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音棚沒有窗子，看不到外面的天氣，更何況工作時心無旁騖的兩人也無心考慮這種問題。小野偶爾一個走神吃了螺絲，小腿上立刻挨了很是懲戒意味的一腳，外帶對面急于轉(zhuǎn)移話題的男人一個頗嗔怪的眼神。腦子里那些關(guān)于出門時逐漸陰暗的天氣的擔憂瞬間消失不見，他一邊專心聆聽著那人熟悉的聲音，一邊讓怎樣回應(yīng)對方言辭的思考充斥了整個大腦。

    說完每次例行的告別臺詞關(guān)掉話筒，神谷習慣性地在ED曲的旋律當中收拾扔了滿桌的臺本，并禮節(jié)性地鞠躬道聲辛苦。聽著自己唱的歌當BGM再同時主持這據(jù)說是少女向的廣播節(jié)目其實是一件很微妙的事，尤其是當他的搭檔號稱無法生放的男人結(jié)果要神谷來挑大梁的時候。三年前的他生澀的要命，錄著音手里就全是冷汗，結(jié)果抬頭一看對面那家伙正以一臉純良無辜加上少許堅定信任的奇妙眼神盯著自己，一瞬間就又好氣又好笑，頭腦倒是不覺清醒了許多。回家路上手機震了，拿起一看是小野的郵件，內(nèi)容是很普通的感謝幫助和對未來的期待云云。正想隨意回復(fù)一下的時候他突然想起這一瞬間不由動作一滯，想來想去神谷干脆回了封內(nèi)容大概是“我也覺得一個人做節(jié)目實在很不安，有小野君一起實在是太好了”的郵件。剛點了發(fā)送他立刻就后悔，琢磨著這樣措辭是不是顯得自己太沒擔當，可是后悔已經(jīng)晚了。再發(fā)封解釋的郵件又顯得越抹越黑，十分神谷風地猶豫了半天，索性手機往兜里一扔伸手打了輛車回家，一路說服自己那個馬鹿后輩沒膽子嘲笑他。神谷以為這事完了就算完了，誰又知道后面一次節(jié)目舊事重提，小野對這封郵件抑或是他這個人的評價就剩下干凈利落簡潔明快的一個詞：“カワイイ?。　薄‘敃r他就一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是羞還是惱，想著一個三十出頭的大男人竟然被個后輩說可愛實在再丟人不過，神谷腦子都沒過的急匆匆丟下一句うるせいな順便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那口無遮攔的家伙一腳。說也奇怪，那時候小野那疼得齜牙咧嘴卻又一臉笑意的表情過了這么久在記憶里仍然顯得那么清晰。

    “啊……！神谷桑，外面似乎下雨了啊……”神谷被一聲拖長了的呼喚拉出了記憶的漩渦。剛剛還在他腦海里笑得亂七八糟的那張臉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眉頭皺得緊緊，眼里盡是擔憂?！吧窆壬＝裉焖坪鯖]有開車來呢？……這么大的雨要怎么回去？”

    神谷站起身來盯了一眼窗外。雨下得簡直像老天開了個洞往下倒水一樣稀里嘩啦，他一邊拿起臺本包一邊隨口答道：“還能怎么辦，找家店等雨停吧。反正今晚經(jīng)紀人手下留情我休假，不趕時間。怎么，有什么事嗎，小野君？”

    其實他是直覺小野有話要說。合作了這么久這個男人過于單純的眼神和不加矯飾的語氣都太好看透。關(guān)掉麥克風的神谷其實是個內(nèi)斂而敏感的人，并不像radio中那個ヒロC那么抖S和下限。又或許又抖S又下限根本是他那過于鋒芒畢露的里人格，只不過在工作以外他更習慣用那副溫和而安靜的面孔面對周圍的一切事物。

    小野聽到這個回答顯然是愣了一下，過了半秒才反應(yīng)過來?！鞍?、啊，那個，神谷桑，我開了車，要不我送你回去？在半路上再順便喝個酒什么的……正好我今天也沒事，難得休息，想……請前輩喝一杯?！?/br>
    神谷噗嗤一笑，心想這家伙怎么叫人出去喝個酒還這么支支吾吾，倒似乎是比這被邀請的人還不好意思。

    “啤酒的話我可不去。那個好苦啊～”

    “是日本酒啦日本酒～！是我常去的居酒屋哦！拉面的味道也很好，想請神谷桑嘗嘗，所以……”

    “喂重點明明是拉面吧！”

    “啊哈哈哈，被發(fā)現(xiàn)了……”小野撓著頭，臉上的神情稍微有點懊惱，“不過說真的，難得的休息，神谷桑有時候也要出來放松一下嘛……”

    神谷失笑，干脆搶先往門口邁出步子，一路向STAFF點頭致意，順便回頭應(yīng)付著急忙趕上來的小野。

    “好啦我去就是了～。AA制，說好了哦。不過能把我這個資深宅拖出家門來，小野君可夠厲害的哦？”

