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夏一走，Reca繃緊的肩背立刻松垮，手掌撐住旁邊的cao作臺。太空艦平穩(wěn)運行，她的手臂一陣兒一陣兒發(fā)抖。鏡子里自己頭發(fā)稻草一樣，五官殘留著猙獰的印象，苦大仇深的。

    果然是一副令人生厭的面孔，Reca長出一口氣，捧起一掬冰水洗去臉上黏膩的冷汗。不過幾分鐘，她便重新出現(xiàn)在前艙駕駛室。

    “對，我順路回NS1224拿補給。你們路上注意隱蔽信號，現(xiàn)在沒有武器裝備，一旦遇上就是送死?！北认恼爢T們通話，Reca輕手輕腳坐上副駕，照常在面板上搗鼓。

    方才所有人都打空了彈藥，都在等著下一步的命令。比夏瞥她一眼沒顧上分心，“你們提前往匯合點修整。明白？”

    “是！”

    回NS1224？這　Reca倒是預料到了。收拾東西的時候她幫過忙，知道比夏在基地存了不少戰(zhàn)備的東西。

    剛布置完任務的比夏轉(zhuǎn)過臉，棕色的眼睛少了平日里溫和的神氣，“好了，現(xiàn)在能說說你是怎么回事了嗎？為什么突然倒地？”

    “頭一回參戰(zhàn)，誰都有點不適應吧?！盧eca有些躲閃，自顧自看起面板。

    比夏聽了雙手交叉，目光緊接著在Reca貼敷料的手腕轉(zhuǎn)了一圈?！罢f實話，你是不是精神壓力……”

    “不！”Reca立刻瞪大了眼睛，面上一白硬撐著沒有回頭。

    哼，只是有點不適應？看來還在嘴硬。比夏注意到她瞬間青綠的臉色，還待再問，忽然一陣熟悉的暈眩。糟糕，方才果然沒有好全。

    比夏扶額，抗感染藥物用了就得進入休息才能保證效果。他只好打住話頭煩躁地擺擺手，“好了，我不管你怎么回事。這里用不著你，剩下十六個小時給我下去休整。過后必須拿出最佳狀態(tài)來！能做到嗎？”

    Reca無語，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比夏沒有理她，轉(zhuǎn)回頭趁尚有體力再看一眼報告，不知為什么尼斯和費伊的飛行軌跡有些不對。

    “……既然是回NS1224，那我們把路上校一起接上？之前從沒聽說他要撤回，現(xiàn)在還留在這里也不是辦法。反正他也是回聯(lián)盟，跟著我們也安全一些?！盧eca解了安全帶，笑笑沖著比夏說道。其實就是順路的事情，想不出有什么不能同意的，Reca甚至設計好了路線。

    比夏捏著報告的手一頓，沒抬眼?！吧闲５墓ぷ靼才牛@是你該問的嗎？”可能是供暖終于起了效果，比夏身上有些發(fā)熱，“不要多管閑事?！闭f完，他只好重新集中精力。

    “為什么？這不是順路嗎？”Reca剛起身又一屁股坐回座椅。

    比夏沒有答話。

    “我得去把少校接上來，這附近太危險了?！彼齻?cè)過頭，煙晶色的眼睛垂了下去，賭氣一般。

    比夏微嘆口氣，語氣淡淡像是在憐憫，“上校還有工作要做，他不會撤回?！?/br>
    “都成交戰(zhàn)區(qū)了還有什么工作！我去問問他?！盧eca沒有察覺比夏的語氣不同往常。

    “不行！”比夏斬釘截鐵，扔下手里的報告板起臉瞪著她道：“我們拿了補給就出發(fā)，不會降落?！?/br>
    顯示屏敲在面板上一陣叮叮咣咣，最后還是啪一聲拍在地上。Reca頭一回見比夏沖自己發(fā)火，心里猛地一跳。然而戰(zhàn)爭帶來的熱血沖上頭腦，Reca不管不顧地大聲道：“不行！他留在這會死的！求求你求求你！讓我去吧！”Reca開始慌亂，臉上的表情重新開始猙獰。

