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為什么
頂著雪花踏進家門,陸新棠在里面招呼了一聲:“阿棣回來了。” 一個纖細高挑的女生跟他一同起身,我辨認著她的樣貌,眉目細長、嘴巴小巧,這回的妝容沒有照片上那么濃,面頰與脖頸上的膚色差也沒那么明顯。 “林衍,我同學(xué),今年跟我們一起過年。”陸新棠介紹道,“阿衍,這是我那個雙胞胎弟弟,陸新棣?!?/br> 女生撥弄著散落的碎發(fā),“經(jīng)常聽新棠說起你?!?/br> 我極快地笑了一下:“哦,嫂子好。哥,我前兩天郵回來的箱子你放哪兒了?我先去收拾東西。” 林衍臉上的笑容有逐漸擴大的趨勢。陸新棠沒有駁斥我的稱謂用詞,只說:“就放在房間里,我可沒動,你自己收去吧?!?/br> 我在心里想,原來他真的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東西不是很多,但是比較細碎,我在房間內(nèi)外來回來趟地搬運,趕在吃午飯前收拾完畢。期間林衍想過來幫我,我婉拒了,讓她在那里坐著就好,我不是很想被她看見我和陸新棠房間里的東西——雖然我猜她早就被陸新棠領(lǐng)著轉(zhuǎn)過一圈了。 念中學(xué)的時候我諷刺陸新棠應(yīng)該去考師范,結(jié)果他不僅考上了,念的還是漢語言文學(xué),說不定以后就要回我們的母校當(dāng)中學(xué)語文老師。我曾經(jīng)覺得不解,他從小就喜歡星星,雖然我一直說那都是些遙不可及的東西,心底也同意那是新奇的、美麗的,不知怎么的他再不表現(xiàn)出喜愛,就好像從來沒對它們感興趣過,轉(zhuǎn)而開始極度務(wù)實。誠然務(wù)實是一項美好的品德,然而天文與其背后所隱含的人類對于外太空的探索,正對應(yīng)了人類對于未知的向往,他對此興趣的滅失,仿佛在向我宣告:在仰望星空之前,我們應(yīng)當(dāng)腳踏實地;理想與現(xiàn)實需要權(quán)衡,更需要做出合適的選擇。 他的選擇是后者。 我把旅行箱里那個特意買來的東西拿出來,在看見客廳里與林衍言談甚歡的陸新棠后又放了回去。 他可能已經(jīng)不需要這份禮物了。 到晚上分房休息,我以為他會跟林衍一間屋,忘記了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樣不守規(guī)矩。陸新棠抱著枕頭和被子爬上我的上鋪,從床欄桿邊探出頭,對我笑道:“床有點擠了,還好,能湊活?!?/br> 鋪好床,他翻身踩著樓梯要下來,我握住他的腳踝,說:“哥,我來關(guān)燈吧。” 陸新棠一愣。關(guān)燈這件小事他堅持了十幾年,今天是我第一次主動去做。他默默回到床上,我關(guān)上臺燈,找角度調(diào)試好我買的那樣?xùn)|西,按下開關(guān),屋頂霎時成為浩瀚穹頂,深藍幕布上行星與衛(wèi)星交織排布,偶有星子倏忽掠過,一片蔚蔚流光。 陸新棠忍不住驚嘆:“阿棣……” 我站在床下,低聲問他:“喜歡嗎?” 他半天沒有說話。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是星空投影儀嗎……?” “對。送你的?!?/br> “其實這個東西,”陸新棠頓了頓,“我初中的時候,就很想要??晌抑浪苜F,爸媽不一定會愿意買,而且那時我無法像你那樣用成績做理由去要求什么,所以你說要買MP4,我心里想的是,如果我能用這個錢去買一個星空投影儀就好了?!?/br> 我很驚訝他會這樣說。在我的記憶里,陸新棠是個沒有任何多余想法和欲望的人,我知道他喜歡天文,卻沒想過他的那份喜愛曾經(jīng)具象化地投射在某種明確的物質(zhì)之上——我總將他看作是一個平面的、蒼白的標準教育范式下的紙片人,可他是個再鮮活不過的能呼吸會跑動的普通男生,與我之間本不該有太大差別。 “阿棣,我一直挺羨慕你的。柳鈺那事以前,你每天都能過得那么開心,好像世界上沒有什么事值得你煩惱……我就很奇怪,我們明明是雙胞胎,為什么我和你之間的差距會越拉越大呢?我已經(jīng)很盡力、很盡力,想去縮小這段差距,我想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以為只要我們能在一起,總有一天,這段差距會縮小到最后沒有的?!?