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你還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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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賀遠過了馬路,兩個人往家走。安昀肅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說:“也是個沒享過多少福的孩子?!?/br> “你還心疼他?”邢紀衡的意思是,他這看起來不容易的日子是你曾經(jīng)想要都沒有的。 “人總得往前看啊,前頭一片光明,我總回頭盯著影子干嗎?”安昀肅笑。 “才一個禮拜,這說話都有老師的口氣了?!?/br> “笑話我?” “還沒見過安老師上課的樣子,讓我見見?” “你還要到課堂上去笑話我?”安昀肅當他開玩笑,搖搖頭,掏鑰匙開開院門。 邢紀衡跟進屋里,還在說:“怎么,我當你的學生不夠格?” “你別搗亂了,和一屋子目不識丁的坐在一塊兒……”安昀肅又搖搖頭,覺得那畫面實在不倫不類。 邢紀衡說:“我在醫(yī)院什么病人沒看過?病人是不分三六九等的。人天生就不該分三六九等,我們都搬到這里來了?!?/br> 搬到這么一條平民扎堆的小胡同,一年半以前安昀肅還不能想象和邢紀衡一起住到這樣的地方。 那時他們住在劍橋大樓,邢紀衡每天去醫(yī)院上班,安昀肅就守在家里。那個夏天,樓里搬來一位區(qū)委干部。干部家屬孫太太受丈夫熏陶多年,政治覺悟極高,和鄰居拉家常都不忘高樹警惕之心。對任何人、任何事的任何蛛絲馬跡,她都大膽懷疑。 聽人說三樓邢大夫家的幫傭穿皮鞋,還是中原公司賣的正經(jīng)洋貨,她腦筋立馬活泛:“他一個男的會是幫傭?” “我也納悶,可先前街道挨戶摸底是這么說的。不過我瞧著不像,穿成那樣哪像干活的?哪家少爺還差不多?!?/br> 一個話音剛落,另一個提醒道:“可別亂說,眼下這成分問題鬧不好要出事的?!?/br> “真沒事會怕說怕查?我看這人沒準就是條漏網(wǎng)之魚。”孫太太一臉敏銳。 “不會吧,邢大夫那樣的出身都沒事?!?/br> “就是啊?!?/br> “其實他人挺好的,每回碰面多有禮貌啊?!?/br> 幾個女人七嘴八舌起來,孫太太比個手勢打斷她們:“就算沒有成分問題,難說沒有別的問題,人民群眾里就不能混進壞人了?邢大夫就不能是被他蒙騙了?” 安昀肅當時正要出門,在二樓樓梯拐角聽見這些,他沒有往下聽,默默退回三樓。晚上邢紀衡下班回來,見他一身舊時打扮,穿起了許久未穿的布鞋布褂。 “又想起哪一出了?” “這么著在家舒服。”安昀肅把碗碟端上桌,一樣一樣擺著,“洗手去,馬上開飯?!?/br> 一整頓飯邢紀衡都盯著他看,盯得他直不自在:“怎么了,我這么穿你看不慣了?” “沒有,我想起早先在北平那會兒了?!?/br> 那會兒他們剛生活在一起,安昀肅常穿盤扣的緞褂。雖是舊時代的東西,卻讓邢紀衡這個留洋多年的人感到別有情調(diào)。后來他們搬回津城,住在租借區(qū),安昀肅也入鄉(xiāng)隨俗改穿了新式衣褲。 其實他穿不慣西褲皮鞋。每次一穿,邢紀衡就逗他:“你這樣真像哪家的公子少爺了?!?/br> “哪啊,我是伺候公子少爺?shù)摹!?/br> 這話邢紀衡頂不愛聽,當晚就把他里里外外伺候了一通,不許他往后再那么說自己。事后安昀肅差不多已忘了他換衣裳的初衷。直到半個月后一天,他在家歇晌,聽大門外吵吵嚷嚷,他沒太當回事,這兩年因為三反五反,樓里的住戶換來換去,再沒有以前的安寧。 他起來倒了杯水,剛喝兩口,門響了,響得還有幾分不客氣。他開開門,孫太太打頭頂進來,后面跟著一位滿臉難色的中年婦人。 “孫太太,您這是……” “別叫我太太,那是舊社會的稱呼,叫我同志?!?/br> 安昀肅改口:“同志,您有事?” “沒事能來敲你的門?”