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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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芍站在魚池邊,手里的一把魚食給她的手掌搓揉得粉碎,都從她一松一緊的手間的縫隙中落入池塘,紅魚圍攏過來,白的胡須和小巧的紅嘴露出水面一陣,吃了食,又都四散游開了。 “陛下?”梅苔姍姍來遲,在梅芍身后微微鞠躬。 “你來了?!泵飞诌@才微微回神,轉(zhuǎn)身看著她,輕薄的衣衫跟著轉(zhuǎn)一圈。 “我最近有些心神不寧的?!泵飞窒乱庾R地捂住胸口,眉頭蹙出一個尖,“像是有什么事發(fā)生?!?/br> 梅苔不言語。 神女頓一下,繼而有些驚訝地道:“你今年二十了。” 梅苔頓首。 梅芍扔下最后一把魚食,開始繞著魚池走起來,她的頭向前傾,好像是要看透里面渾濁的游動著的浮萍一般——昨夜她做了個夢,居然夢見梅萼在水里藏著,忽然變作一尾紅魚,一雙美麗的眼透過浮萍叢生的水面盯著她的臉,嚇了她一大跳,隨后驚醒。醒后她還記掛著這個夢,更加心下不安起來,就叫來了梅苔。 “你看,這些魚好生奇怪?!?/br> 梅苔也伸頭去看。 “這些魚鱗,紅得好像鮮血一樣?!?/br> 梅苔不言。 梅芍深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又吸一口,再吐,反復(fù)了幾次,忽而道: “阿苔,小萼已經(jīng)有了身孕,沒想到一切都這么快起來?!?/br> “是。” “是我不好,耽誤了你太多。你本不該上戰(zhàn)場跟那些畜生拼殺的,你看你……傷痕累累的……” 梅苔的嘴角上下錯開,冷冷地用兩邊嘴笑一下。 “明日,明日,我都安排好了,你去敲魚,作為一個女子,雖然有些為時過晚……” 梅苔愣怔了一下。 “苔,都是我不好,我虧欠你們太多……” “別說了?!泵诽ξ罩袷鞘艿街?fù)粢话?,久久不能?fù)原心上遭受的這突如其來的一拳。 紅木魚的聲音不絕于耳。 梅萼端著微隆的小腹,由神女牽著右手。梅芍另一邊牽著梅苔,引著她們二人走出紅宮的門。 梅苔松開神女的手,一個人踏上空曠的石板地,像個將軍沙場點兵那樣,快速走到一排排仿佛她的士兵一樣站得端端正正的男孩面前,如果不是她一襲紅衣襯得她眉眼如畫,美艷如花,她一定會以為自己要在他們面前拔出染血的刀,然后橫跨上馬,直沖出云霄。 今日不同往昔,她再也不是那個如男人般英姿颯爽,威震四海的大將軍了。她手執(zhí)的不是刀,是木魚小槌。她的這柄小槌,將要敲到一個男孩手中的木魚身上。 她停下來,正視著這個跟她齊頭的男孩。他面目清秀,只是頷首縮胸,透著膽怯,一身沒有幾塊可憐的rou,瘦得仿佛一根枯樹枝在風(fēng)里搖晃。 “你!”梅苔對他厲聲道。 男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 是了,就是他了,這就是她選他的原因—— 眼下的一顆朱砂痣。 多么巧合,多么如她的愿,遂她的心。 她的笑由苦變甜。 “南部的人準(zhǔn)備好了,十天之后,午夜起義?!?/br> 若木在凌寒的身側(cè)躺下,跟他小聲說。 凌寒沉默一陣。 “你怎么不說話?啞巴?” “我不和你們一起了,”他緩慢而堅定地,“我改主意了?!?/br> “什么?你不是……你好歹也是首領(lǐng)之一,不能說走就走吧,那么多人還靠著你呢……我們,我們也都是擁簇你的……” “不是這個問題,”凌寒,慢慢地,“我要帶她走?!?/br> “誰?神女的那個公主?” “是。” “你真的……瘋!……她要是知道你們準(zhǔn)備對神女……你!哎!……” “她愿意和我走,”凌寒翻身起來說,眼睛明亮如星,“逃出紅宮,她就自由了,我們就自由了?!?/br> 若木只是搖頭。 “隨便你吧,我是勸不動你了,既然你鐵了心,就這樣吧,只是要千萬小心?!?/br> “你們也是?!?/br> 若木點點頭。 “梅苔jiejie!”半夜,梅萼挺著肚子,難受地摸索到梅苔的房間,梅苔翻身醒了,急得下床,一個不小心,翻倒在地上,下身劇烈地疼痛起來,她不由得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咒罵的呻吟。 “你怎么了?”梅萼跑過去扶起她。 “好著呢,我還死不了?!泵诽ξ恍?,“這么晚了你跑來干什么?” “你把我送出宮吧?!泵份喙蛟谒磉吰蚯蟮?。 “什么?” “求求你了?!泵份嗟拿嫔狭飨聝尚星鍦I,梅苔動心了。 “你別急,怎么回事?” “我只要出宮,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泵份嗟穆曇粼絹碓降?,最后幾乎細若蚊蟲了,她的淚映著燭光打在地板上,一顆一顆如梅苔吞下去的那一粒一粒明珠,每一滴無不是在硌著她的胃,她的心。 