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石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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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錦輝醒了,他口干舌燥,額頭上傳來一陣鈍痛,身體各處也很不舒服,蓋在身上的被子感覺比往常要重。四周一片昏暗,右邊的窗子能看到外面的天色,星月高垂。他似乎是在某個小房間里,溫和的白光透過門上的小窗和低語的聲音一起散進來。 他想說話,嘗試著張了張嘴巴,喉嚨里像有痰似的,發(fā)出了聲音,不過說不出句子。好像是感應到了他微弱的聲音,談話聲忽然停了,咔噠一聲,門開了,門外是熟悉的臉,滿臉擔心的神色。 「老龐?你醒啦!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程渝連忙小步跑到床邊,打開了單人病房床邊的小臺燈,看龐錦輝干得起皮的嘴唇,連忙倒了杯溫水給他。龐錦輝想伸手去接水,右臂便傳來一陣劇痛,「嘶」隨著這陣痛楚,渾身的知覺都蘇醒過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和右腿都綁上了固定板。 「誒,小龐,手上跟腿上還綁著固定板呢,小心點兒啊」程mama的聲音從程渝身后傳來。 「…呃」龐錦輝發(fā)出一些音節(jié),懵懵懂懂地用左手接過水杯,程渝沒有松手,就這么扶著讓他喝了半杯水潤潤喉嚨。 在程渝低聲地解釋還有程mama在旁邊的補充下,他總算將腦海里四散的思緒與記憶合攏。他想起來自己在走出地下酒吧時眼前發(fā)昏,從樓梯滾落撞到欄桿又砸在凹凸不平的藝術(shù)墻上,隨后失去了意識… 見龐錦輝開始出神,程mama以為他被嚇到了,連忙安慰道「哎,還好聽醫(yī)生說也不算太嚴重,小龐你也年輕,恢復很快的,只要好好靜養(yǎng),是不是,小渝?」 程渝也關(guān)切地回道「是啊,醫(yī)生說住院部打石膏的老醫(yī)生已經(jīng)下班了,就先用板子固定,明早去打上石膏就好了,今天先好好休息,要是有其他地方痛了就跟我說」 「啊…嗯…」龐錦輝嘴上呆呆地應著,其實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身體怎么樣,只是骨折,恢復得好的話以后不會留下后遺癥。他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著,滿腦子都是即將落地的項目。他怎么會在這種節(jié)骨眼倒下?這是上天給他的懲罰嗎?還是上天要告訴他庸才不應該做不切實際的夢,龐錦輝這個人也就如此而已,到此為止了… 骨折…他要多久才能回去上班,不能走路,去不了公司也沒法去現(xiàn)場,但還可以通過電腦處理資料,應該可以做一點末端后勤的雜事。該死。右手骨折,他忽然開始痛恨起自己是右撇子來,痛恨一切理所當然的事情。實際上就算他是左撇子,一只手無法移動也會給生活造成極大的不便。 其實他心里明白只用一只手,想要繼續(xù)跟進項目只是自欺欺人。高中時期籃球隊的朋友曾經(jīng)摔骨折過,他知道骨折沒幾個月好不了,手頭的工作只要離開一個星期就會完全滯后,診斷消息傳回公司以后,從項目組里把龐錦輝移出去是非常合情合理的選擇,估計這會兒他們已經(jīng)在琢磨找后備人選,明天就會有人來交接工作了。 他又想起長兄——龐家長子龐錦軒冷漠的臉,他總是用充滿譏諷的眼光看著他,從小到大嘴里除了尖酸刻薄的挖苦蹦不出別的字,現(xiàn)在作為公司實質(zhì)性的掌權(quán)人,自龐錦輝入職以后更是沒有好臉色。 龐錦輝低下頭,左腿屈起來,頭靠在膝蓋上,現(xiàn)在他連蜷成一團這個最簡單的愿望也做不到了。 「哎呀,老龐,小心額頭上的傷」程渝輕輕抬著他的手,又轉(zhuǎn)過去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床的高度。 「抱歉」龐錦輝微微抬頭,聲音里滿是疲倦,「能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嗎?」他低沉的話語里甚至有幾分哀求。 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龐錦輝嗎?程渝一下子感覺有什么話就在嘴邊,卻好像是異國失落的文字,張開嘴就會隨風跑掉。 