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車蘇傾奕直奔醫(yī)院，蘇父剛出手術(shù)室，麻醉效力沒過，仍睡著。

    瘦了一大圈的父親躺在滿是來蘇水味道的白被單里，孤單單一個人條。這還是父親嗎？蘇傾奕站在那里認(rèn)了好久。人竟這樣脆弱，一場病就讓你孑然無依：床邊守著再多人，守得再久，誰也替不了你。

    “讓他睡會吧，你也回去休息。”母親心疼兒子舟車勞頓，講了講手術(shù)的情況，勸蘇傾奕先回家，“你爸醒了也說不了話，讓他緩一緩?！?/br>
    蘇傾奕仍想留下，大哥過來勸他，讓他陪母親回家，洗個澡休整一下，晚些再來替夜：大哥已在醫(yī)院守了三天了。

    母子之間沒有心結(jié)，母親不認(rèn)同兒子卻說不出狠話，對蘇傾奕她一直是個自欺的態(tài)度，總以為兒子早晚有收心的一天，人不都是這么過的嗎？年輕時要自由，要理想，可自由和理想是什么，人在成為父母的那刻，心才會有答案。母親從來沒有想過，兒子或許從不盼當(dāng)父親。

    “前陣子你爸和我說到你，說你也二十六了，再任性就不叫任性了。小奕，有些話誰也不愿意說出來，這手術(shù)不是一刀永逸的法子，你爸的病未來怎么樣，不聽你我的，說實(shí)話我不知道他還能活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手術(shù)前他還叫我放平心，說天若是收他，誰也留不住……”

    哽咽一陣，母親再啟口，話轉(zhuǎn)到蘇傾奕的身上：“你呀，比世琛像他多了，從小就主意正，對的、錯的，你心里有自己的尺，你爸也有你爸的尺，尺和尺不成套，誰的準(zhǔn)呢？誰的也不絕對準(zhǔn)。你爸一輩子嚴(yán)于律己寬以待人，但這道理對你不適用，你得理解他，他把你看做他的延續(xù)。他就想讓你認(rèn)個錯，服個軟，你就是不認(rèn)錯，不服軟，你們誰也不饒誰……”

    蘇傾奕默然聽著，火車上思量了一路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母親哀婉無助的樣子太錐他的心。母親在心里讓兩個兒子撐著她，他還有的選嗎？他一個痛快閃開了，母親就倒了。世道怎么這樣難，沒有一條兩全的路。

    “我也不瞞你了，”母親看著兒子，“這次叫你回來不只是因?yàn)槟惆值牟?，我們希望在他的病情再次惡化之前，你能成個家。”

    蘇傾奕簡直不認(rèn)識母親了，這是一位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女性說的話？

    “知道你沒有交往的姑娘，人選你爸替你選好了，我看過照片，是個大方的女孩，和你也般配，就是沒進(jìn)過大學(xué)有點(diǎn)可惜?！?/br>
    “我不同意?！碧K傾奕從沙發(fā)站起來，“這事不能逼我?！?/br>
    看著兒子上樓的背影，母親知道這結(jié)又結(jié)下了。但她也感到事情就該這樣辦，不能再由著蘇傾奕的性子得過且過了，這是害他。

    蘇傾奕開始到醫(yī)院陪護(hù)父親，家和病房兩頭跑。母親沒有再提結(jié)婚的話題，他以為至少母親饒了他，母親卻把下最后通牒的任務(wù)全權(quán)交給了父親。

    蘇父的情況已穩(wěn)定下來，一個下午他把蘇傾奕叫到床前，言簡意賅地談到這場他已拍了板的婚事。是一種通知，沒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他的意思非常明確，就是讓蘇傾奕在他的眼皮底下把婚結(jié)了。

    蘇傾奕沉著眉眼，以沉默拒絕。

    “同意不同意由不得你，這事定了，該怎樣辦就怎樣辦?！碧K父說。

    該？什么叫該？聽起來就是理應(yīng)，就是正途，就是不容置疑。

    “我的事我自己辦，您歇好身體……”見父親的手慢慢往床頭柜上摸，蘇傾奕趕上前遞水，父子倆的手撞到一起，兒子沒爭過父親，水杯咚地一聲墩在桌面上，濺了蘇傾奕一手燙。

    “你的事？你姓什么？！你還懂好歹……”

