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跑回苦役屋的時(shí)候，若木大吃一驚，把他從頭到尾檢一遍，這才問：

    “她們沒對(duì)你怎樣？出什么事了？”

    “公主敲魚?！绷韬畾獯跤醯?，“她讓我逃出來?！?/br>
    “她？你是說……”

    凌寒點(diǎn)點(diǎn)頭。

    若木像是松一口氣，忽而騎到他床沿上：

    “她為何放了你？她不也是紅宮的人么？還是神女的女兒……”

    凌寒想一會(huì)兒，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duì)于梅萼的印象止步于她眼角處的朱砂痣，還有她敲響他手中木魚時(shí)空洞的一聲悲鳴，像是從魚嘴里發(fā)出似的。凌寒搖搖頭，說他不知道，那些粗野的女人把他的頭摁進(jìn)水里，她怎么就挺身而出救了他，甚至給他開一扇生門。

    “寒，”若木忽然壓低聲音，頭往他身上湊過來。

    “西邊有人策劃謀反，說要暴動(dòng)，要么從紅魚國(guó)逃出去，要么跟這些女人同歸于盡。”

    凌寒聽了，身子動(dòng)一下。

    “你怎么看？”

    “誰(shuí)不想逃，”凌寒淡淡地回一句，“起義不都是有效的，你別跟著瞎摻和了?！?/br>
    “凌寒！”若木忽而正色。

    “現(xiàn)在失敗的原因就在于那個(gè)梅苔將軍?！?/br>
    “怎么了？”

    “她和公主交好。”

    “她們？……”

    “是，甚至紅宮里頭有人說，將軍覬覦公主呢?！?/br>
    “……”

    “不過聽說將軍在紅宮豢養(yǎng)女色，確有其事?！?/br>
    凌寒不再言語(yǔ)，他慢慢地將冷冰冰的四肢拖到鐵板似的僵硬的床上，然后側(cè)臥下來，他的手心是暖的，不知是不是因?yàn)樗幼×四侵蝗崛醯暮?，他多希望她替他飛出紅魚國(guó)，去看看沒有流血流汗的世界是怎樣干凈地存在著的。

    紅木魚輕輕敲了一下。

    梅苔本無心飲酒，繁梨勸得多了，也就不顧起來。在紅宮不可多飲，即使在祭祀紅魚館的時(shí)候，神女也只是輕呷一口，不敢貪戀酒色?？擅诽袢招木w煩亂不堪，她必須借酒消愁不可。繁梨依在她懷里，雪珠靠在她身后，身側(cè)幾名斟酒的女子無不是迎合了她的喜好穿戴打扮，施著濃重的彩和脂粉，一張不大的臉給硬生生涂抹得消弭了本來面目，又白又紅的，像是畫中走出來似的。繁梨在和梅苔、雪珠嬉笑間，發(fā)間一束翠的珠玉落進(jìn)梅苔的樽中，梅苔也懶怠去撿，一飲見底，繁梨故作驚恐地嬌嗔，一面捶著梅苔的前胸道：

    “大人也不怕噎死的，人家都要嚇暈了嘛?！弊焐线@樣說，一雙明亮的眉目確是透出欣喜和甜蜜來。

    “有什么，連刀槍都吞過的人，還怕這個(gè)?！闭f著梅苔又從雪珠脖間拽下一條朱玉的長(zhǎng)鏈子，一個(gè)個(gè)圓潤(rùn)飽滿地閃著紅光，折出梅苔一張張自己都看不明白的臉。她對(duì)雪珠笑道：

    “這東西，是我頭次打仗賞你的，你居然還留著?！币幻嬲f，一面一仰脖一張口，一串珠子被抽了筋骨似的隨著她放開的手順勢(shì)滾落進(jìn)咽喉肺腑，梅苔面上沒什么改變，抄起酒壺就往頭上灑，面目都濕得醉了，前襟半開不開，露出因多年征戰(zhàn)而裹得平平坦坦的胸脯，一束幽暗的光從側(cè)窗潛進(jìn)來，直直打在上面，如一面光禿的白墻，又是赤裸又是殘忍地，梅苔忽的伸手砸爛了酒壺，她的幾個(gè)女人們都被嚇得不輕，尖叫著往外跑——她不是第一次如此，卻是最激烈的一次，酒壺上精雕細(xì)刻的花紋都扭曲了，身子泡在濕膩黏稠的酒水里，是死尸倒在血泊里。