梅苔咬著牙: “好?!?/br> 梅萼悲傷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影。 梅苔起身著衣,一并拿了另一套銀白的素色行頭,叫梅萼換上,她心下現(xiàn)在正與梅萼一樣,都是鐵定了心要做一件事了。 就著昏黃的燭影,梅苔攬著梅萼的肩頭快步走向紅宮的偏門。冷的寒凍似的夜里,柔和的雪的冰晶在空中飄著,驀地就粘連在人的臉上,蛛絲一樣,跟著人蠕動的面部肌rou掛出一圈圈蛛網(wǎng)似的美的泠泠的冰花。她們兩人許久沒有說話,都在歆享著這難得的安寧的夜,她們的臉緊緊相貼著,還是冷,冷得發(fā)抖,冷得走不遠路,但又覺得暖和,心里猝然點起的一盞燈替她們照著,即使在夜里也看得見彼此,聽見遙遠的紅宮的那一頭傳來午夜久久回蕩在宮內(nèi)外的紅木魚的聲音,十指鎖在一起,梅苔忽的想起她們玩的九連環(huán)、梅子棋來。 開了門。 梅萼的纖纖素手倏地從她緊扣的十指間滑落的時候,梅苔仿佛看見一朵白蓮在雨水的浸潤下脫離了久久托著她的荷葉,她的心頭一震緊縮的窒息感,感到鼻尖似乎猛地一酸,到底眼眶還是濕了。 梅萼跳過門檻,兩人隔著紅門僅隔一人的縫隙對看一眼。 “等等!”梅苔忽的叫住她。 梅萼在門外停下。 “這個,你戴上,就算以后出什么事,我還不遠你?!?/br> 梅萼接過她手中的紅絲帶,絲帶末梢掛著一只蝴蝶,她欣然笑了,就這樣看著梅苔替她系在右手的手腕上,一共綁了七圈。 梅萼最后看她一眼,急急地關(guān)上門,跑去了。 梅苔靠著紅門,身體滑下來在地上攤著,她要攤成一灘水,流向任何可能的角落。 “以后就算有什么事,我不遠你,你別怨我?!?/br> 她的淚涌落下來,整個頭都埋在身下。 神女滿身珠翠,亭亭地、如一朵水仙花般落在她面前,慈眉善目地笑。 她把鐵質(zhì)的冰冷堅硬如脆石的頭盔重重擲在梅苔面前。 梅苔掙扎著站起身,因為哭泣得過于猛烈而氣喘吁吁,胸脯起起伏伏,像是剛從水中躲過溺斃之險爬上岸的狼狽的幸存者。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頭盔,平靜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塵,即使上面只是結(jié)滿了雪的冰晶。 “凌寒!”她帶著沉重的肚子,費力地跑到早已準(zhǔn)備好的他身邊,“快,快!……” 凌寒抱過她,對著身后的樹林吹一聲哨,飛鳥的翅膀撲棱棱胡亂打著樹的枝枝葉葉,從林中紛紛驚飛而出。 十多隊幾百人、幾千人的人馬從中有序地走出,一對幾個火把,照亮了紅宮。 “走!”凌寒拉過梅萼,既是對她所講,又是對剩余的暴動的男奴所下達的最后的軍令。他的任務(wù)就此結(jié)束,現(xiàn)在,他只需要帶著她跑到天涯海角的地方,遠離紅宮,遠離脂粉的膩臭,遠離紅魚館,遠離…… 她的指在他的手里緊緊攥著,微長的指甲輕輕啄著他掌心的溫度,他們迎著人群跑起來,在人群中穿梭前行,男奴們自主地給他們讓開一個個蜿蜒的小道,他們像是剛出世的孩子,在激烈的海一樣的人潮中自由遨游,遠離明火和燭光,游到最深最暗的海灣深處,這樣就無人找得著他們,他們就仿佛還在紅魚肚中一眼,隔絕了所有的是非愛恨,在自己的桃花源中盡享自由之愛…… 在暴民們闖入紅宮的時候,紅宮的城墻上燃起一串串篝火,青天刷地被點亮,暴動的男奴們被刺得睜不開眼,待他們抬眼的時分,他們以為是天上的星斗化作流螢直撲下來,直到那些流螢逼進他們的眼,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數(shù)以千萬計的帶火頭的箭矢,在黑的夜空猝然騰空而起,如餓狼般密集地?fù)湎蛩麄兊哪樏妫鹩挈c點,簌簌簌簌地往下落——這注定是一場傾盆大雨,伴著震耳欲聾的凄厲的慘叫聲。 梅萼和凌寒——他們根本沒有回頭的機會,但誰都知道,紅宮里面出了大事。 梅苔整裝待發(fā),站在城墻頭。她的眼在男奴們灰暗破舊的衣服中瞬間成了有力的武器,她一眼就看到漂浮在空中的、梅萼手上的那條紅絲絳—— 她一把奪過身邊一個女兵的弓,狠狠挽弓,閉上一只眼,箭頭指著梅萼的后頸,停一下,又轉(zhuǎn)向了凌寒的一根清晰可見的筆直的脊柱。 如果一箭射穿它,那么,他的上半身就會掉下來。 她又指向他攥著她的那只手。 還是要射掉他一只手,那只骯臟的、碰過她無數(shù)次的罪惡的手,比她沾滿鮮血的手還要罪惡。 她毫不猶豫地射出這一箭—— 梅萼只覺得凌寒握著她的手狠狠震動了一下,她從他的庇護中滑脫下來,跌出去,然后她斷絕了和這個寒冷的冬天所有相關(guān)的記憶。 一顆淚懸掛在眼角,冰凍成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