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你抱我一下好嗎
我載著柳鈺穿行在初夏躁動的夜里,齒輪飛轉(zhuǎn),奔向最近的一家醫(yī)院。 他在我身后不緊不慢說著話,比如他問我陸新棣,你會和嘉寧在一起多久?如果要你告訴父母,你會同意嗎?再比如他問為什么人活在世上要經(jīng)歷這么多事情,一個人真的可以無病無災(zāi)地度過一生嗎? 我都聽見了,但我沒空回答他。那些溫?zé)岬难丛谖业囊路?,黏膩的質(zhì)感讓我覺出一種極大的不安,我的直覺告訴我這種事情對于柳鈺絕對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他為什么要這么做?這么做是有什么好處嗎?在急診科處理傷口的時候我這樣質(zhì)問他,他并沒有立刻回答我,醫(yī)生用酒精給他清創(chuàng),他別開臉皺起眉頭,我譏諷道哦,原來你還知道疼???那你還自殘? 柳鈺還沒說話,戴著口罩的急診醫(yī)生悠悠道現(xiàn)在的高中生啊,都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為自己也要為家人考慮的嘛,談個戀愛動輒自殘啊自虐的,真的是……他看了一眼柳鈺的手臂,說小伙子,你這個要縫針的,將來還要留疤,是不是后悔了? 柳鈺說我父母去世了。急診醫(yī)生頓了頓,我訕笑一聲,說縫針,現(xiàn)在就縫,這個費用在哪交? 我身上現(xiàn)金不多,臨時去ATM機取了銀行卡里的壓歲錢才補全醫(yī)藥費。柳鈺左臂打上了繃帶,我陪他坐在一樓大廳里吊水,透明的落地窗外夜色正沉凝。 你也翹了晚自習(xí)?我說。 他嗯了一聲。 那你來二中干嘛——找阿寧嗎? 來的路上是這么打算的,過來之后又覺得,還是不能跟他說。 ……可是阿寧不是不知道你抑郁,他應(yīng)該也知道你之前就這么干過吧。 柳鈺聽出來我在套他的話,眼底的笑意云霧一樣輕而淺薄,好像將我這個人里里外外都看透了。他說正是因為之前我就割過一次腕,被他看到然后嚇到他了,才不想讓他再擔(dān)心。 我忍不住搶白道那你就不能讓人省點心嗎,如果我今天沒去河邊,你流血能活生生流死。 他說那倒不會,很快就會凝固的,這些傷口不至于造成失血過多。 行吧,我看出來了,他就是愿意作死,我攔是攔不住的。 沉默了一會,我問他,柳鈺,你抑郁……真的是因為壓力太大嗎? 他先問我是不是嘉寧說的。我說是。他舒了口氣,說不完全是這個原因,如果你可以—— 我說你快講行不行,我就是好奇,不會告訴阿寧的。 在緩解我的好奇情緒以前,柳鈺先對我說了一個愛情故事。 對,就是愛情故事。主角是他的父母,他有一對聽上去很完美的模范父母,夫妻恩愛、中產(chǎn)收入,家庭和諧,萬事順?biāo)?。順理成章地,他們希望柳鈺也可以擁有這樣的生活,如果將人分成三六九等,柳鈺應(yīng)該成為金字塔上部那百分之五,因為他們就是這樣的人,沒道理子女不是。 可是柳鈺很清楚,自己永遠不會成為父母想要的那種人。做為夫妻,他們對彼此忠誠而愛戀,但做為父母,至少在柳鈺眼里是不合格的。父母的想法無可指摘,畢竟誰會想自己的后代要過得比自己差呢,然而柳鈺卻覺得不是每個人都必須走上這條路,他為什么不能擁有自己的生活? 我想了想,說你這不就是叛逆嗎。 柳鈺笑了一下,說可能吧,我們現(xiàn)在十七八歲,這個時候不叛逆什么時候叛逆? 十中采取一考一放榜的考查模式,小到隨堂測驗大到月考期末考,通通排名制榜張貼。沉重的學(xué)業(yè)壓力讓柳鈺焦慮失眠,繼而開始記不住東西,排名下降得厲害。他父母帶他去看心理醫(yī)生,得出中度抑郁的結(jié)論,隨著服藥療程的繼續(xù),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眠癥狀仍然得不到好轉(zhuǎn),記憶力每況愈下,他無法有效,不要說聽進新知識,原有的知識都模糊起來。而一旦停藥抑郁癥狀就會卷土重來,他的生活逐漸失控,陷入惡劣的閉合循環(huán)。 我簡直有點可憐他了。我說阿寧之前夸你聰明,你現(xiàn)在復(fù)學(xué)了,有沒有好一點? 他搖了搖頭。 