到一種由衷的快樂。

    她被記憶中的快樂感染、侵蝕，難受的生理感覺一掃而空，她身上那股子平原里撒丫子瘋跑的野勁兒又上來了，把小娟的一只手抓到腰上摟緊，大聲說：“mama帶你坐摩托車?yán)玻　蹦概畟z一瞬間就在新澆好的瀝青馬路上起飛，秋霞垂在脊背上的黑色大辮子甩在小娟眼前，逗得她咯咯直笑。

    母女倆牽著手跑進(jìn)樓道里，邱研究員已經(jīng)燒好晚飯，正把一大碗榨菜肥rou絲湯往家里端。小娟一看到爸爸，興奮得不得了，撒開秋霞的手就要往他身上撲，嚇得邱研究員手腳僵直，拖鞋都掉了，伸出一只腳擋住小娟的胳膊：“不好撲爸爸！爸爸端湯！”

    小娟伸長脖子看看是什么湯，見是榨菜肥rou絲，兩個大眼睛都笑成了縫兒，小鵪鶉似的跟在爸爸身后要走進(jìn)屋里?！靶【?，你沒洗手呢?！鼻锵及阉话蚜嗥饋恚г谒刈舆叄齽偛乓恢睕]仔細(xì)看，女兒的小手連指頭和指頭之間連接的縫隙里，都是凝結(jié)在皮膚紋路里的沙子和泥巴。她一邊給她打上肥皂，一邊問：“你今天玩了多久沙子，手都黑了。”“我在幼兒園洗過了，手。”小手在mama的大手里扭動撒嬌，小娟答。

    “發(fā)牛奶了?！鼻锵及盐蓍T關(guān)緊，從兜子里拿出兩玻璃瓶的牛奶。小娟一看到牛奶就兩眼放光了，嘴里含著嚼的一口飯緊跟著咽下去，梗著脖子問爸媽要一口牛奶喝：“mama，我想喝牛奶！”

    “晚上睡覺前，mama就給你燙奶子喝，”秋霞趁機給她夾了一筷子炒大辣椒，哄著她吃下去，“把這點蔬菜吃了，晚上再喝一碗牛奶，才長得高長得壯呢！”

    “嗯！”有美味做誘惑，碗里這一點平日看來十分討厭的綠色辣椒絲也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小娟歡快地把飯菜往嘴里舀，憧憬著幾小時后的那一小碗牛奶。

    牛奶有什么可這么高興的，秋霞嘴里的那點湯混著飯粒又顯得不是滋味起來。她小時候，牧場里的奶子喝不盡，做成奶豆腐堆疊起來，切下來一塊，要混著半碗黃砂糖或是糖漿，她才肯吃下去幾勺。她看著女兒因為小小一碗牛奶就快樂得什么似的，小小的耳朵都激動到發(fā)紅，她便覺得難受。秋霞斜眼瞥見自己的丈夫，他正埋頭把炒菜剩下的那點渣滓和湯水撥進(jìn)自己的碗里，吮了吮筷頭，攪拌著剩下的一點飯。老邱自從前年提了一次干沒成之后，已經(jīng)許久沒有漲工資了，一年年過去，勞保品都發(fā)得一模一樣，沒有一丁點的變化。

    所幸現(xiàn)在日子過得還算寬裕，每月還能剩余幾個子，雖然比不上那些老公下礦的老娘們闊氣，一發(fā)工資就能往供銷大廈跑，又是買煙酒又是買衣裳的，那也總比樓里那些單職工還沒到月底就窮得到處借rou票的人家強。只是肚子里這一個，秋霞放下筷子把桌上的垃圾往自己碗里扒拉，對耳邊老邱一疊聲的“你放著我收”的絮叨充耳不聞，加上這一個，日子大約是要緊巴了。她把手里的碗遞給老邱，又趁著女兒猛扒飯，夾了最后一筷子綠菜到小娟碗里。

    “霞，你晚上吃得好少，”老邱在水池子邊把洗好的碗筷遞給秋霞，一邊念叨，“不舒服嗎？”

    “……”

    “我有小子了”幾個字在秋霞的嘴邊繞了一圈，終究還是沒說出來，她吸干凈碗筷上的水滴，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兒。她也鬧不清楚自己為什么不愿意告訴老邱，這個兒子分明他倆都期待了許久，可以的話曾經(jīng)甚至她愿意讓小娟消失，來換取一個她和老邱的小子。大概因為，她曾天真地臆想著他們將會組成非常幸福的家庭罷，像洗衣粉袋子上畫著的那種家庭。

    看著小娟喝完燙熱的奶，又哄她睡著后，邱研究員躡手躡腳走向雙人床邊，脫下套頭的毛衣鉆進(jìn)被子里。秋霞往旁邊挪了挪窩，幫丈夫拍打幾下蕎麥殼的枕頭，“沙沙”響。老邱往床上一躺，起初秋霞認(rèn)為他要睡了，白天他加班，應(yīng)該有些疲勞?？伤械剿诒桓C里磨蹭著拽線褲上的系帶，把褲頭往下扯，黑暗中她的臉不由得有些發(fā)紅。三個多月，是可以那個的吧，老邱的手慢慢順著被褥摸過來，按到她的線褲外時，秋霞想。他們一個月也不過兩三回，她的丈夫在這方面和他的性格一樣，是溫吞那一派的，從未令她疼痛過。

    也從未引發(fā)過什么快感。

    她慢慢背過身去，將線褲和褲頭扯到臀部以下，老邱在她身后窸窸窣窣地?fù)v鼓了一陣，半硬的生殖器探入了她的身體。雖然無甚快感，秋霞想，但也總比陽痿強。大夜班的時候，一邊打毛衣一邊嘮嗑，四五個女同事里頭，兩個的老公都已陽痿。“幸虧先留了種！”她們都嘻嘻笑著那么說，“要不然啊，我牽著腦袋都塞不進(jìn)去，直接撒屁股蛋上！”廠子里和男人混久了，尤其是鍋爐這樣的工段，蒸汽一騰，女人也要當(dāng)男人用，說話更是無限趨近于不講究。秋霞起初不適應(yīng)，可別人家的爛事兒聽多了，自己家的煩惱反而對比之下顯得無足輕重。

    最后幾下，老邱抽了出來壞在自己手心里，秋霞身后的被子一涼，她聽到他趿拉著拖鞋跑出去洗手，便把褲子穿好。過了一會，他鉆回了被窩里，輕輕地嘆息著，忽然問：“霞，你好像兩個月沒來事兒了？”

    “咱小娟要有弟弟了？”

    秋霞掖緊被子的動作一滯，把手揣回被窩里，深深地呼吸著。

    “沒有，我也覺得奇怪呢，明天上醫(yī)院看看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