    搶在爭論升級之前蘇母推門進(jìn)來，求兩個人都別說了，這不是家，讓路過的人聽見成何體統(tǒng)。

    “他自己都不嫌丟臉！”蘇父把臉一別，“他就嫌別人看不見他丟臉，他還想把我的老臉也撕下去扔到街上讓人踩！”

    “現(xiàn)在是新社會，戀愛婚姻都講究自主?！碧K傾奕不愿吵，企圖講理。

    蘇父完全不聽他那一套：“你那點(diǎn)心思想自主，除非我死了！兩個男人混在一起，你渾給誰看？”

    “我不給誰看，這是我自己的事?！?/br>
    “你再說一遍！”

    蘇傾奕不說了，就是想說也不該在這時這地。

    “別以為躲在外面我就不知道你的事，過年的時候你方伯伯還勸我，讓我想開一點(diǎn)，我就知道你又搞這些了，你在家丟人還不夠，還丟到外地去，就那么想讓所有人都見識你和什么人鬼混！”

    聽這話蘇傾奕一愣，他曾帶賀遠(yuǎn)去過一次方老的鐘表店，但并沒有對方老說過賀遠(yuǎn)是他的什么人，方老好眼力，那次臨走對他說有時間會替他勸勸他父親。方老是好心，可父親哪是聽勸的人。

    “您這么容不下我，當(dāng)初還讓我回來干什么?！?/br>
    “你聽聽他的混賬話，”蘇父點(diǎn)點(diǎn)他，臉朝向自己太太，“你還說他隨我，隨我會長成這樣？不指望他孝順，可怎么連正路都不走，叫人戳我的脊梁骨??！”

    “我不回來就沒人戳您的脊梁骨了。”蘇傾奕苦笑一聲。

    蘇父火又起了：“你死在外面我都懶得管，但不準(zhǔn)你丟蘇家的臉！”

    “話怎么能這樣講，一家人多傷感情?！碧K母過去隔在父子中間，想讓兩邊都收收口。

    蘇傾奕卻一個沒忍住，冒出一句：“那就讓我死在外面?！?/br>
    一句話讓蘇父掀了被子。

    “和你混在一起的那個人叫什么？”蘇父恨恨地指著他，“我要去拜訪拜訪他家里，看看是什么樣的父母養(yǎng)出這樣的兒子，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死都閉不上眼！”

    蘇傾奕感到心口一陣痛，替賀遠(yuǎn)痛，父親怎么戳人的傷戳得這么準(zhǔn)。

    “家庭教育不好，單位是不是可以管一管？現(xiàn)在學(xué)習(xí)班不是辦的各式各樣，總有一個能教好你們！”

    蘇傾奕驚極了，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父親？為了什么呀值得不管不顧。從來不肯妥協(xié)的蘇傾奕這時突然怕起來：父親怎么對他他都認(rèn)，那是他的父親，賀遠(yuǎn)做錯了什么？

    “你會毀了他！”心里一急，蘇傾奕不打自招。

    蘇父怒道：“你們在自己毀自己！你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就是在自毀前程！”

    蘇傾奕待不下去了，再待還是無休止的爭辯，毫無意義。他想靜一靜，轉(zhuǎn)身要走，背上被狠掄了一棒槌似的，好幾秒他才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眼一看，細(xì)瓷水杯碎在地上。

    “解氣了嗎？要是這樣能解您的氣，您就把剛才的話收回去，太過了?！?/br>
    蘇父不應(yīng)聲，閉眼捂胸口地靠在床頭。半晌，蘇母察覺不對，喊蘇傾奕去叫大夫。

    不到半天，蘇父被下了兩次病危通知。看著母親守在搶救室門口魂兒都走了一半，蘇傾奕后悔也后怕極了，他怎么就這么混賬，他的頂撞真可能要了父親的命。

    “你爸拿水杯砸你，是要解氣嗎？他不想讓你走啊，你怎么這么不懂他？”

    走廊里，母親的聲音很輕，她從不像父親，氣急了就歇斯底里。蘇傾奕聽她小聲抽泣，四月的天，身上一陣陣打著顫。

    “你就聽一回話，算媽求你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