    “別去?！北认臏喩戆l(fā)冷，頰上蒸起兩片淡淡的紅暈。為了掩飾，他彎身去拾掉在地上的顯示屏。

    “不！我必須去接他！”Reca跳了起來，直直站在比夏對面。

    “抗命嗎？那好?！北认呐镜匾幌潞仙蠄蟾嬲酒穑叽蟮纳碜觾A身過來，棕色的眼睛迸射嚴厲的火光，一堵墻一樣壓在Reca面前?！拔淦魈钛b完成之前我沒空管你，大概三個小時左右。你給我聽清楚，一，我不會降落”，比夏用手勢比著數(shù)字倒數(shù)，“二，集合時間更不會變。我不管你干什么，算你擅自離隊！時間一到我就出發(fā)，至于能不能趕回來，看你本事！”

    “謝謝您！”Reca來不及多想，用上敬稱竄出去就開上一架飛行器。

    “你……”比夏迅如閃電伸手就攔，然而還是半途收回挽留的手臂一聲嘆息。他擱下看完的報告，咽回后半句沒出口的話，提步去了治療室。

    比夏在藥箱翻出幾支抗感染的針劑，擼起袖子對著胳膊扎進去。這回還是傷得重了，治療艙顯然已經(jīng)報廢，后續(xù)的免疫風暴只能靠藥物頂一頂。

    所有的工作已經(jīng)安排好，太空艦正接近NS1224，遠處巨大的恒星旁一個小點。不久后他就會在它上空順著引力環(huán)行。單是拿補給并不需要登陸，比夏返回后艙的休息室，一頭扎在床上。

    一架架運輸車正從地面上起飛穿梭，武器裝備就這樣運上來。比夏體溫上升比較高了，頭實在昏沉。他抬起左手上的終端，看著坐標圖上唯一的綠點閃了一下消失。

    看來還是降落了……

    外傷看著是好了，內(nèi)里還有不少地方要修復，免疫系統(tǒng)也還在和細菌作斗爭。比夏松了腦袋里繃著的最后一根弦，蜷起身體沉沉入睡。

    NS1224，Reca風風火火跳下飛行器，地面上激起一小片塵土。降落地點有點沒控制好，但還算在基地附近。她大步趕往實驗室，驚詫地發(fā)現(xiàn)路法堯竟然就坐在大門口的臺階上。

    聽到動靜，路法堯疑惑地松開抱著頭的雙手，還沒等露出一個笑容，見她先是一愣，“哎？比夏派的人是你？”

    Reca遠遠地跑來，沒聽清大聲喊著：“什么？來不及了上校，快跟我登艦！有不明武裝……”

    路法堯站起身快步迎上來，皺起眉頭打斷她：“知道。你還回來做什么？”

    不遠處隱約傳來轟鳴聲，運輸車全部被比夏征用，揚起一片塵土忙忙碌碌地裝卸。Reca喘著氣，三兩步趕到路法堯面前，拉起他的袖子就往飛行器那里拽。“比夏過來拿裝備，我接你回聯(lián)盟?！?/br>
    路法堯不明所以，扯著自己袖子縮手。“不，我不回去。我申請要人幫忙架設通訊，你們派的人呢？”

    他怎么在問這個？Reca搖頭，“不，我不清楚。”一邊狠命拉路法堯。

    她力氣很大，路法堯腳下踉蹌著控制不住向前，他搖晃著一頭黑色的鬈發(fā)大叫：“你干什么！松手！”

    “快走！開戰(zhàn)了來不及了！我把你送回聯(lián)盟，那里更安全。”Reca拼命拽著他往前拖，就差直接抱起他扛走。方才登陸已經(jīng)花了一個多小時，剩下還有多久她不敢細看?？催h處的動靜比夏征用了全部的運輸車，裝卸很快就能完成，她只能動作快點再快點。

