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等到天冷下去,霜開始降下來的時候白余氏給白谷雨的先生送完了謝師禮,還大手筆地擺了席,甚至還請了戲班過來唱戲,白余氏顧忌著人多怕李蜇借機逃跑,等李蜇一吃完飯就吩咐李三把李蜇給鎖在了房里。 李蜇被鎖在房里無所事事,一方面外面戲臺搭起來唱戲唱的響,合上了院門鎖上了木鎖那唱腔也晃晃悠悠地順著窗戶往里飄,李蜇倒是有些嫉恨,但一想著老婆娘即使吃著飯也得分出些神擔心他有沒有跑這事兒就覺得滑稽,心情反倒有些悠然自得了。李蜇坐在白谷雨的書桌前,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白谷雨的課本,心思倒是飛到老遠了,李蜇以前喜歡聽戲也是不假,但他比起去個正經戲院,以前光是去他相好那兒倒是更讓李蜇順心。他那相好戲唱得好,人也長得俏,李蜇真想娶她,但得虧沒娶不是,要娶了如今還能這么忍氣吞聲反過來給人家當媳婦? 李蜇又想起他娘以前總叮囑他要當個正經人,只是不知如今他這個樣算是個正經人不,當個正經人真沒滋味。李蜇雙腿擱在桌上胡思亂想,凳腳翹的老高。正神神在在地郁結著呢,白谷雨一聲響亮的“媳婦”倒是給他嚇了一大跳。只是隨著一聲響亮的“媳婦”而來的同樣是一聲挺響的“哎喲”,還伴著一聲挺沉悶的磕碰聲,李蜇一琢磨就知道小崽子忘了門給上鎖了,如今伸手一推沒推開,怕是反倒腦袋給撞上面了。 果然白谷雨一推開門露出一張臉眼淚汪汪,一只手揉著額頭,還叫李蜇媳婦,就是這下聲音顯得委屈多了。 “我在這兒呢。還怕我跑了不是?”李蜇氣定神閑地說。 白谷雨扁扁嘴,“我不想鎖你的么,可婆又不聽我,我當個幫兇也覺得委屈,媳婦你看我現在不是給你還債了?”白谷雨又傻笑開了,一雙眼睛亮晶晶得像泛著水光,李蜇原以為白谷雨臉紅成那樣是給疼的,但如今看他這兀自傻笑的樣,李蜇猜他可別是喝酒了。果然下一刻白谷雨挨挨蹭蹭地湊過來,離得近了又一下子撲進了李蜇懷里,臉可勁地往李蜇脖頸里蹭,“媳婦,喝酒真難受。”白谷雨一邊說一邊傻笑。 白谷雨這一下子雖說是撲,但這力道好似像是把整個人給扔進李蜇懷里似的,凳子腿刺耳地刺啦一聲,本來李蜇坐的歪歪扭扭,如今好容易才沒翻下去,李蜇把白谷雨給接住了,一下倒沒顧著白谷雨發(fā)酒瘋似的在他身上蹭,他摟住了白谷雨才問,“喝什么了?” “不知道呀?!卑坠扔曦W孕€不停。 “喝了多少?” “每個見著我的人都要我喝來著么?!卑坠扔旰卣f,臉埋在李蜇胸膛,努力伸開胳膊環(huán)住李蜇脖子,整個人像吊在李蜇身上似的,白谷雨把耳朵貼在李蜇心口,一下一下地聽著李蜇沉悶清晰的心跳聲咚咚作響,“媳婦……”白谷雨神志不清地說,“我腦門痛,你親親我成不?” 李蜇一聽就覺得滑稽,“不是你自己磕的?” 白谷雨嘟嘟囔囔說話,李蜇一個字也沒聽清,“等你以后成了酒鬼這樣的糟心事還要多,還有喝多了掉進溝里給淹死的呢?!?/br> “等那時候媳婦夜里會出來尋我不?” “我憑什么要深更半夜出去尋你?”李蜇摸了一把白谷雨頭發(fā),又軟又蓬,像順著小貓脊椎滑了一把似的,白谷雨眼睛瞇起來,恍恍惚惚地傻笑,“我掉進溝里要哭的,我一哭媳婦肯定能知道么……”他打了個小小的嗝,“而且我又那么喜歡媳婦……媳婦要舍不得的……”白谷雨吊在李蜇身上,說話聲音漸低的時候頭也低了下去。李蜇琢磨著這個小崽子差不多也該犯困了,就想把白谷雨搬到床上去,誰知白谷雨猛地一抬頭,倒是差點磕著了李蜇下巴,李蜇嚇了一跳,心想怎的突然一下又給精神了,“怎的?”他問。 “媳婦,我能親你嘴不?” “不能?!?/br> “為什么不能?” “昨個不才約定好么,還陪你啃了一塊芝麻糖,結果芝麻糖一下肚就全當被狗給吃了?” 李蜇這又說白谷雨說話不算數,又說他是狗這茬白谷雨倒是沒聽出來,他就覺著委屈,白谷雨嘴巴一扁,喝酒喝得頭昏腦漲反倒耍起賴來,“我就要親么。” 