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線延伸出熹微，雨林上空的天將明未明，未落的濕云沉沉垂下。

    木屋里傳來幾聲響動，掩蓋在衣物下的手機響幾聲，狹窄的床上躺著兩個身影，其中一人遽然睜開了眼睛。

    他赤裸著上身的男人從狹窄的床上下來，彎腰從那堆衣物里翻出了手機，流水般的肌rou線條暴露在將明的天光下，看起來健碩結(jié)實。

    手機是老式按鍵機，收件箱里是一串號碼發(fā)來的信息：

    －局里接到報案，舊案重審。

    －據(jù)點暴露。

    顧白的眼眶深邃，眼神隱藏在陰影中晦暗不清，他看了一眼床上裹著他的襯衫熟睡還未清醒的人，將這個號碼記下后，動了動手指徹底刪除了信息，重新把手機塞了回去。

    ·

    翌日清晨，煙海市局接到報案，報案人稱手中掌握多方證據(jù)，能夠推翻八年前的榮西公司總經(jīng)理涉毒案，同時警局收到一條來自撣國境內(nèi)的信息，為警方追查新型毒品‘虞美人’提供了新線索。

    ·

    一家航空飛機平穩(wěn)降落在撣國邊境國際機場，飛機上運載的是華國援助撣國的醫(yī)療物資，以及今年新組織的一批援助醫(yī)生。

    出了機場有專門的人員接應(yīng)，這批醫(yī)療物資將用于撣國邊境貧困地區(qū)的醫(yī)療衛(wèi)生建設(shè)，一路上浩浩湯湯駛過好幾輛卡車。

    醫(yī)療隊跟在卡車后面，是輛老舊的客車?？蛙嚿系目照{(diào)壞了，只能依靠開窗通風(fēng)來降溫，然而從外頭吹進來的風(fēng)帶著溫度和濕氣，根本無濟于事，溫?zé)岬臐駳夂秃顾煸谝黄鹆钊烁与y受。

    路不好走，發(fā)動機的轟鳴加上晃晃悠悠的車廂，已經(jīng)有人趴在車窗上吐了起來，車廂里的人也一個個面如菜色，并不好受。

    其中一個靠窗的位置上的男人正定定地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荒蕪的景色，客車駛?cè)氤菂^(qū)又穿行而過，太陽西垂讓這片落后偏遠的土地看上去愈加貧瘠。

    邵逸風(fēng)擰著眉，顯然他也是竭力在隱忍著難忍的勁頭，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表，時間已經(jīng)被他調(diào)成了當(dāng)?shù)貢r間，現(xiàn)在是下午五點二十三，還得再走一個多小時。

    “要我說那些個高層的領(lǐng)導(dǎo)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說提前就提前，我老婆出差，我都沒來得及通知就回家收拾行李了。”

    “就是啊，來援助的又不是他們，這么倉促提前我準備工作都沒做好，要不是為了職稱我早不來了！”

    “你前幾天不還說醫(yī)療援助講究的就是奉獻精神，積善行德嗎？”

    “累了，懶得跟你說……”

    邵逸風(fēng)將外套的衣領(lǐng)拉高，不去理會耳邊細碎的動靜，歪頭假寐。

    日暮西山時，醫(yī)療隊到達了指定地點，由于當(dāng)?shù)卣€未建設(shè)好給醫(yī)療隊暫住的營地，政府人員便安排了幾戶當(dāng)?shù)氐脑【用?，在他們的草房里給醫(yī)療隊勻出了幾個房間。

    其中有幾家是華裔，邵逸風(fēng)住的這家正巧是其中一戶。

    房間有限，只能兩個人一起住，同他一起住的是一位碧眼的混血男人。

    兩個人都背著一大包行李進來，狹小的房間瞬間就塞滿了，房間四壁都是毛坯，因為環(huán)境潮濕有些滿目瘡痍，除了床就只有四五步的距離，狹窄地可憐。

    混血男人打量了四周倒也沒覺得怎么樣，既來之則安之地把背包往床上一扔，邵逸風(fēng)也順著他的動作把背包放到了床上。

    “你好，叫我查理就好?！?/br>
    邵逸風(fēng)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報了個名字，“沃倫?！闭J得這個混血男人的聲音，客車上說話的幾個人里有他一個。