    “住手！你聽我說！”路法堯猛地抬頭盯著她，大聲怒吼。他綠色的眼睛里冒出火光，氣急敗壞對她揪住他胳膊的手又掰又掐。

    不知道Reca是被嚇到了還是被掐痛了，她確實很少見一向溫文爾雅的路法堯大為光火，短短一個小時接連惹兩位上司生氣，Reca不知不覺停了步子。

    路法堯站住，深吸一口氣開口：“我不會撤回，我留下來還有工作要做。”他這句開場中氣十足，Reca立在他對面，心里先一咯噔。

    Reca表情有些呆滯，直覺接下來的話自己不會愿意聽到。

    路法堯看她呆愣的樣子不由扯出一個笑，一抓凌亂的頭發(fā)散了面上的火氣，慢條斯理地挽起自己的袖子，“你知道自由是什么嗎？”

    Reca簡直要瘋，不知道路法堯扯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干什么?！澳阏f什么不相干的事？現(xiàn)在！趕快！跟我登艦！”她重重咬字，希望對面的人能分清輕重緩急。

    路法堯擺手，“聽我說完，噓——安靜?！彼劬锊亓艘稽c笑意，“想你也不不知道。就是我，也只是明白它的意思。”路法堯撫平袖子上的褶皺，“在教養(yǎng)學校的時候，我們學習是很自由的。你可能沒上過吧？那時候我們擅長什么就學習什么，另外如果有興趣或者學有余力，都可以任意選擇科目學習?！?/br>
    Reca皺眉看著他，心里開始盤算離出發(fā)的時間還剩多久。

    “我另外選了古代文學和歷史，讀了許多過去的書。有關歷史的方向選擇的人比較少，大家都著眼于未來的發(fā)展，教授也開玩笑說我比較奇怪。”路法堯慢條斯理地接著說。

    “可是……這跟你留在這里有什么關系？”Reca還是不明白，她覺得路法堯瘋了。但是他說話條分縷析，腦子也很清醒，她又覺得不像。

    “安靜！聽我說完，你會明白的?！甭贩▓驍[擺手示意，“歷史發(fā)展的漫長過程中，我們?nèi)杂泻芏嘟?jīng)驗可以借鑒……我一直堅信這點?，F(xiàn)在我們雖然向深空移民，一切欣欣向榮的?？墒俏沂冀K認為，也許在某個節(jié)點，我們偏航了。”他鮮綠色的眼睛開始有零星的火花閃耀，面上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新的星球上一切的秩序和規(guī)則都要從頭開始，也許會誕生很多美好的世界。很多歷史書上記載，曾經(jīng)有過一個時代，自由和平等是基礎?！?/br>
    “什么意思？不說這個你快……”Reca聽得一頭霧水，然而路法堯笑看著她，綠瑩瑩的眼睛溫柔得像陽光下的湖水?？赡苁撬男θ萏勖婵滋⒖?，這還是她頭一回在他臉上見到近似于柔情的神態(tài)，Reca不由聽了下去。

    “你知道系統(tǒng)永遠正確吧”

    Reca點頭，“老師教過，課本上也有寫?！?/br>
    “因為科學院不斷向它里面輸入最優(yōu)秀的大腦，這是無數(shù)的精英薈萃才能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我也是不久前才從已經(jīng)進去的朋友那里確認的，科學院培養(yǎng)我們，最后檢驗出最優(yōu)秀的人才，讓他們進入系統(tǒng)為全人類工作。雖然現(xiàn)在目標有些偏離，但我還是會進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br>
    Reca煙晶色的眼睛瞪得大大，隱隱有些明白路法堯接下來會說什么，拼命搖著頭企圖阻止他繼續(xù)。

    路法堯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如果它做得對，那我跟從。如果不對，我會將它毀掉。Reca，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責任。當然，我現(xiàn)在有一些證據(jù)支持系統(tǒng)已經(jīng)在跑偏。而且工作這許多年過去，尤其是來了可愛的NS1224之后，我越來越堅定我是正確的，自由和平等一定會是未來大勢所趨。而我，很可能會加快它的到來。”

    Reca聽到現(xiàn)在算是徹底明白了，煙晶色的眼睛隱隱因為淚光閃耀。

    路法堯看著面前女孩青春的面孔，心里感嘆，就憑這雙干凈澄澈的眼睛，也很難說自己是不是只想為她爭取一個不用被廢棄的未來。這樣的生化人是一定會被廢棄的，系統(tǒng)不會跟任何人講憐憫，物盡其用才是王道。