李蜇幾番折騰下來給白谷雨弄的不耐煩了,他索性用手捂住白谷雨的嘴,給人搬到床上,正想著去把蠟燭吹了好睡覺的時候一松手倒注意到白谷雨眼眶紅了一圈。李蜇被他耍無賴耍的沒辦法,這小崽子就仗著一張皮相惹人心疼么,李蜇松了手,靠過去在白谷雨嘴上蜻蜓點水似的親了一口,"這樣成不?" 白谷雨抱著李蜇一條胳膊,眼眶紅紅,現時咧開了嘴傻乎乎地笑,一眼都是流轉的光,他用臉頰蹭著李蜇的上臂,發(fā)出含含糊糊的咕嚕聲,"媳婦,我要能一直抱著你就好了。" 李蜇歪了腦袋看白谷雨,看著白谷雨迷迷瞪瞪地說著夢話,他還以為這小子會有多精神,限時酒勁還不是上來了要犯困了,他揉了一把白谷雨頭發(fā),"可惜呀,你早晚要長大的。" 白谷雨第二天起來時眼眶發(fā)紅,眼下發(fā)黑,一雙剔透的眼睛里還都是血絲,白谷雨照照鏡子,郁悶地扁扁嘴,回頭對李蜇說,"媳婦,我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李蜇正穿鞋襪,看到白谷雨這面相活像是家里剛出喪哭了兩三個時辰的樣,他倒是一下就笑的就挺開心,白谷雨看起來更郁悶了,李蜇笑著說一句,"這不挺好,以后你就知道莫碰酒了??纯茨氵@什么樣。" 白谷雨如今師也謝過了,也就要去縣里了,他感覺挺難過,昨晚上又喝了那么多酒,腦袋又發(fā)昏,夾雜到一塊白谷雨是真有點眼眶發(fā)腫似的難受,他見著李蜇要出去,一時竟然心一橫把李蜇的腰給抱住了,"媳婦,就不能陪陪我?" 李蜇是早就不磨磨坊了,就跟他料想的差不多,老婆娘一心就想整他,如今想著他也跑不了了,反倒真把他當成了個不要錢的長工使了。李蜇倒也樂意朝外走走,畢竟閑在屋子里是真的要發(fā)慌,更何況他一閑下來還要亂想些瞎七八糟的,不知道有多鬧心。李蜇這塊兒正好要和李三出去收些布匹,老婆娘打算冬時閑在家里做些手藝品賺些小錢,現在白谷雨這攔腰給他抱住了,李蜇的心情倒也算不上太差,"去,你多大了還要人陪?" 白谷雨挺委屈地扁嘴,"要長大了就不能讓媳婦陪了,那我寧可就不再長了。" "凈胡說。"李蜇拍拍白谷雨摟住他腰這手,"乖一點,回家給你帶點糖。" "我才不想吃糖。"白谷雨別別扭扭地說,還是把手松開了,"那你早些著回來。" "成。" 雖說才一個上午,但白谷雨畢竟就這么閑在家里了,他東想西想,想的還是害怕,他一點都不想去縣里,但 如今先生也不要他了,他就好比被人捅著后背逼著往前走似的,白谷雨手腕一抖好大一滴墨滴了下來,他索性連字都不想寫了。正好這時白迢遞來了,白迢遞老說要給白谷雨帶他以前那舊課本,現在是真帶來了,他先和白余氏打了招呼,現在就往白谷雨那房里走,"如今酒了喝了,感覺怎么個樣?"白迢遞踏進門框時笑著問。 "就感覺稀奇,怎么有人喜歡這么個東西?" "等你以后喝出味道了就知道了,現在你這么小一個,擺到姑娘面前不也是迷迷愣愣木樁子一個嗎?"白迢遞把帶來的幾本線本往書桌上一放,白谷雨連忙挪開他的宣紙,"我給你講講唄,不然你這個年紀到時候去了縣里也不能再從一年開始了。" 白迢遞是自小就上的新學堂,他翻開目錄給白谷雨講講,然后再對著第一章給白谷雨詳細說,話是這樣,但他看著白谷雨這一臉云里霧里的表情就知道要壞事,白谷雨這個年紀自然是不能再去往剛入學的學生那塊兒跑了,但直接就這么個樣去上,別說學不到什么,就光是在學校里待著他也不開心。白迢遞下定了決心對白谷雨說,"離上學還有一段時間,縣里我們二叔是做大夫的,懂得不少,人也不忙,我去一趟縣里問問,你要不這幾個月里就待在二叔那兒唄,二叔請人來教你也成,自己也能輔導輔導你,我明日就去問,你婆那里我也要去說,你看怎么著?" 白谷雨愣愣怔怔地看著白迢遞,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這么快么?" 