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完
當(dāng)師兄告知我某人因渡劫而不幸隕落時,我正待在凡界的林間小路撐傘行走。彼時正在下雨,初春的季節(jié),嫩綠枝丫堪堪冒頭,我仍余有興致。 得知這則消息時,我嘴角未掩的笑意頓時僵住。 不為別的,死的人是我徒弟。 一個獨自在外飄蕩數(shù)百年墮魔之人。成魔后的渡劫死亡率要比之高許多,我不是沒有過心理準(zhǔn)備,但得知這一訊息的時候,多年不蹭猛烈跳動的心臟還是狠狠抽了一把。匆忙趕回來后,我又詢問了好幾遍師兄,是真的嗎、會不會是看錯人了啊。 師兄只搖了搖頭,神情凝重,我便也清楚知道此事的真假性了。我的徒弟,薛成嶼,真的死了。 師兄拍了拍我的肩,安慰的意味。 不加掩飾的嘆息聲。不知是可惜薛成嶼隕落,還是如往常那樣可惜薛成嶼墮魔。我認(rèn)為兩者皆有。 我問師兄,他的遺體呢? 師兄說,魔修之人隕落,從來是灰飛煙滅。 我沒話說了,只自顧自地離開。 細(xì)雨綿綿,我抹了一把臉,還有余溫。腦子里的思緒繁多,我該為此感到解脫、感到慶幸才對——我終于擺脫薛成嶼的糾纏了。可心臟處蔓延開的疼痛始終糾纏著我,我皺著眉艱難呼吸。 師妹撐著竹傘來尋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在角落里不知道多久了,她問我的臉為何如此慘白,這副擔(dān)心憂慮的模樣又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薛成嶼。 被寬袖遮蓋住的掌心覆在胸口之處,雨水也順著我的臉頰不斷滴落,我只說了句,薛成嶼死了。 師妹便也愣了。她是戀慕過我徒弟的,所以瞬間呈現(xiàn)出來的不可置信與難過,并非虛假。但她對此什么也沒說,只讓我不要太難過了。 我難過?我難過什么? 師妹又說,師姐……你與成嶼的事情,在宗門里從來都不是秘密啊。 她比較委婉,像是怕觸及了我的傷心事。 是啊,我跟薛成嶼的孽緣,那些事情,整天游走于凡界說書人的口唇之間,或調(diào)侃之色,或認(rèn)定為大逆不道,卻從未有人要試圖得知過真相。所有人皆認(rèn)定為,是我不要臉,是我勾引了我的徒弟。 聞言,我扯了扯嘴角,我跟他的事情?你又從哪里聽來的版本? 關(guān)乎我與成嶼的故事,相傳的版本繁多。我有時聽那些人瞎編,添油加醋,都忍不住發(fā)笑。哪有什么兩情相悅、大逆不道——大逆不道的人從來都是薛成嶼一人!是他強迫我侮辱我、以下犯上,卻有人覺得身為宗門里天賦極高、天之驕子的他不會干出這檔子事情來——甚至還有人記掛我害薛成嶼墮落成魔修……不可理喻。 師妹想了想,先將我扶起來坐到床面上,再輕咳嗓音說道,是師兄說的版本——他說是因為師姐你性子太悶了,成嶼他……性格上比較敏感,況且他對你那般好,你對他從來漠視、不加理會,還跟別人的男人同出同入、琴瑟和鳴…… 他對你的好,我們其實都看在眼里的。師妹放輕了語氣,所以他……我戀慕他,是我的事情,而且已經(jīng)過去許多年了,我也該放下了。現(xiàn)在他沒了,我更應(yīng)該放下了……才對。 她靠向我,師姐,你呢? 我什么? 你是不是覺得終于擺脫他了? 我沒回話,只覺得回了話,我的故事就又變成另一個版本了,只會讓我更加惡心罷了。 說是。他們會說我無情冷血。 說不是。他們會說我惺惺作態(tài)。 什么都不對,說什么都有問題。 那我不如就這樣沉默到底吧。 師妹的想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只想著心臟這般劇痛的緣由。腦海里一時之間似有似無掠過如何的情緒,我堪堪捕捉到,手指摸向敞開的衣領(lǐng),那里還有深刻的咬痕,我才恍惚記起來,薛成嶼在強要我的不知道什么時間里,與我結(jié)成了魂契。 他死了,確實該痛。 我垂下眼眸,睡了過去。 第一次見到薛成嶼的時候,他還小。那時的我初出茅廬,剛下山尋找機會歷練一番,卻無意間撞見他被人追殺的場景,我拔劍救了他。