    “啊哈哈哈哈，哪里哪里……只不過是……”馬鹿氣場再開，小野一邊嘿嘿笑著一邊幾步搶到神谷身邊，試圖接著說什么，卻被他笑罵著一個肘擊打斷。

    “對前輩你也稍微謙虛一點啊真是的！”

    小野一邊不服氣地小聲嘟囔“才三年而已啊明明”一邊打開了車門的遙控鎖。神谷擺出一副輕車熟路的輕松樣子拉開副駕駛門坐進去，結(jié)果卻不知撞到哪里了啊的一聲靠在椅背上揉著腦袋，表情扭曲地抽著涼氣。

    這回輪到小野噗的一聲。“神谷桑，你到底在緊張什么啊……”

    “閉嘴！我走了一下神而已！”神谷按著頭頂頗不服氣地斜睨了一眼，小野立馬一臉微妙表情地擰動了車鑰匙。

    待到出發(fā)車里反而是一片沉默。兩人本來也不是多話的人，小野專心開著車神谷則百無聊賴地看著擋風玻璃上簡諧運動的雨刷器享受這難得的靜謐時光。本以為走不了多久就能到，卻不想車子始終堵在下班高峰的車流里一動不能動，小野干著急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想著難得的休息時間卻帶著神谷桑一起荒廢在路上簡直是浪費生命，正煩躁不安卻聽神谷恰到好處地接了句話。

    “小野君你有沒有什么CD可以聽……這樣干坐著很無聊啊?！?/br>
    神谷大人一發(fā)話小野全身上下立刻放松，很是狗腿地遞上CD盒子，還一臉緊張地看著他的反應(yīng)。對方倒是仍然悠閑自在，翹著二郎腿一頁一頁地翻著CD。幸好有了思想準備他看到那滿坑滿谷的演歌倒也不怎么意外，倒是翻著翻著在一堆坂本冬美后面看到一張熟悉的光盤，再定睛一看，當時他就唇角抽搐了。

    “……小野君，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會在車上放自己的CD聽?！?/br>
    小野無比尷尬。

    “不，不是工作完例行的CHECK一下嗎……”

    “……有人會在錄完半年后還反復(fù)CHECK嗎！小野君你NICE☆自意識還真的不是裝的！”

    “啊、啊哈哈……神谷桑，這是……”還在企圖解釋。

    “好了好了，”神谷忍不住笑意打斷了張口結(jié)舌的對方，“反正也無聊，就聽這個吧?？偙趣蓼烤藨伽筏皮胧裁吹膹姟！闭f完就抽出那張風花塞到CD機里，往后背上一靠，儼然一副閉目養(yǎng)神“到地方再叫我”的樣子。

    小野大松一口氣，心想幸好他沒再往后翻一頁，萬一他再看到后頁那張ハレノヒ估計就不是被罵自戀這么簡單，搞不好會直接升級為變態(tài)了，要是神谷再伸手撅了那碟他損失可就大了去了。后車開始猛按喇叭小野才意識到前面車子已經(jīng)開得不見蹤影，趕忙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神谷桑，神谷桑？”

    “誒……”感覺到有人晃著自己肩膀的力度.神谷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誒？我睡著了？”

    “才20分鐘而已就能睡著，神谷桑你最近是不是累過頭了……”

    “啊，哦沒關(guān)系，工作嘛……?！彼贿吶嘀弊右贿吪莱鲕囎?，小野隨手一甩車門就拉著還迷迷瞪瞪的神谷穿過大雨大步跑進了居酒屋的門廊。

    短短幾十米兩人已經(jīng)一身濕漉漉。神谷環(huán)顧了一下店面，不由感嘆真是小野喜歡的風格，裝修整一昭和文藝風。兩人隨便點了些酒菜和“重點”的拉面便坐到位子上邊吃邊聊，內(nèi)容無非是工作游戲再加上神谷順便抱怨抱怨廣播節(jié)目里頻頻口胡的搭檔，隱約摻雜著幾聲小野知不是真是假的笑聲，和著神谷又羞又怒把筷子往碗上一磕的脆響各種聲音一起蒸騰到滿頭的水霧里去消失不見。里外里就算是人氣聲優(yōu)畢竟還是小眾偶像，在這種全是歐巴歐吉的店子里可以敞開了撒歡也沒人會注意到。其實他們也只是普通人，會哭會笑也會疲憊，要工作要休息更要養(yǎng)活自己。早出晚歸工作時間不僅不規(guī)律還遠大于時甚至請假都不能隨便請，工資也并未見得多高，更何況平時的壓力亦遠遠大于一般的上班族。聲優(yōu)看似風光其實臺面下不知要付出多少倍的努力，若單論輕松實在不能算份輕松的工作。

    心情放松之下喝著喝著兩人難免有些高。神谷先敏銳地察覺已經(jīng)快要不行了再喝下去明天嗓子大概要啞掉，撐著桌子站起起來對小野說我出去醒醒酒順便找個代駕小弟。小野似乎喝得只多不少，撐著酒瓶醉眼迷離地點點頭，又倒了一杯接著喝。神谷轉(zhuǎn)身走開心里暗想這個笨蛋叫自己出來喝酒卻第一個喝醉結(jié)果帳又要自己來付卻沒留意到身后的男人支著下巴一邊喝酒一邊喃喃自語，兩片嘴唇反復(fù)開合著低低地念著かみやさん，念著念著最后漸行漸弱的男低音黏合在ひろし三個音節(jié)里再也聽不見。