    神女剛好推門而入，一個(gè)巴掌打在梅苔的半邊臉上，她左右腳還沒站穩(wěn)，又是一巴掌，兩邊開弓，打了四下。

    “混賬！”梅芍罵道，“紅宮這樣干凈的地方，你都干些什么！天天在屋里養(yǎng)女人，喝大酒，你簡(jiǎn)直不要命了！虧得你是禁衛(wèi)軍的統(tǒng)帥，就是這個(gè)爛樣子！你不嫌惡心，我還怕臟了我的紅宮！”

    梅苔晃晃悠悠地，像是醉酒的樣子，然而雙手是清醒的，它們努力幫主人拉上敞開的衣襟，像是急切地想要遮蔽什么不雅的圖案。

    “賤臣有罪，罪該萬死?！泵诽Φ拖骂^，整個(gè)身子向前面撲倒，神女向后退一步，梅苔摔下來，身外還是完整地，沒有受傷，但她身體內(nèi)部傳來的噼里啪啦地如同鐵鏈碎裂的聲音，卻是如雷貫耳，只有她自己聽得清楚。

    神女一個(gè)眼色，女使們都乖乖退下了。

    神女像是憐愛般地，蹲身下來，長(zhǎng)指甲伸入梅苔凌亂的發(fā)，心疼似的：

    “我罵你，是為你好，我也不忍心這樣看你糟蹋自己。紅宮里的女孩子，哪一個(gè)不是我的心頭rou，肝上寶，你看你，非要把自己作踐成這樣子……”

    梅苔怔怔地看著空白的頂，上面繪著十?dāng)?shù)條紅魚，都睜著眼張著嘴，在詭異的青天的背景下朝著一個(gè)方向游，它們身上的鱗都被剮掉，梅苔想不出那種過程是怎樣痛苦的體驗(yàn)。

    “你又挨訓(xùn)了？一身酒味?！蓖黹g，梅萼小兔子似的鉆到梅苔這邊，一臉嫌惡地捂著鼻子。

    梅苔在幽暗的角落懶散地坐著，答應(yīng)一聲。

    “哎，哎?！泵份嗯肋^去，輕輕推她的肩。

    “怎么？”

    “你怎么跟死人一般面孔？”

    “我，我是死了?！泵诽β唤?jīng)心地答著。

    “你沒吞金，怎么會(huì)死？”梅萼還在取笑。她早知道梅苔有吃珠玉的毛病，節(jié)制的時(shí)候興許只吃一兩顆，有時(shí)候吃上癮了，會(huì)伴著脂粉吃十多條項(xiàng)鏈，真是嚇人。

    梅苔借著月光摸摸梅萼的臉頰，少女的臉被染得清輝一片，她微微頷首，含羞似的，睫毛像蝴蝶沾了露珠的翅膀微微顫動(dòng)。梅苔像是呆住了。

    “哎，你明天要出紅宮吧？”

    “是，你知道？”

    “帶我去。”

    “怎么可能，你是不能夠輕易出這里的?！?/br>
    “我一定得去?！?/br>
    “要我在她面前押上頭嗎？”

    梅萼知道她指的是梅芍。

    “就要你押頭，我這次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的?！?/br>
    梅苔斜了一眼她的腹，“若是新神女還未出世就遭遇不測(cè)，我就是押十個(gè)頭也沒用?！?/br>
    梅萼嘻嘻笑了。

    “還沒有呢，你說什么呀?！?/br>
    梅萼把放走凌寒的事和盤托出。

    梅苔聽了，依是沉默，半晌，問道：

    “那么，你是要去見他了？”

    “是也不是，我就是悶了，紅宮里頭……”

    “撒謊?！泵诽Σ恍嫉亍?/br>
    “什么呀?！?/br>
    “你不說，我就不帶你。”

    “好了，是，是為見他?？墒?，也未必見得著。何況他被老嬤嬤們那樣對(duì)待，怕是要恨死我了。”

    “你救他，他愛你還來不及，你就偷著樂去吧?！?/br>
    “撒謊?！?/br>
    兩人借著月光沉默一陣。

    “那么，你是答應(yīng)了？”梅萼不放心似的，又問。

    “報(bào)酬呢？”梅苔道，“我可不普度眾生呵?！?/br>
    梅萼神秘一笑，從衣側(cè)拈出一枚小刀。

    “給你，我的好寶貝，一直不舍得給人看呢，只有你有福氣拿著它，以后就是你的了?！?/br>
    梅苔接過去，是黃金做的一柄小刀，女子防身可用。上面華麗麗地刻了許多龍鳳圖樣，刀柄上掛一串紅的玫瑰珠子，夜里放光，很是惹眼。