    路法堯輕嘆，伸手用拇指輕輕抹她臉上不存在的淚水。Reca硬是忍著不肯讓它們滑落。

    難道我愛上她了嗎？一個不知道稱不稱得上是人類的混合基因人？他笑笑，頭一次質(zhì)疑自己的理智。

    然而下一秒，哭泣的女孩臉上的柔弱一掃而光。Reca扣住他的手腕就是一掀！猛地將路法堯的胳膊掰到了背后牢牢按住，另一手將他后背一推，用押送犯人的姿勢挾著他就要登上飛行器！

    “住手！你騙我！”路法堯驚慌大叫，左右扭著肩膀猛力掙扎。

    Reca的力氣很大，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許才能掙脫。路法堯執(zhí)拗地擰著手腕，一反常態(tài)地不顧形象蠻力扭打。Reca不想傷他，始終束手束腳拘著力氣，尋找時機去捉他的胳膊。

    然而這時Reca的通訊忽然響起，就這一瞬間愣神兒的功夫，路法堯終于瞅到空掙脫出來，踉蹌著一個回身啪地揪住她衣領。

    黑甜一覺，比夏準時在出發(fā)前二十分鐘醒來。他的生物鐘得天獨厚，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太空艦內(nèi)安安靜靜，沒有一絲人氣，更不見往常副駕上窸窸窣窣搗鼓的身影。

    Reca仍然沒有回來。比夏皺起眉頭，一抬起手臂對著終端：“你在哪？趕快回來！二十分鐘后離境！”

    無人應答。

    此時Reca還在地面上拉扯，臉蛋憋得紅了。路法堯捉住她肩膀猛烈搖晃：“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給我閉嘴！一個個都是為我好為我好！我根本不要你們所謂的為我好！”他綠色的眼眸滿是狠厲，眼角迸出血絲，“這回聽見了嗎！我說了不要！”

    他大聲吼完，手如鷹爪一般，力氣大得仿佛戳進Recarou里。而后，路法堯慢慢松開她的脖頸，“尊重我，好嗎？”他垂下頭，嘆息一般哀求。

    Reca完完全全愣住了，剛才路法堯瘋了一樣掐她脖子，她再要反抗勢必讓會他受傷。通訊頻道沒有來得及關閉，比夏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沙土地上。“你在哪？趕快回來！二十分鐘后離境！”

    路法堯聽到，鐵青著臉猛力一推，Reca跌坐在地上。她同樣面色慘白，胸口屈辱地感到疼痛。路法堯好像也意識到方才手重了，顫抖著手指握拳又松開，猶猶豫豫伸出一只手作勢去扶。

    然而一只手還沒有舉起，天空傳來引擎聲，比夏的太空艦高度在下降。路法堯抬頭一望，咬牙別過臉。

    Reca垂著頭坐跌在原地，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下一刻比夏便跳下地面，大步跑著趕過來。路法堯硬生生收住剛邁出去想走的腳步，碾著腳尖將自己釘在原地。

    比夏看到Reca的時候，她蜷縮著在高大的望遠鏡下，雙手著抱頭一副挨了痛打的姿勢。路法堯衣服有些凌亂，臉色很難看地站在一邊沉默。

    見他來了，路法堯極輕地點了下頭。兩個人對上眼神，一瞬間好像都看懂了什么。

    比夏眼里的情緒讓他愈發(fā)煩躁后悔，路法堯一甩頭咬牙走了。比夏那一瞬間已看懂了，路法堯有他自己的選擇，也許兩個人相愛而不自知。顯然路法堯是愛Reca的，只是他愛聯(lián)盟更多。

    比夏一把拉起倒在地上的Reca，將自己身上御寒的夾克脫了囫圇裹她身上，強硬地塞進飛行器，很快cao控太空艦再次沖入一片茫茫星海。

    路法堯立在基地窗口，望著外面一望無際綿延的沙丘，背著手不說話。忍耐多時的淚水終于從眼角滑落，所有的委屈不甘傾巢而出。NS1224永遠是黃昏或者朝霞，風景很適合傷感的離別。時間明明滅滅的光線里，他生命中又一顆閃耀過的星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