    “你也是混血？”查理借著自我介紹仔細打量了邵逸風(fēng)的五官，好奇道。

    “我外婆是英國人?！?/br>
    “那挺巧的，我父親也……”查理還未說完門外就走進了一個人。

    走進來的人是這間屋子的主人，是個年邁的老人，“兩位收拾完就出來吃晚飯吧?！?/br>
    木桌上擺著幾個簡單的華國菜，看得出來是為了款待兩個華國來的醫(yī)生特地做的。

    兩個醫(yī)生長得人高馬大，老人在二人面前顯得尤為無措，連聲說道，“你們坐，你們坐?！?/br>
    查理也熱情，“一起吃，一起吃?！?/br>
    “不了，你們吃，我……”老人顯得有些局促，他的雙手不安地抓了抓兩側(cè)的衣褲，“我還忙?！闭f完就走到一邊，坐在門口的矮凳上忙活起來。

    兩人只得坐下，飯菜簡單，白飯加上當(dāng)?shù)氐木G蔬炒菜，盡量貼合了華國人的胃口，查理看起來是個不挑的人，吃得也老實。

    邵逸風(fēng)沒說話，低頭吃著。

    “誒老人，村里病人多嗎，你們附近有沒有建什么醫(yī)療站？”吃飯的間隙，查理忽然想提前調(diào)查一下村里的近況。

    老人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只是想了一下說，“村里就剩下些年紀大的，毛病多，很多都是沒錢看，能看得起的也都得趕老遠的路去縣城的醫(yī)院看，趕路要坐拖車人受不了，有時候就只能這么算了。”

    查理點了點頭，又想起來什么，咽下了嘴里的東西，“阿爺您一個人住嗎？沒有什么老伴子女在身邊嗎？”

    “老伴前幾年過世了，有個兒子，外頭打工去了。”

    “我看您腿腳不是很利索，是不是關(guān)節(jié)有什么毛病，一會兒我給您看看？”

    老人手里的動作一頓，背著身子倒也沒讓兩個人看見自己臉上的神情，“我這是前幾天地滑摔的，不礙事?！?/br>
    “摔的？這種事您別不當(dāng)一回事兒，很多毛病就是這么來的……”查理的話還沒說完，門外院子的柵欄就被踹開了。

    一個怒氣沖沖的年輕人沖了進來，瞪了查理和邵逸風(fēng)兩眼兇狠地拽住了顫巍巍站起來的老人的衣襟。

    他嘴里說著查理聽不懂，但是一聽語氣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話，當(dāng)下便扔下碗筷跑過去制止。

    查理沖著他說教，華國話和英語輪番來了一遍對方根本聽不懂，見對方一拳要砸過來，嚇得閉上了眼。

    查理閉上眼，料想中的拳頭卻并沒有落到臉上，緊接著聽到一聲痛呼，他睜開眼只見那個年輕人被邵逸風(fēng)一個擒拿扣押在墻上不得動彈。

    年輕男人被壓到了墻上仍舊罵罵咧咧，只聽邵逸風(fēng)對著他說了幾句話后對方瞬間就不敢動了。

    待他冷靜了幾秒邵逸風(fēng)才松開他，對著他低吼了一句，年輕男人瑟縮了一下甚至不敢看邵逸風(fēng)只能狠狠地瞪著老頭，憤憤離去。

    那人走后，老人的身體仿佛失去了支撐般往下墜，還好有一旁的查理扶著。

    突如其來的鬧劇令查理都恍惚了，他接著老人后愣了好幾秒鐘才反應(yīng)過來，“那男人是誰啊，您欠他錢了？”

    老人的胸膛劇烈起伏，臉上的表情甚至是傷心欲絕的，“那是我的兒子?！?/br>
    “你兒子？”查理訝然，“你不是說你兒子出去打工了嗎？”

    “他是出去打工，后來不知道怎么就染上了毒，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他沒錢買藥了就來找我，我不給甚至他就會動手，我……哎……”