/br> 我與陸新棠隔著一道人造穹頂遙遙對望,他沉靜笑著,眼神溫柔。平白無故地,我打了個寒顫,心口處微微一沉,像結(jié)了千鈞重擔(dān),壓墜著不能稍動,動了就會難受。 “可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將我們分隔。甚至連高中那三年,我都覺得是徒勞,是惘然。你跑得那么快,三兩下就把我甩開了,我在后面拼命想要追上你,沒有用,如果你一開始就沒想過停下來等我,我怎么做都沒用?!?/br> “阿棣,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陷在他的注視中,動了動嘴角想說話,嗓子眼里就是沒法出聲。手指攪著睡衣一角,我?guī)缀跤行o助地轉(zhuǎn)開目光,陸新棠輕輕笑了一聲,低下頭,在床上躺倒。 “睡吧。投影儀不要關(guān)?!?/br> 幾天之后有一場初中同學(xué)會,到達酒店大廳,多年不見的陳文杰等在那里,稍微有點發(fā)福,見我進門大力擺了擺手臂。 我上前跟他擁抱,他很親熱地攬住我的肩膀,問我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就那樣唄?!蔽液呛切χ?,舊友和舊事漸漸閃過腦海,與面前的身影重疊,好在沒有太大變化,我還能夠一一與之對應(yīng)。 陸新棠跟我不是一起來的,進包廂時我瞟了一眼,林衍沒在。也對,初中同學(xué)會,攜家?guī)Э诘木筒幌裨捔恕?/br> 班長請到了好幾位當(dāng)時帶我們班課的老師,教英文的老姜也在。他還記得陸新棠經(jīng)常被他放學(xué)留下來抄單詞的事,席間一提及此,滿桌的人都露出會心笑意。陸新棠舉起酒杯說老師我敬你一杯吧,托您的福,我現(xiàn)在學(xué)漢語言師范,以后總算是跟英語說再見啦!老姜頓時笑道怪我,怪我!給這孩子嚇得不敢跟英語沾邊了。于是滿桌的人又都笑起來,我跟著他們一起笑,笑著笑著有點恍惚,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為什么我感覺距我現(xiàn)在的生活有一個世紀之久,他們在笑什么,而我又為什么坐在這里? 散席后好些個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處互換聯(lián)系方式,陸新棠提前走了,他跟我說林衍找他有點事。陳文杰開車送我回家,按這小子的說法畢業(yè)之后就準備跟現(xiàn)任女友結(jié)婚了,車也買了房子首付也備好款了,萬事俱備只欠畢業(yè)。 我說干嘛這么趕啊,爸媽急著抱孫子嗎? 陳文杰說倒也不是,但是他老婆家里著急,不愿意讓姑娘沒名沒分地跟著,這轉(zhuǎn)眼都談了三四年了。 “誒對了,這幾年我怎么沒見你談過女朋友,你也不像清心寡欲那種人???” 我搖下車窗,冰冷的夜風(fēng)掃在我臉上:“哦,因為我談的是男朋友?!?/br> “男朋友啊……啊、???你說什么?!” “放心,我對你沒興趣?!?/br> “不是,陸新棣你怎么——你什么時候彎的?。窟@怎么……唉,你跟我說一聲啊倒是!” “現(xiàn)在我說了?!?/br> “……cao?!标愇慕芤荒_剎車靠邊停車,拆了支煙下車蹲在馬路牙子上抽完,撣掉煙灰坐回車里,“你爸媽知道這事兒嗎?” “不知道?!?/br> “你哥呢?” “知道?!?/br> “他就這么幫你瞞著?” “不然呢?!?/br> 陳文杰發(fā)動汽車,忽然沒頭沒尾地嘆了口氣:“你哥對你,真沒話說?!?/br> “他只是沒有替我出柜吧。這就算好?” “我以前吧,挺瞧不起你哥的。我覺著他這人特沒勁,每回拉著他干點什么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要不是因為你,我都不想搭理他?!?/br>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我也一樣,但這話只能我說,有你什么事兒了? “后來有一回,體育課不是準備測一千米嘛,我看見你哥在cao場上一圈一圈地跑……我當(dāng)時心想,嚯,夠牛逼的,這哥們兒真有毅力,誰拿體育課當(dāng)真啊,及格不就行了?結(jié)果課上一測,跟你一樣滿分?!?/br> ——陸新棠從沒跟我提過。那個時候,我好像還在陳文杰家里。 “還有啊,你不是打球摔了幾道血口嘛,我們都說沒多大事,你哥急得滿年級幫你要創(chuàng)可貼,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受什么重傷了?!?/br> ——我只記得后來每次身上帶傷,陸新棠總能從書包里拿出創(chuàng)可貼。 “你高中是不是家里給買了捷安特?我那會兒纏著我媽也想買,我媽把我揍了一頓……不是,我是想說,我見你哥騎過車的,我還以為你們哥倆一人一輛,心里可羨慕了,后來才知道只給你買了,我還奇怪呢,你住校他走讀,怎么想都是他更需要啊?!?/br> ——當(dāng)時家里要買車,陸新棠主動讓給我,說反正不會騎,還得學(xué)車,挺麻煩的。 “我想想還有什么啊……唉,過去太久了,我腦子都漿糊了??傊?,你哥人不錯,你看你現(xiàn)在這樣兒——哦我不是那什么,歧視你的意思啊——你萬一真不成家了,記得對你爸媽好點兒,對你哥好點兒?!?/br> 沉默良久,我說:“給我根煙?!?/br> “滾蛋。要抽下車抽。” 我從陳文杰的煙盒里抓了一支捏在手里,聽見他續(xù)道:“誒,想起來了。就有一天中午,我看見你們哥倆坐一起吃飯,你哥打了兩碗湯,然后把蛋花多的那碗推到你跟前,我怎么形容呢……特流暢,特自然。我那時候恨不得讓我媽也給我生個哥哥出來,這也太幸福了吧?!?/br> 我說:“改天我給你做一桶番茄蛋湯好不好?蛋花管夠?!?/br> 陳文杰:“……滾蛋!” 車開到小區(qū)門口,陳文杰把我放下來,我找他借了火,把煙夾在指間看它慢慢地?zé)?/br> 低瓦數(shù)的路燈過于昏暗,只能照見半圓的、很小的一塊地方,我在亮了又暗的半圓間穿行,飛蟲扇動翅膀從我眼前撲簌經(jīng)過,樹影搖動,嗡嗡細響。 手機一振。陸新棠給我發(fā)消息:“怎么啦?” 我動動手指回復(fù)他:“沒事啊?!?/br> “我以為你參加同學(xué)會心里不高興了?!?/br> “沒,挺好的。剛剛陳文杰開車送我的,現(xiàn)在快到家了?!?/br> “那就好。我還有點事,你早點休息吧?!?/br> 我將心底那些話反復(fù)打在對話框里,又反復(fù)刪除,最后什么都沒有說。 ……萬一林衍會查陸新棠的聊天記錄呢? 開學(xué)之后著手準備答辯事宜,陳湘也忙碌起來,有時候兩個人一天都沒法完整說一句話。好不容易空出時間跟他一起上夜市閑逛,我們在燒烤攤位坐下,一邊擼串兒一邊閑聊。 “學(xué)長,你畢業(yè)之后怎么辦?” “工作唄,春招沒著沒落的,簡歷都投了,等消息吧?!?/br> 陳湘塞了一大口烤魷魚,用力咀嚼,“你會留在這里,還是回老家?” “回家啊?!?/br> “???那我們——” 他還沒說完,旁邊倆食客不知怎么的吵起來了,手里舉著酒瓶亂甩,啤酒沫濺了我一身。我有點不高興,起身過去勸架,順便看看什么情況,其中一個大著舌頭沖我直嗆聲,猛一推我肩膀,差點沒給我推個跟頭。 我沉著臉讓他道歉,另外一個臉紅脖子粗地高聲嚷起來,罵得我心頭火起。陳湘沒見過這陣仗在后面拽著我衣角讓我別這樣,我本來也不想計較,這倆醉漢一下攥住我衣領(lǐng),反而罵得更難聽了。 反手拎起啤酒瓶往桌上一摔,我將碎玻璃碴甩干凈,握住瓶口往對方身上一扎,參差不齊的玻璃邊割出一個rou眼可見的豁口。 后來那倆醉漢不僅沒報警,酒醒后還頂著傷跟我道了歉。陳湘扶著我回學(xué)校,我摩挲著青腫的胳膊,讓他把先前沒說的話說完。 他輕輕道:“哦,沒什么?!?/br> 畢業(yè)典禮那天陳湘還過來跟我合影了,等到車站送別,我以為他會來,他卻連個消息都沒給我發(fā)。 乘上回家的列車,這個時候他倒是知道給我電話了。 電話那頭,陳湘的聲音啞啞的:“學(xué)長,你就這么走了嗎?” “嗯。還有一年,你好好照顧自己?!?/br> “……沒了嗎?!?/br> 持續(xù)的安靜。我望向窗外漸行漸遠的城市風(fēng)貌,心里一瞬間空落落的,好像黑洞邊緣曾經(jīng)到此一游,物質(zhì)坍縮,恒星隕落。 “我知道都是當(dāng)時說好了的,可是我真的忍不住……學(xué)長,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俊?/br> “陳湘……你不要哭?!蔽业吐?,“這世上有些事情,真的沒道理可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