白迢遞嘆了口氣,他倒是想起他當初離家那又哭又鬧的樣兒了,更何況當時他更小,鬧的還要更兇些,白谷雨這不聲不響的樣倒是懂事的讓人心疼了,"你也知道這個樣不行么,如今誰知道以后會是什么個樣,"白迢遞說到這兒倒是起了幾分真心,"以后怕是連個老實農民也當不成了,往外走唄堂弟。" 白迢遞又笑著掐掐白谷雨的臉蛋,"別那么傷心,你知道你這副樣,你媳婦也不喜歡的。"白迢遞純粹是信口胡說,但看著白谷雨這更傷心的樣他反倒覺得稀奇了,暗想小小年紀就這么被迷了魂,長大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家破人亡呢,白迢遞算算時候要差不多了就站起來,"你先自己看著,我先和你婆說一聲,然后再去縣里和二叔打聲招呼,最遲三五天你總要走了么。" 白迢遞一邊往外走一邊揣度白谷雨這個媳婦能是個什么樣,好家伙讓白谷雨這么依依不舍,結果正好在院門那塊兒遇到剛從縣里回來的李蜇,白迢遞吃了一驚,然后就暗笑,想果然還是奶娃娃好騙,他倒挺大方,"我是白谷雨那二哥。" 李蜇一揚眉毛,"成,我是白谷雨那媳婦。"李蜇往里走想想又回頭,"小崽子是不是過幾天就要走了?"見白迢遞點頭李蜇提起嘴角笑,"小崽子果然待不長么。" 白迢遞往白余氏那走,一邊走他一邊想,白谷雨這土匪媳婦反倒也沒有人家說的那么妖么,聽人家說的要么李逵要么狐貍精的,結果還不是普普通通一個人。 李蜇在推開門進去前就準備好白谷雨哭成皺皺巴巴的一團,誰成想他推開門倒發(fā)現白谷雨挺安靜的樣子,低著頭坐在書桌旁看書,李蜇猜那就是白谷雨那二哥剛給他帶來的。"你過幾天就要走了是不?"李蜇說,"挺好,趁著還小就更不應該白瞎時間了么。" 白谷雨咬著嘴唇回頭看李蜇,一雙眼睛紅通通的,李蜇倒也說不出話來了,他一向不擅長應付小崽子,得虧白谷雨還是個懂事的,不然李蜇真要煩死,如今白谷雨這一副眼淚汪汪風雨欲來的樣兒,李蜇看著倒也只覺著頭疼。 "媳婦……"白谷雨哽哽咽咽地開口,"我一點都不想出去么,但我可喜歡你,就因著我喜歡你,所以我才要出去,你不要忘了我……" "又不是死了,你大驚小怪什么?"李蜇擰眉頭,走過去輕輕抽了白谷雨一耳光,力道太小反倒有點像拍了拍白谷雨的臉蛋,"敢情以后你就不回來了?我也沒這個資格去看你了?" "那不一樣么……"白谷雨扯著李蜇衣角,見李蜇沒推開他他小心翼翼地把額頭壓李蜇肚腹上,"媳婦,你要想著我,不用想太久,但一天想個幾分鐘成不?你一想我我準能知道,我知道了我也就開心了。" "成成。"李蜇拍拍白谷雨脊背,白谷雨是瘦,這么一碰肩胛骨都感覺出來了,李蜇這才真正察覺摟著他的這么個也才真是個奶孩子而已。 白谷雨不說話,到最后抽抽嗒嗒地哭起來,含含糊糊地沖李蜇反復嘟囔一句話,"……媳婦……你可別忘了我……"李蜇就這么被白谷雨摟著,他精神也恍惚了起來,及至李三過來敲門說白余氏要找白谷雨說話李蜇才驚覺天色都要暗下來,他推推白谷雨,"你婆要和你說話呢。" "我知道。"白谷雨用衣袖擦擦眼睛,"我不哭了媳婦,我再也不哭了。"他賭氣似的說,"我再哭你是不是要笑話我?"白谷雨又有點不安地問。 李蜇反而覺得滑稽,他笑開了,"我笑話你做什么?你想哭就哭,在我面前裝個什么勁?我難道不知道你是個什么人么?"李蜇用粗糙的指腹擦擦白谷雨發(fā)紅的眼角,反而惹的那一片紅的更加厲害,乍一看像抹了胭脂上了妝似的。"去吧,好好和你婆說話。" 白谷雨站起來往門外走,及至一只腳要邁出門檻了,他回頭又對李蜇說,"媳婦,我現在覺著我是個大人了。"他說完就走了出去,步子邁得很大,嘴唇抿成了一條薄薄的線。 李蜇在白谷雨原先坐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看見了白谷雨揉成一團的宣紙,展開看自然也察覺到了白谷雨手一抖滴下來的那一大團墨,"還大人呢,"李蜇笑話白谷雨,卻又把宣紙給撫平然后折成了四方豆腐塊,"當個大人也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