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趙卉青出門倒垃圾回來,洗干凈手,戴上手套開始腌排骨和雞翅,俞珍走到她身旁去,幫著擇菜。 “你mama打電話來,要你的身份證照片。我說你在忙,一會兒才有空?!?/br> 趙卉青用力給rou戳洞的動作僵了一下,窘迫卡住她的嗓子眼。 “阿姨還跟我推銷來著,”俞珍的聲音很溫柔,“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你mama的事情?!?/br> 因為她大概知道趙卉青馬上就要變成一只無助的小獸。 趙卉青先裝故作輕松地打趣道:“哎呀,慘了,這下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回家,躲在這里了。” 俞珍把菜從水里撈起來瀝水,在沉默中等待她再度開口。趙卉青往rou上抹上腌料,她輕言細(xì)語地把事件中的氧氣漸漸抽走,只留下真空般的挫敗。 “我一回家,就會聽到她打電話給所有親戚借錢?;蛴帽M各種手段,威逼利誘也好,哭爹告娘也好,讓他們和自己去郊區(qū)開會……” “家里被那些奇怪的東西堆滿了,我只要勸她一句,就會被罵成沒有良心的畜生??墒撬返腻X越來越多……” 所以她兼職給那些外國佬補課,只點每日的特價套餐,衣著樸素得不像個在CBD上班的白領(lǐng)。她和她的馬尾,沒有一點停下?lián)u動的時間。這只驚惶的小獸整天在森林跑來跑去地摘漿果給兔子們,自己則以瘋狂的奔波來充饑。 “你不覺得這很可怕嗎?” “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不可怕嗎?” 俞珍擦干手,從背后抱住她,頭靠在她的脖子后面。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在我爸拋下我們之前。她就是一個普通的高中老師,她的學(xué)生們都特別尊敬她?!?/br> 趙卉青拿過抹布把滴在盆外的醬汁擦干凈,自嘲地笑了笑:“我們家真像一塊抹布,四處都破著洞?!?/br> “沒關(guān)系,我在這里,我們一起把它們補上。” 我在你面前永遠(yuǎn)是完整的。趙卉青脫下手套,轉(zhuǎn)過身去和她擁抱。 趙卉青做了四菜一湯,其實俞珍聞到滿桌的菜香味就飽了,但她還是假裝成食欲大開的樣子。 趙卉青盛湯給她:“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嗎?” “我的名字?”俞珍全名叫徐俞珍,趙卉青都只叫后面兩個字。 “我的名字,就是我爸爸mama的姓,加上一個珍寶的珍?!?/br> 俞珍并不喜歡別人叫后面兩個字,她都讓別人叫她小徐:“聽起來有點土土的,對吧。” 她只接受趙卉青這么叫她,在她耳邊,在身后,在腿間,這兩個字伴隨著光芒出現(xiàn),她全身的裂縫在生長痛中微妙地彌合。 “聽起來像‘須臾珍’?!?/br> “嗯?” 趙卉青在手機上打給她看:“須—臾—珍,連在一起的意思就是,‘片刻都是珍貴的’,你存在的每一刻都是珍貴的?!?/br> 俞珍愣了一下,低頭讓淚水滴到米飯里去。 “那你的名字呢?” 趙卉青把湯面上漂浮的姜粒夾出來:“我的名字,就是青草的意思,沒什么寓意?!?/br> “青草多好啊,那首詩怎么背來著……”俞珍夾了最大的一塊排骨給她,“離離原上草,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br> 俞珍捧起她的臉,認(rèn)真地看著她噙淚的眼睛:“趙卉青,我們會等到春風(fēng)的。” “哎呦,我們兩個又瘋又窮的傻子?!?/br> 臉頰rou被她擠在一起的趙卉青笑起來,眼淚順著俞珍的手指流到掌心。 春風(fēng)終于吹到這座城市,吹開了漫山遍野的花,吹開了堆積成山的云層,吹紅了所有人的臉,唯獨繞她們而去。 事情像夏日的冰雹一樣接連砸下來,趙卉青的mama被逮捕了。除了催債的以外,所有親戚朋友都對她們一家避而遠(yuǎn)之,趙卉青決定賣房子還債,帶著因此在學(xué)校里被孤立的弟弟去外地讀書。 俞珍的病情惡化了,她頻繁出現(xiàn)軀體化癥狀,已經(jīng)到了無法正常生活的地步。趙卉青在城市間穿梭,處理各種雜務(wù)。她們很久沒見面,只是靠每天的視頻電話在各自的困局中撐又過一天。 “好可惜啊,昨天有個大廠通知我去二面呢?!?/br> “養(yǎng)好了身體,還有好的等著你?!?/br> “你那邊呢,見到mama了嗎?” “律師帶著見了20分鐘,人挺好的?!?/br> …… 她們最后一次躺在俞珍的床上。 “你大學(xué)不是學(xué)的文學(xué)嗎?” “你給我講講,‘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典故?!?/br> “我忘了?!壁w卉青用手前后合住她的肩膀,靠在她的胸前,聽胸腔里的心跳和回響。 “你的專業(yè)課不過關(guān)啊,趙老師?!?/br> “有這么兩條魚,它們所生活的河流枯竭了,于是它們就用唾沫相互滋潤為生,但是口水總有一天也會流干的呀。節(jié)流不如開源,于是她們決定各自前往更大的江河湖海,這樣的話,她們某一天就可以輕松自在地一起生活了。” 俞珍停不下來,她絮絮叨叨地說著。 “你在那里要重新開始。我呢,我回去見家人和朋友們。” “這里的冬天太長,太冷了,讓人害怕?!?/br> “你缺不缺錢?我這里有,雖然只是一點點。” 趙卉青只是默默把臉移到她的頸窩處,胸膛那里的衣服已經(jīng)被浸得太濕了。 “趙卉青,我們以后要在四季如春的地方見面,你帶著你的弟弟和mama,我?guī)е暾?、堅固的我自己?!?/br> 俞珍在趙卉青的額頭上留下一個吻和一句話。 趙卉青不忍心讓她孤零零地走,俞珍走的那天,她帶著弟弟一起去機場送她。趙卉青的弟弟長得很高,兩人的下半張臉簡直一模一樣。 在機場入口,俞珍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挺帥的,尤其是下半張臉長得最好。好好讀書,要學(xué)著照顧jiejie啊?!?/br> 這只鳥隨即消失在模糊的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