    神谷安排好事情回來不過幾分鐘，小野卻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面對這個比自己足足高了七八公分的男人本就纖弱的神谷再加上喝多了點根本無計可施，不得不找了人幫忙才把他拖上車。誰知道車子一啟動那人就整個人靠到神谷肩上，怎么推都不走——又或者是舍不得用力推，最后神谷無奈只好整個人借他靠。是酒精的原因或者是因為肩頭的重量和呼吸他一瞬間覺得心亂如麻，極不自然地扭頭盯著窗外東京繁華的夜景，再不敢回頭看一眼。

    “神谷桑？”肩上的人動了一動，似乎有點清醒又似乎沒有。

    “嗯？”神谷條件反射一般地隨口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念一想著這家伙喝醉了十成九是醉話，懶得理他便又轉(zhuǎn)回去看風景，結(jié)果左邊的胳膊卻被牢牢抱住，小野帶著清酒味道的呼吸越來越近。

    “神谷桑，如果有下輩子，你會做什么呢？”

    神谷覺得這人鐵定醉得不淺，又硬不下心來置之不理，便應(yīng)和著似地說：“下輩子啊，也許還是會選擇當個聲優(yōu)吧?！?/br>
    “真的？”

    “真的?！?/br>
    “原因呢？”

    “沒什么，就是單純地因為喜歡吧。總有種感覺，這輩子能成為一個聲優(yōu)實在是太好了。就算是累啊什么的都沒關(guān)系的，感覺我這個人的價值就在這份工作上啊。下輩子的話，除了聲優(yōu)，我想不出還有什么想做的呢?！逼鸪跏请S便地回答著身邊醉漢的問題，最后卻不知不覺地認真起來。在這種時候都能流露出敬業(yè)的本色……或許神谷他真的天生就是名聲優(yōu)吧。

    “我啊……”肩上的人挪了挪，找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肆無忌憚地繼續(xù)靠著，“我下輩子也想繼續(xù)做聲優(yōu)喲?！?/br>
    對方并沒接茬，只是配合著小野的挪動也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嘴里咕噥了一句：“跟風?！?/br>
    “不是跟風喲。是真的想再成為聲優(yōu)啊。”小野似乎聽到了，急著辯白著一樣搶過話頭?！拔乙病芟矚g這份工作??！況且……況且……”

    況且什么？

    “況且……再做一次聲優(yōu)，是不是就可以再一次像這樣，遇見神谷桑呢……？能夠遇見神谷桑，能夠和神谷桑在一起，真好啊。這樣的心情，也想持續(xù)到下輩子，下下輩子呢……神谷?！摇窆壬！剖贰?/br>
    神谷的臉紅的要燒起來。他第一反應(yīng)是大吼一聲“說什么胡話啰嗦死了”甩開身后那一臉純真說著令人害羞的句子的男人大步跑遠，卻發(fā)現(xiàn)兩人目前還坐在車里根本無處可逃。除此之外他想到的唯一泄憤方法是狠狠踢小野幾腳，回頭卻發(fā)現(xiàn)那混蛋早已睡著，額前的劉海有點汗?jié)翊孤湟贿?，憑空年輕了幾歲，倒像是個孩子。神谷心里既羞又惱偏偏還不忍心弄醒他，結(jié)果只剩跟心情動不動就被弄的亂七八糟的自己生悶氣。三十多歲一大老爺們，為了這種既笨蛋又笨蛋的后輩說的既愚蠢又愚蠢的連告白都算不上的曖昧語句生氣，像個什么樣子！思來想去最后打定主意下次見到小野一定拿出當年練的空手道本事揍他一頓。理由就拿……

    拿什么？

    不知道。

    發(fā)現(xiàn)自己連理由都想不出來的神谷又陷入新一輪悶氣，肩頭躺著的那個罪魁禍首反而睡得昏天黑地晨昏不知。

    到了小野家他又是費了老大勁和泊車小弟一起把那人扔上床。給了小費示意他離開才發(fā)現(xiàn)沒了末班車自己根本沒法回家，心一狠干脆睡這里得了。那家伙身體一看就這么健壯，蓋不蓋被子也沒差。

    第二天小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連衣服都沒脫就蓋著個床罩糊里糊涂睡了一宿，日思夜想的那個人正蜷在自己身邊，抱著全部的被子睡得波瀾不驚。

    拉開窗簾，東京都早晨八點半的陽光立馬從窗外砸到睡眼惺忪的兩人身上。神谷不滿似地翻了個身，把頭埋進被子里接著睡，活像他養(yǎng)的那只貓。小野在身邊靜靜看著他，不由得笑出了聲。

    彼時陽光沉靜，歲月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