    梅苔笑一下，算是默許了。

    她起身到衣柜處，拋出一身鐵質(zhì)甲胄，重重拋在梅萼面前。

    “你有膽，明天穿這個(gè)，十個(gè)紅宮都得給你開門?！?/br>
    梅萼后來在不那么瘋癲的時(shí)候可能在想，如果當(dāng)初沒有把心愛的玫瑰小刀讓給梅苔就好了，如果當(dāng)初沒有聽信梅苔，穿上甲胄混出去就好了，如果當(dāng)初沒有一眼鐘情于他——似乎只有這一件是她由不得自己的，她這唯一一件不由自己的事，日后看來，簡(jiǎn)直是荒唐，它給她帶來多大的歆享和快樂，就送來更多的痛苦和不堪——而這許許多多的不堪，都是由他人替自己受著，她只是在心靈上數(shù)以日記地折磨著自己罷了，人人都說她沒有錯(cuò)，可她錯(cuò)就錯(cuò)在，那唯一的一次不得已，不，其實(shí)細(xì)細(xì)想來，也不是不可避免，要怪，就怪那只蝴蝶，她在白雪覆蓋的天地間飛得太過輕浮猖獗，怎么就讓她跟著它一路走下去。

    紅木魚重重敲了一下。

    無論如何，事已至此，心已動(dòng)情，別無他法。

    “你做什么？”

    凌寒驚了一下，恍惚間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shí)，他挺起身子剛一回頭，就看見梅萼緩緩取下頭上的盔，在他面前亭亭地站著。

    “我……”凌寒啞口，他手里還cao著血跡斑駁的器具，頓了頓，“神女叫我們修繕紅魚館?！?/br>
    “修哪里？”

    “紅魚棺，神像的……眼?！?/br>
    梅萼抬頭看看那條巨大的紅魚，哧哧笑了。

    “怎么給它修眼？它不是沒有眼的么。我看正好?！?/br>
    又環(huán)顧下四周，問:

    “只留你一人？”

    凌寒扣頭，“輪班，我是鎖館的?！?/br>
    “外面的人呢？”

    “本是監(jiān)督我鎖館的，但她們一般都走得早，”他看看窗外，“天不黑就該走了?！?/br>
    梅萼又是一笑。

    凌寒又放下器具，拿起大掃把清理起紅魚館來。

    “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出宮了？”梅萼不滿意似的，跟在凌寒后面問。

    “這有什么，你們紅宮的女孩，想干什么不行。”

    梅萼xiele氣，臉上的紅潤(rùn)不在，她有些生氣似的小聲地抗議：“才不是，我是偷跑出來，就是為了……”

    凌寒抬起眼看看她，有些疑惑，但并非好奇和驚訝，這讓梅萼更加沮喪了。

    他別過頭去，繼續(xù)干著他的臟活、累活去了。梅萼走到一根紅的漆柱子后面的陰影里站著，從那里留出一雙眼睛來，恰好能看到凌寒的身影，他每每抬頭擦拭臉上又臟又黏膩的汗水，眉梢的小月牙就跟著他靈活的面部表情起伏不定，有時(shí)向上凸起，有時(shí)又向下折過去，向兩邊扯開來——梅萼的一雙眼也跟著靈巧地轉(zhuǎn)動(dòng)，她心下不乏失望，卻還是歡喜的——這樣近距離地去看一個(gè)紅宮之外的人，她還是頭一遭。凌寒繞著紅魚館跑圈的時(shí)候，經(jīng)過她身側(cè)，身上的味道就被她深深納入肺腑，又返還給鼻尖，她細(xì)細(xì)揣摩一番，忽而有了那日冰雪般清涼的余味，雜著不是脂粉掩蓋起來的香煙味、粉汗的濕冷的香，是一種自然清潔的樸實(shí)的味，像是不飾浮華的草籽、落葉、泥土、荒原，從紅宮外的墻壁上垂落下來的細(xì)小的松針和蘑菇，從天際倒掛下來的清寒的苦澀的月娥，從身體本真發(fā)出、又粉飾了身體的奇異的、極富溫度和感知的氣味。

    她等他到天黑。

    “要下鑰了，”凌寒幾乎忘了她，忽的回頭問，梅萼繃著紅撲撲的臉，梗著脖子道：

    “我不回了，今夜就住在這里罷?！?/br>
    凌寒不解：

    “你做什么？還不回紅宮去嗎？今日我當(dāng)值，你出什么事，就是我倒霉了。”

    梅萼忽而探身到他那里，試探般地：

    “你日日當(dāng)值嗎？”

    “不是……一周輪兩回?！?/br>
    “那我還等你。”

    凌寒紅了臉，急急地壓低聲音：

    “你做什么？……沒見過這樣害人的?！?/br>
    梅萼嘻嘻笑著：

    “只見一面又不會(huì)怎的，你放心好啦?！闭f著，蹦蹦跳跳地跑到紅魚像的后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