他死纏爛打地追了我好久,抓我的衣袖不吭聲,就一直跟在我的后面,可時間久了總會碰到棘手的事情,我被當(dāng)時修為高于我的妖物重傷,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到一條小溪流的時候轟然倒下,他慌慌張張地將我從溪水里撈出來,不知道給我胡亂喂了什么東西,又或許是藥物,我的情況好轉(zhuǎn)許多。我本以為我要死在山腳下了,被師兄知道了又得挨一頓嘲笑,沒想到被這小子稀里糊涂地救了。 我問他的名字,他說薛成嶼。又問他的父母,他說死了,說這番話的時候神情寡淡得不可思議,只木愣看我。還問他有沒有其他親人故交,他說沒有。 可以,是練無情道的苗子。 我將他帶至了宗門。 師兄對這個新來的小朋友很是欣喜,我也沒教過人之類的,只當(dāng)了他的一個冒牌師尊,他似乎也沒什么意見,師兄便教了他許多我派的本門劍法,我見他的修為是rou眼可見地在漲。師兄某日與我說,你從哪兒找來的好苗子啊,才教沒幾個月便能熟練掌握心法加之運用了,天賦不錯啊。我說出門山腳下?lián)斓降摹熜挚戳宋野肷?,我本來都以為你是打算把他帶回來?dāng)童養(yǎng)媳的呢。我怒目而視,你又在瞎說什么!他是男子!什么童養(yǎng)媳! 師兄摸了摸鼻子沒再說話了。 他永遠(yuǎn)不會懂我這種試圖領(lǐng)悟無情之道的人。 情感這種東西,我并不需要。 再之后來,薛成嶼愈發(fā)黏人,我也不曾有過那方面的想法,哪怕他的長相確實夠討小姑娘喜歡,連我那早就活了五百多年的師妹都心悅于她。我只冷眼旁觀不加理會。卻未曾注意過薛成嶼看我時灼灼的目光——有時我也會想,要是當(dāng)時我制止了,會不會更好一些?答案是沒有后悔藥。 他的修為越來越高,臉龐輪廓愈來愈冷峻。外人面前永遠(yuǎn)不茍言笑的他卻會抓著我的衣袖,小聲地喊我一聲師尊。那眼里的情緒被我盡數(shù)躲去。 ——你已經(jīng)不適合修煉無情道了。 某天我這樣告訴他。他的神情是rou眼可見的慌亂。 這句話簡而言之的是另一層意思:我不需要你了。 準(zhǔn)備離開時,他便沖過來抓住了我的手腕,將我抵在墻面之上,力氣太大,我根本動彈不得,只得皺眉呵斥一句,你想干什么!你要以下犯上嗎! 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臉色慘白無比,卻強扯出一絲微笑來,他說:師尊……徒兒心悅你啊。 這句話將我?guī)肓松顪Y。 也是我第一次感到恐懼。 他的修為已經(jīng)高我許多,已經(jīng)沒必要叫我?guī)熥?。卻固執(zhí)地叫了這么些年,只為了做這種混賬事嗎?我奮力地掙扎,都不能掙脫他的懷抱。他說,師尊不能拋下我的……我……我真的……他好像真的要哭出來了,嗓音顫抖得不像話。 后面發(fā)生的事,只讓我感到了窒息與痛苦。 外面的雷聲轟鳴,昭示著渡劫者危機重重。 我在這個夜晚被他強迫了。 他一直與我道歉,我一直拒絕。一直拒絕一直拒絕一直拒絕。我惡心他厭惡他,他侮辱了我的道。 夢到這里的我一下驚醒。 桌上還有沒來得及翻開的信封。我打開來看,還是薛成嶼的字跡,只不過,這是最后一封了,以往的都被我盡數(shù)銷毀掉了。上面寫著他想與我一起去游玩的地方,他說他知我厭惡他,但他不會介意。墮魔是他無法突破自己的心魔從而導(dǎo)致的,他是不會怪我的,也希望那些人不要再誤會我了。 魔修渡劫的風(fēng)險太大,他不想死掉后忘記我。 他寫了許多說了許多,卻沒再說過心悅二字。 他還說,信封的最里面,藏了他最后的意識。 他對我說,師尊,對不起,我不配修無情道。 但你答應(yīng)過我,會等我的,下輩子會等我的。 我莞爾一笑,便將信封瞬間給銷毀掉。 在他意識快要消失的時候,我告訴他。 這些啊,都是我騙你的。 魔修,沒有下輩子可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