孫太太雖是個苦出身,這兩年因著自己男人頻頻升職的緣故,官太太的架子倒是擺起來了,說著話就往門里邁,審犯人似的,“就你自己在家?” 安昀肅不想放她們進屋,可又不好和女同志拉拉扯扯,只好拿身子擋住她再往里的腳步,委婉道:“您有什么就在這兒說吧?!?/br> 孫太太四下打量一圈,把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的女人往前一拽:“婉琴同志丟了個鐲子?!?/br> 安昀肅心里一墜,嘴上沒有表態(tài)。 孫太太說:“這樓里白天就見不著幾個人,我們幾個天天待在一塊兒,可就沒人知道你都干些什么,這大夏天的,家家都敞著窗戶,婉琴家又在一樓……” “您說話得有根據(jù)?!卑碴烂C截住她,沒讓她把更失禮的話說出來。平白指摘他人就是失禮,這要擱早些年,他侍奉的宅門里,這么信口開河得掌嘴。 “有沒有根據(jù),讓我們搜搜不就知道了。” 安昀肅當然不讓,憑什么?舊社會他就讓人踩在腳底下,進了新社會還是沒他的出路?他這種出身就不配活得像個人?他朝大門口一揚胳膊,做了個請的手勢,準備送客了。 孫太太不動,眼睛一瞇:“這是做賊心虛了?” “這是邢大夫的家?!?/br> 這話似乎管了點用,孫太太不往里闖了,但仍沒走,說:“想把我們支出去,你好藏東西?” 安昀肅不搭腔,只繼續(xù)抬著胳膊。兩人僵持幾秒。旁邊婉琴怕事情鬧大,扯一扯孫太太的衣袖:“先走吧,這事回頭再說?!?/br> 這一回頭再說,她們找到了邢紀衡那里。還是孫太太打頭,把先前的猜想對邢紀衡復(fù)述一遍,語氣卻不像猜,仿佛整個過程她親眼目睹一般。 “沒有的事,我想你們誤會了?!毙霞o衡壓著火,門已合上一半。 “總得讓我們進去看看才能信吧?”孫太太胳膊橫進來,簡直是強詞奪理了。 “你想搜我的家?” “不是搜您的家,是搜他的屋子?!睂O太太指一指屋里,以為這樣的說法很妥帖,哪想換來邢紀衡更加趕客的一句:“他的也不行,慢走不送?!?/br> “不識好人心呢怎么……” “非親非故,用不著。” 邢紀衡不再給她說話的機會,砰一聲關(guān)了門?;厣砗桶碴烂C一對視線,他全明白了:“搬家吧。” 這話說著簡單,落實起來不簡單:已經(jīng)不是花得起錢想往哪搬就往哪搬的時候了。邢紀衡看了好幾處地方,不是房子太小就是住戶太雜,要么幾家老小合住一層,共用廚房和盥洗間,著實沒一處可心。 后來趕上中秋,他到邢父那頭打一晃,提了一句想搬家。當時只是順口一提,邢紀哲往心里去了,沒幾天就上門拉安昀肅去看房。 “雖說是平房,但環(huán)境真還行,我去看過,那條胡同也不是全通,西頭和一個倉庫的后門挨著,人家倉庫怕丟東西,報了街道,現(xiàn)在壘了墻給封死了,我說這院子正好靠里,不是住那兒的幾戶不會往里去?!?/br> 聽著是難得,安昀肅說:“那就等紀衡歇班了一道去吧,我做不了主?!?/br> “要我說你先看看,要是你都看不上,他也就甭耽誤工夫了?!?/br> 安昀肅一眼就看上了那院子:一共四間房,間間干凈整潔,連院里的地都鋪了磚,北墻邊隔了一塊種花草的地方。 回家他和邢紀衡學舌,怕邢紀衡住不慣平房,雖說他倆在北平也住過平房,但那是邢紀衡大哥的產(chǎn)業(yè),是正兒八經(jīng)的宅子,這種小門小戶的院子萬一不襯邢紀衡的心。 邢紀衡聽完只問他:“你喜不喜歡?” “喜歡。” “那就搬?!?/br> 現(xiàn)在看,這家是搬對了。 搬家那陣邢紀衡就說:“人活著總會追求很多事,過日子是其中最簡單、最樸素的一件,但又誰都離不開。日子和日子或許有分別,但過它們的人不該有分別。”他們搬家就是為了過屬于他們的日子。盡管物質(zhì)條件比不上曾經(jīng),甚至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心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滿足。 對安昀肅來說,有家,有愛人,有正經(jīng)事可做,還有什么日子比這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