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43
許連明的終審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開庭。 我記得那天是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來自蒙古高原或者更遠的西西伯利亞的盛行西南風吹散了一連多日的霧霾。天空碧得如洗,高而悠遠,冬日明晃晃的日光毫無遮攔地打在剛落了雪的四九城,北京又是成了當年那個北平。 大早上的,院子里的腳步就匆忙起來。母親不常在這兒住,想必是在其他地方還有住處。這兒離公司遠,但離我學校倒是挺近,走十來分鐘的路就到了。所以她不常來也在情理之中。 但那天我確實更敏銳了些,我總想著許連明的事情,以至于醒得比往常更早。雖然我不曾對母親或者朋友透露過自己對于許連明的任何看法,樂不思蜀般,每日沒心沒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該怎么玩還怎么玩的,甚至玩得更開了。 小胖說我最近愛笑了,我跟著酒吧的音樂搖頭晃腦,不置可否。 “但我覺得你不是真正的快樂?!彪S即他說。 “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護色?”我白了他一眼,“你當我變色龍啊。” 他伸了個懶腰,往卡座沙發(fā)上一靠,從煙盒彈出跟煙,緊挨著他的大胸姑娘立刻湊上去點了煙。他支開那姑娘再去吧臺拿兩支白蘭地,吸了口煙,橘紅的火星兒忽明忽暗,夜色里極微弱的光。 “你在想你爸的事吧?!彼裘髁苏f。 我也不好再隱瞞,說:“其實我一點不難過?!?/br> “看出來了,”他說,“但你也沒想象中好過。” 他說話像放屁,我懷疑他是社會搖三流歌曲聽多了,一開口就飚歌詞。 “欸,糖兒,你沒發(fā)現(xiàn)嗎?你這人特別扭。”他今晚喝得有點兒多,歪著頭斜靠在沙發(fā)上,“不就是你爸出事兒了嗎,全北京城都知道,全中國都他媽知道了。你要是不爽你就罵,罵誰都好,你全他媽憋在心里,誰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我想解釋。我在深夜一遍遍輸入“許連明”三個字,從冰冷的搜索引擎上了解審判的進度,而不是從我母親口中,或者任何一個有血緣關系的人口中。 日子平靜得毫無波瀾,我從他們臉上也看不到一絲驚慌,只留下做足了表面功夫的幾句惋惜之詞—— “可惜了,連明做事還是太急功近利了,可惜了這個好苗子?!?/br> “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如今說起來還是我們當初管教不當了?!?/br> “四叔,您別這么說,這哪兒是您的錯,當年連明哥上去還少不了您出力。做人吶還是不能太貪心?!?/br> 而在晚宴廳那些燈光照不到的角落,他們的說辭又變成了—— “到底是老爺子在外面的私生子,成不了大氣候?!?/br> “我就說這個家不能交給他管,現(xiàn)在好了,股價都快腰斬了?!?/br> “沒想到啊沒想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初我想讓舒航去集團任個閑職,他死活不同意,怕我仗著手里那點股份在股東會使絆子。我當時心都寒了,都是一家人被他鬧成這樣,嘖嘖。哎,二姐,你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也不知道這次是誰把事兒捅了出去,我差人打聽了,說是匿名檢舉,證據(jù)都整理得規(guī)規(guī)矩矩,都是些絕密的文件,怕是身邊兒的人兒......” 舉杯換盞間,哂笑的面孔堆疊重合,隨著金黃醇厚的酒液間晃動。每個人都衣冠楚楚,穿著高定的禮服,用名貴的珠寶為飾,所謂的上流社會。 “我什么我!”小胖聲音又把我拉回現(xiàn)實,“你這種敏感藝術家人設真是絕了,半天憋不出句話來,憋出來的話又他媽繞了護城河三圈?!?/br> “憋死您得勒!孫子!” “cao!你丫才孫子!我是你正宗的爺爺。”我給了小胖一拳。 “哎,這位爺!那您老說說您到底是要干嘛?”小胖聲音抑揚頓挫,我倆跟說相聲似的一捧一哏,“您老這一天天地放學不著家,拉著我整天坐小酒吧的,坐了他媽幾個月也沒看您帶個人兒回去,您就說您這樣干坐著無聊不?” “無聊不?”他推了我一把,我倆就打成一團,跟小時候瘋著一樣鬧夠了才靜下來靠在沙發(fā)上歇氣。 “我就是不太想回去一個人待著,”我說,“就...就挺陌生的,跟住酒店一樣,還是不習慣?;厝シ凑彩且粋€人,我挺羨慕你的,你媽至少還管你,還會罵你。” “你媽...你媽確實,仙女嘛,哪有罵人的仙女?!彼f。 “周五我爸開庭,我想去看看?!蔽逸p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