「嗯,好」也許比起親近的人的陪伴,龐錦輝更需要一些獨處的時間,「那我?guī)湍惆汛卜畔聛?,你先好好休息,手和腿千萬不要亂動,護士鈴就在這上面,有什么事情叫我」程渝俯身緩緩調(diào)整床的角度,又從床頭柜的第一層里把龐錦輝的手機拿出來,裂紋從屏幕的一角往上攀附在鋼化膜上,似乎因為龐錦輝剛往下摔時手機先甩飛了出去,停在某一階上而幸免于難,「手機放這兒,我先去送媽回家」 龐錦輝點點頭,沒說什么。 程mama也作出表示理解的樣子,點了點頭,挽著程渝的手,兩人走出房門。 龐錦輝慢慢躺下,看著自己破爛的衣服和被板子與繃帶夾得嚴嚴實實的手腳,視線轉(zhuǎn)移到白色的天花板上,他睜大了眼睛,此刻只有疼痛與他作伴了。 ================ 「小伙子,你也太急躁了,身體的事情是急不來的呀」這位年紀有些大的醫(yī)生明顯被龐錦輝的固執(zhí)逼得有些著急,「什么一個月兩個月的,傷筋動骨一百天的事情,骨傷愈合沒有三個月不好隨便動的,頭上線不是還沒拆么,先安心靜養(yǎng),是什么人命關(guān)天的工作這么急」 清早科室里沒什么人,現(xiàn)在就龐錦輝一個患者,旁邊在整理器具的醫(yī)生順便還幫了句腔,開玩笑道「那要真是人命關(guān)天的工作,手腳沒好全的反而不敢讓你去做了」說完自己笑了起來。 龐錦輝沉默了。 「林醫(yī)生說的是啊,龐先生,您就先在咱們醫(yī)院住著,我們這兒的單人病房護工都是xx公司的,服務絕對一流」另一邊,有些中年發(fā)福的某主任正腆著臉笑著,他來的時候握著程渝的手說了老半天的奉承話,龐錦輝黑著臉出聲才松手,程渝不僅沒聽清他的姓,現(xiàn)在也不明白他究竟是哪里的主任。 「那多久可以出院呢?」程渝看龐錦輝之前問得那么勤,似乎很想早點離開醫(yī)院,便作折衷案問道。 「起碼先等線拆了…」醫(yī)生的話還沒說完,旁邊主任就笑著插進來:「當然是身體要緊啊,我們這兒給患者的護理都是市內(nèi)頂級的,真正的“賓至如歸”,您想住多久都沒問題!」 程渝還沒答話,主任就行云流水般把手機從口袋里拿出來,看了看鎖屏上的消息,「啊呀,董管家也來啦,龐先生,我這就去接董管家過來哦」說著,他摸了摸發(fā)量稀薄的頭頂,轉(zhuǎn)身正要走開,門外就傳來一聲清冷的「不必勞煩主任了」時機恰到好處,仿佛一出預先設計好的劇本。 一位身著修身黑色西裝,提著黑色公文包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高而薄的鼻梁上架著半低框眼鏡,身材偏瘦,頭高高地昂著,好像不管看誰都是用鼻子在看。看來他就是那位“董管家”。 程渝不認識這人,如果說是龐家的管家,確實也姓董,但明顯沒有這么年輕,也不這么趾高氣揚。 而身旁的龐錦輝,臉色更難看了。 「我已經(jīng)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你,你是程渝吧?」董管家指了指程渝。 「誒,啊,我是…」程渝嚇了一跳,不自覺握緊了輪椅后背的握柄。 龐錦輝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道:「董如春」 董管家扶了扶眼鏡,「噢,不好意思,我忘了,現(xiàn)在是龐太太了」 即便是程渝,這下子也明白來者不善了。 「我們跟主任商量好了,接下來三個月就住在C區(qū)頂樓的單人病房,護工兩周一換」 「三個月?」龐錦輝反問道。 「唔,那個,董管家,沒必要在醫(yī)院住這么久吧,是不是也可以在家休…」程渝還想為龐錦輝爭取一下,他的印象里普通骨折確實沒必要住這么久的醫(yī)院。 「龐太太」董如春語氣平靜地道,表情有些不耐煩,「龐先生右手和右腳還沒恢復好,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我…」 「我覺得還是交給專業(yè)的護工比較好,當然,本家那邊么大致也是這么個打算」董如春把專業(yè)那兩個字強調(diào)了一下,又扶了扶眼鏡作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整個人散發(fā)著不容旁人質(zhì)疑的氣場,「噢,龐太太別誤會,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的,請護工也是為了減輕您的負擔,龐先生也能恢復得更快一點,一石二鳥嘛」 「我不可能在這兒浪費三個月的時間」龐錦輝知道跟董如春打交道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先發(fā)火的那一方就是輸家。 「那您就要跟本家聯(lián)系一下了,我剛才已經(jīng)去把前期費用繳完了,合約也簽好了,接下來怎么處理您看著辦吧」說罷,董如春向主任招了招手,主任向著龐錦輝笑了笑簡單告辭,便點頭哈腰地跟在董如春后面。 一片沉默中,整理器材的醫(yī)生把繃帶往桌子上一放「這個管家這么會說話的」。 程渝慢慢地推著打好石膏、戴著頭套的龐錦輝回病房,這條走廊靜悄悄的,四下無人。 