    查理扶著他坐下，聽聞后不禁跟著一起唏噓，他看向邵逸風(fēng)以為對方也會和他一樣跟著為老人感到痛心，但沒想到對方依舊是冷若冰霜的一張臉，只是眉頭皺緊了點。

    “你剛說村里人就剩下些年紀大的，那年輕人呢，都去哪兒了？”邵逸風(fēng)問。

    “都出去打工了?！崩先嘶卮鹫f。

    “哪兒？”

    邵逸風(fēng)的目光銳利，在這樣的眼神下老人的目光開始有些閃爍，“縣城。”

    “你說這兒距離縣城非常遠需要坐拖車，但你兒子腳上明顯泥濘，甚至腿肚子上有濺上的泥點，從村口走到這里我的褲腳甚至沒有沾上泥?；蛘吣銉鹤記]錢坐拖車走回來，按照一個成年男人的運動量他需要從早上九點就開始走才能在剛才那個時候趕過來，但我看他的力氣不像是趕路回來的，而且我看過天氣這兩天沒有下過雨，從縣城到村寨的土地?zé)o法達到這個濕潤程度，距離這里十五公里外有個雨林，雨林的沼澤地能濺起這樣的泥點?！?/br>
    他越往下說老人的臉色就越白，最后甚至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垂在雙膝上的手驟然攥緊，就連一旁的查理也跟著愣住了，遲遲沒反應(yīng)過來。

    “雨林里能打什么工？”

    “挖礦，他們說戛貢雨林里有金子?！崩先怂查g像是個xiele氣的皮球，他只是一個當(dāng)?shù)仄胀ù迕窀緹o法抵擋住邵逸風(fēng)的詰問。

    “金子？”查理喃喃著這兩個字，他來之前特地做過這個村子的資料，如果有金礦，這個村子連同附近的幾個村寨根本不可能成為撣國東部最貧困地區(qū)，并且礦藏受國家管制，真有金礦這就是屬于非法開采，怪不得這位老人閃爍其詞。

    “你們這屬于非法開采！”查理反應(yīng)過來詫異道。

    邵逸風(fēng)自然也想到這一點，但是他關(guān)注的并不是這一點，“他們是誰？”

    老人突然就閉口不談了，掙扎著要起來，卻被邵逸風(fēng)伸手拉住。

    “哎沃倫你這是干什么……”這下連查理都有些不知所措，邵逸風(fēng)突然像是變了個人，原先他只是帶人疏遠了些，并且剛才還幫了阿爺，現(xiàn)在卻神色陰鶩，整個人讓人產(chǎn)生畏懼。

    “是賽倫將軍……”老人索性放棄了，他看了一眼邵逸風(fēng)，“我不知道你們究竟是什么人，如果你們保證不出去宣揚，我可以告訴你……你們?！?/br>
    “可以?！鄙垡蒿L(fēng)松開了他，兩人領(lǐng)著他進門坐到桌前。

    老人看了眼查理，查理一臉懵，顯然是自己還沒理清這龐大的信息量，他又看向邵逸風(fēng)，雖然這個年輕人態(tài)度強硬，但終究是正氣居多，且見對方是個華國人在這里根本做不了什么，見對方等著自己開口，遂嘆了口氣，緩緩道：

    “四十年前，在我小時候，村里來了一支軍隊，他們侵占村寨，政府先后來圍剿過幾次，但都失敗了，幾次圍剿只解救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村寨，軍隊盤踞在雨林深處，欺壓當(dāng)?shù)氐娜跣〔孔?，用暴力，毒品來控制他們?yōu)檐婈犢u命。”

    “這里地處撣國邊境，又有自然雨林作為天塹，這位軍閥在跟政府的一次火拼中身亡，政府曾派遣民兵過來維護治安，當(dāng)時軍閥的兒子賽倫繼位，賽倫野心勃勃并不滿足于茍且在雨林之中一輩子當(dāng)個縮頭烏龜，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跟民兵勾結(jié)在一起，讓這里徹底淪為了他的獨裁王國?！?/br>
    “十年前他聲稱在雨林里發(fā)現(xiàn)了金礦，強迫村里大批的年輕人進雨林采礦……”

