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你現(xiàn)在越來越會說好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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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心底多年的記憶之瓶被一場意料之外的對話打破。賀遠離開以后,安昀肅站在窗邊不由得回憶起往昔種種,時光彷佛重又退回到十四年前。 就是那一年的年末,他遇見了邢紀衡。 而就在那一年的年初,他還在大宅門里給少主子做伴讀。 他是幾歲被賣進宅門的,他自己也算不清,只知道記事以來他就不是個自由身;他和小少爺一起長大,逆來順受慣了,怎么被少爺弄上的床,他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稀里糊涂。 但他知道那是大逆不道的。主家發(fā)現(xiàn)時,他以為少爺會替他求幾句情,他畢竟沒有勾引少爺啊,他只是聽了少爺?shù)脑挕?缮贍斠粋€字都沒說,自始至終緘默不語,所有的錯都成了他的。 最終他被打發(fā)給了主家的一位舊識。想也想不到,那人嗜賭成性,為了一己私欲,轉手就把他賣給了拉皮條的人販子。 雖說早在民國元年政府就打著“以重人道”的旗號已然明令禁止相公堂的存在,但到底管不住私下交易的暗館。這年三月,剛滿十六歲的安昀肅成了當時已經(jīng)日漸沒落的相公業(yè)中為數(shù)不多的一員。 他生來一副好相貌,言談舉止也有禮有術,加上那傳得神乎其神的宅門出身,一時間成了這末日行當里十分受歡迎的人物。 他不想受歡迎,不想干這個,可他沒有辦法。 那個初冬的晚上,他難得沒有客人,想著總算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店伙計突然推開他的房門,吩咐他準備接客。他其實有點惱火,想稱病拒了,但客人已跟進屋來。 是個長相十足英俊的年輕男人,高高的個子,肩膀很寬。不知怎么,安昀肅一下消了火氣。 這一晚,他第一次被壓得心甘情愿。 第二天醒來,他發(fā)現(xiàn)那人呆坐在床邊盯著他出神,他看回去,想問一句“睡得好不好”,那人卻受了驚似的,一臉慌亂,草草穿戴完,扔下一大摞錢便奪門而逃。 倒把安昀肅晃得一愣,半天收不住笑。 原以為這一夜風流,過去了也就過去了,誰想半個月后,那人再次推開了他的房門。 當然,彼此的關系沒有任何改變,依舊是一個買,一個賣。 只是從這以后,那人來得越發(fā)頻繁;而每次過來,漸漸地也不再僅于流連床榻之歡,反而今次一疊書簽,下回一個盆栽。盡管都不是值錢的物件,但安昀肅心里比誰都明白,他送的每一樣東西,都是為了他不在的時候,看著東西,自己能想起他。 “想什么呢這么入迷?” 安昀肅一個激靈,以為念著這些陳年舊事把自己念迷瞪了,回頭一看,邢紀衡真在眼前。 “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說明天才……” “哎,在那兒待著也是心煩,過年也沒什么特殊?!毙霞o衡習慣性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再說我心里總惦著你,就想回來?!?/br> “你現(xiàn)在越來越會說好聽的?!卑碴烂C輕輕一閉眼。 “不愛聽?不愛聽我以后都不說了。” “隨便你。”安昀肅笑著,抽身去沏茶?;貋硪娦霞o衡坐在桌邊,半仰著頭,有些疲乏的樣子。和往常一樣,他過去替邢紀衡捏肩:“累了吧?” “想你想了一天,能不累?”邢紀衡話說得一本正經(jīng),手把安昀肅的手拉過一只,貼到自己臉上,也不知是用手摩挲臉,還是用臉摩挲手。 安昀肅說:“這才下午,哪就一天?” “挑我理?” “不敢?!?/br> “那就是埋怨我?!?/br> “我埋怨你什么?”安昀肅笑。 “埋怨我好幾天沒抱你了?!?/br> 安昀肅不接他的調戲,抽手要走,無奈死活抽不動。這次邢紀衡把那只手蓋在了自己嘴上,一個熱乎乎嘆著氣的吻。 安昀肅說:“伯父的身體怎么樣?” “不樂觀?!?/br> “怎么說?” “就是熬日子吧,他的腎臟已經(jīng)開始衰竭了,最多撐不過半年?!?/br> 安昀肅不知說些什么。邢紀衡的父親一直不同意他們在一起,不過是礙于先前的一些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但他從未放棄過讓兒子娶妻生子的念頭。安昀肅不是想不到,邢紀衡說在那頭過年心煩,準是家里人又拿這件事嘮叨他了。 邢紀衡的本家就在津城,他在家里排行第三,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兄弟三人中,只有大哥一人繼承家業(yè),幫著邢父打理生意。二哥是個進步青年,很早就參加革命入了黨,內戰(zhàn)期間還曾做過地下工作,安昀肅就是在那時有意無意地幫他傳遞過不少消息,甚至救過他一命,這才讓邢紀衡的父親無論如何說不出口讓兩人一刀兩斷的話。 而邢紀衡本人,從十幾歲起就去了歐洲留學。安昀肅遇見他的那年,他剛回國不久。那時候,戰(zhàn)爭在歐洲亞洲都打得如火如荼,邢紀衡多少也是個熱血青年,他盼望著能回來報效祖國??僧敃r的戀人與他信仰不同,多次爭吵過后,兩人慘淡收場。 說到底,異國的那段感情是邢紀衡的初戀。剛回國那陣,他無法釋懷,常常借酒消愁。與安昀肅的相遇,正是他去北平參加老同學的婚禮。那樣幸福的場景刺痛了他。他想,破罐子破摔吧,橫豎是要孤獨終老,還不如及時行樂。酒席過后,他頭一回去了從前連看都不屑看一眼的地界,就那么誤打誤撞進了安昀肅的房間。 后來安昀肅問過他,那夜他一直叫著一個人的名字,是醉了還是沒醉啊?怎么可能真醉了,他只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那樣荒唐墮落的自己。 可那時他就是墮落了,一而再,再而三。 不知道從哪次開始,他發(fā)覺他的心變了。他不再只想著登門泄欲,常常地,他只看著安昀肅的笑臉,喝他為自己斟的熱茶,彼此說說閑話,就能心情明媚很多天。 一個煙柳巷的小相公,在他眼里變得比誰都干凈。至此,邢紀衡徹底離開津城,去了北平,只希望離那個人更近一些。 “昀肅,我可能有段日子不能陪你了,過完年我打算搬過去住一段兒,在他走之前盡盡孝。” “應該的?!卑碴烂C非常理解。 “怨我么?” “怎么會?你該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在家等你——你總會回來啊?!?/br> “有空我就回來。” 第二天邢紀衡出門上班,安昀肅在字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上面有邢紀衡抄的一句詩。其實這句詩他早先也抄給過邢紀衡。那時他們還在北平生活,有一回邢紀衡說想看他寫的毛筆字,他隨意翻開一頁書,抄給了他: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