「抱歉,把你也卷到這些麻煩事里來」龐錦輝突然開口道。 「嗯?哦,你說剛才的事情嗎?…沒什么的」程渝答道。這兩天,他們夫夫倆還沒有足夠的時間二人獨處,互相交流。程渝只感覺龐錦輝像是在這一摔里整個人的魂兒都被摔走了,整個人都頹靡極了。似乎在這場意外中受到傷害的不只是rou體,精神上也遭受了很大的打擊。明明是久別重逢,即便形式不太好,程渝到現(xiàn)在還沒見龐錦輝笑過。 在程渝的印象里龐錦輝還算一個樂天派,似乎是在這場事故里有什么程渝不了解的事物,讓龐錦輝陷入憂愁之中,他的樂觀和溫厚都不復存在了。程渝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好隨便插嘴說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廢話去安慰他,可能會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對龐錦輝造成二次傷害,他想要幫助他,卻力不從心。 二人回到病房,護工已經(jīng)整理好了床鋪等著了。程渝和護工依據(jù)醫(yī)生的指示,把龐錦輝的腿抬起來吊著,防止腫脹。 「志云…」程渝只想著要多跟他說話,聊聊其他的事情,沒準能把龐錦輝的注意力從他正煩憂著的事情上分出來,「志云你還記得嗎?老黃的兒子,今年高三了」 「嗯」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眼兩年多了,其實也就兩年,但我總覺得好像是看著志云長大的,上次老黃給我看志云的照片,他說志云快長得有你高了,青春期的孩子個子長得可真快」程渝自顧自地講著,「前段時間X中高三第一次月考剛結(jié)束,聽說名次也很不錯,目標是要考A市的市立大學呢,真有出息」 「嗯…」龐錦輝應著聲,又陷入了沉思。 護工收拾完床邊,又整理好了衣柜,跟二人打了招呼便先離開去取醫(yī)院準備好的午餐了。 程渝坐在病床的右手邊,好隨時應對龐錦輝的需要。 沉默中,龐錦輝忽然開口了,「小程」這是再會以來龐錦輝第一次主動開口呼喚他。 「怎么了?」程渝靠近了些,以為龐錦輝想要什么東西。 龐錦輝只是默默把左手從被子底下伸出來,放在被子上,向著程渝,程渝輕輕握住他的手指。 「對不起啊」龐錦輝的聲音有些沙啞。 「怎么啦?」程渝往前坐了坐,笑道,「怎么今天道這么多歉啊,有那么多對不起我的事情嗎」 「…哎,我真沒出息,你不要嫌棄我」這些字像是艱難地從他的唇間吐露而出。龐錦輝的一條腿還懸在空中,現(xiàn)在的姿勢讓他無法藏住自己的表情,他垂著眼,微微動了動手指。用非常隱忍的態(tài)度等待程渝的回答。 「你覺得我是那種會嫌棄你的人嗎?」程渝騰出另一只手把凳子往前送了送,好把龐錦輝的左手收在掌心里。 龐錦輝連忙否認,「不…當然不是」一時又覺得有些尷尬,「我只是…哎,我也說不清楚,不好意思,感覺現(xiàn)在腦袋亂糟糟的」龐錦輝輕輕回握程渝的手。 「不管別人怎么說,在我眼里,老龐你可靠又能干,還很溫柔體貼,平時也很開朗樂觀」程渝認真地說。 龐錦輝有些自嘲似的笑了笑,「但我不是…我總沒法把事情做好,今天也是,如果我再…」 「老龐」程渝搖了搖龐錦輝的手,龐錦輝抬起頭,迎面是程渝認真的表情。 他忽地噤聲了,「不對,嗯,我不是想說這個…」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在腦海里編織語句,感覺自己好像有數(shù)不盡的話要說,臨到嘴邊又變成了一團亂麻。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小程,和我結(jié)婚…你有沒有后悔過?」 程渝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有些驚訝。龐錦輝現(xiàn)在就像在寒風暴雨里瑟瑟發(fā)抖的小狗,四處找不到依靠。 后悔。什么是后悔呢。程渝也開始問自己。在結(jié)婚之前,他的學生時代,他早已下定決心要對“未來的丈夫”奉獻一切,無所謂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做一個稱職的不給夫家蒙羞的O妻子就是他的使命,他從不后悔。但他能斷言現(xiàn)在還是這樣嗎? 程渝的回復越慢,龐錦輝就越緊張,他的不安在臉上顯露無遺。 「怎么會呢」程渝說,「我也不是因為你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才和你結(jié)婚的呀,況且這次事故只是一個意外,不是你的錯」 龐錦輝感到如釋重負,心口稍微輕松了一些。 「我想…我們還需要更多的交流」程渝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