    “里面真的有金礦？”查理問。

    “我不知道?！崩先溯p搖了腦袋，“十年前我也被抓走，當(dāng)時我還有老婆孩子，我一走，這個家就完了，我不走他們就朝我開槍，子彈打中了我的后腰，雖然就回來了，但也從此干不了什么重活，但我……但我真的感謝那一槍，我沒有被抓進雨林，進去的人沒有再出來過?！彼f到這時臉上帶著驚恐。

    “可你兒子回來了?！?/br>
    “十年前的那批采礦的沒人回來?！边@段回憶對他來說似乎很痛苦，他全身緊繃，顫栗著說，枯瘦的手攥緊在胸前，“回來的人都染上了賭癮，戛貢天神取走了他們的靈魂，被天神遺棄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邵逸風(fēng)聽到他說的立刻變了臉色，他腦子里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因而遲疑了兩秒問道，“你見沒見過你兒子吸毒，他吸的什么毒？”

    “我……我不知道。”老人瑟縮了一下，連忙搖頭，但他搖完頭又好像想起了些東西，試探性的回答，“好像是一包紅色的粉?！?/br>
    查理見邵逸風(fēng)似乎還想繼續(xù)追問，連忙出聲制止，身為一個心內(nèi)科醫(yī)生他能判斷出這個老人有高血壓，他這樣問下去可能會造成徹底的病發(fā)。

    邵逸風(fēng)幾乎是固執(zhí)般看著老人，燈光昏暗看不清他眼底的血絲，情緒地克制導(dǎo)致他說話的聲音都有些變調(diào)，有種撕扯的沙啞，“我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br>
    說著他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個類似觸屏手機的東西，點亮屏幕舉到老人面前，屏幕上是一幅地圖，地圖上閃爍著一個紅點。

    “紅點閃爍的地方，是不是在你說的雨林范圍?！?/br>
    老人渾濁的眼睛盯著地圖，然后一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猛地搖頭說自己不知道。

    “你好好看清楚，東南方向十五公里的雨林，是不是這個地方……”

    邵逸風(fēng)不肯放棄但是被查理打斷了，“好了你別問了，他經(jīng)不起你這樣！”

    隨后查理將老人扶起，扶著老人往屋子里的另外一個房間走。

    屋里只亮著一盞鎢絲燈，邵逸風(fēng)站在門口，昏黃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長，舉著定位顯示器的手從半空中滑落，從影中看似有一把無望的利刃落下。

    他望向垂掛著月亮的西南方，月色下的夜嶙峋、灰暗。

    ·

    邵逸風(fēng)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此時起了一陣風(fēng)，吹動了附近喬木的葉，沙沙作響。

    風(fēng)止后一陣腳步聲踏破了不堪一擊的柵門，一隊全副武裝的傭兵闖了進來。

    走在最前面的傭兵用蹩腳的英文沖著邵逸風(fēng)說，“你是不是新來的醫(yī)生？”

    邵逸風(fēng)試圖將手里的定位顯示器塞進口袋，他警惕地看著這些傭兵，一時猜測不出他們的來意。

    “我們將軍需要你們，識相的跟我走！”傭兵頭說著，他身后的傭兵就有幾個舉起了槍，他們的態(tài)度就是如果你說一個‘不’字就會被立刻爆頭。

    傭兵頭說完視線被從里屋出來的查理吸引，“你也過來！”他舉著槍，指著從門里出來就看到這一幕后被嚇得腦袋懵掉不知所措的查理。

    見查理愣著沒動，有傭兵朝著夜空開了一槍，查理當(dāng)場就尖叫了一聲，嚇得差點尿褲子，他一個新世界接受文明開化教育生在和平國度的青年哪兒見識過這個，當(dāng)下腿都軟了，差點爬著過去。

    “綁起來，一起帶走！”

    傭兵頭轉(zhuǎn)身想走，結(jié)果他剛要轉(zhuǎn)身，手底下的人就跑過來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傭兵頭臉色一下就變了，他立刻轉(zhuǎn)頭，眼神兇悍地看著邵逸風(fēng)，“你口袋里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