我就給他出主意,說要不你也跟阿寧一樣參加藝考唄,你不是學(xué)文的嗎,死記硬背過線就行,最起碼保證你有大學(xué)可以上吧。 藥水吊完了。我找來護士處理,扶著他走下醫(yī)院門口的臺階,開車鎖的時候他站在我身后,說陸新棣,你這人不壞,但是太不把別人當(dāng)回事了。大家都是一樣的,你不要以為自己就比別人高人一等。 我用力并上車鎖,咔得一聲脆響。我說柳鈺你他媽蹬鼻子上臉是吧,墊的醫(yī)藥費什么時候還我??? 他很誠懇地看著我,說你不要生氣,好好想一想我說的話,你會明白的。 我掂量著手里沉甸甸的車鎖,只想給他臉上再來那么一下。 我把柳鈺送去車站,韓嘉寧快下課了,我得去接他。在舞蹈班門口等了一會,我忽然想起自己身上那些血跡,心想壞了,我得先回宿舍換身干凈衣服啊。 韓嘉寧卻已經(jīng)看到了。我硬著頭皮解釋說是騎車時雙手脫把玩兒砸了,裝模作樣地誒呦直叫喚,他著急忙慌地要看我的傷口,我當(dāng)然不能給他看,把他按進后座踩上踏板就跑,氣得他在后座一下下錘我的背脊。 我說你跟柳鈺的關(guān)系是不是太好了,沒聽你叫我一聲哥呢。 他摟在我腰上的手拽了拽我的襯衫下擺,說你突然想些什么奇怪的東西啊,我跟鈺哥從小一起長大,他一直很照顧我的,后來他家又出了那種事……我對他好不是很正常的嗎?想聽我叫你哥你直說行不行。 我嘻嘻笑著,說那你叫一聲? 他再次錘我,這回是真疼,踏板差點沒踩空??斓綄W(xué)校后門的時候我按動車鈴剎車減速,聽見韓嘉寧很小聲地說:陸哥…… 我直接把車停在路邊,轉(zhuǎn)身攬住韓嘉寧跟他接吻。 墊付的醫(yī)藥費柳鈺一分沒少,現(xiàn)金還給我了。他請我去他那里坐坐,我說你不是借住在姑媽那里嗎,我去不太方便吧。 他說不是去那里,是另一個地方。 我還以為是什么好地方,結(jié)果他帶我去了他以前住處的樓頂天臺。 柳鈺在天臺邊緣坐下,我往樓下瞅了一眼,往后退了兩米。我說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玩這些高難度動作,萬一出事洗不干凈了我。 他笑著,說你看上去不是那么膽小的人啊。 靠,這跟膽子大小沒關(guān)系你懂嗎,我惜命,你不惜命別拉上我。 人為什么活著?陸新棣,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 我擊節(jié)贊嘆,說柳鈺你可真他媽是個哲學(xué)家,你應(yīng)該問我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人為什么生又為什么死—— 對啊,為什么? 他凝望著我,我想他大概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可我也是真的無法回答。 我自己都沒活明白呢,還指導(dǎo)別人怎么活,別給人指歪了。 但我還是走到柳鈺身邊坐下來,說這些問題我回答不了,因為我覺得我過得很好,你過得不好,我的答案對你不適用,你總歸要自己找答案的。 他輕而慢地嘆了口氣,然后說你是不是就靠這些話追到嘉寧的? 我說不是,就是覺得剛剛還憐憫你的我真像個傻逼。 柳鈺一邊笑一邊把眼鏡摘下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笑起來時眉目細(xì)長,像某種攝人心魄的山中精怪。我湊上前去試圖撥開他眼底淺薄的霧氣,想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想什么,他用手擋住我,說你想好了,如果你要追我是不是得考慮一下嘉寧的感受? 我拉下臉站起身,心想我不是像,簡直就是個傻逼。這家伙一點都不可憐,一天到晚想東想西,活該抑郁。 開學(xué)之后我從韓嘉寧那里得知,柳鈺真的收拾收拾準(zhǔn)備參加編導(dǎo)專業(yè)的藝考了。我問是柳鈺自己這么想?還是他姑媽幫忙選的專業(yè)?韓嘉寧說他也不太清楚,不過柳鈺現(xiàn)在每天要背很多東西,上回見他精神狀態(tài)不是很好的樣子。 我脫口而出:失眠熬夜還硬撐,你還是勸勸他吧,百憂解好買后悔藥可不好買,他姑媽真能好好照顧他?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挺不是味兒的。韓嘉寧盯著我,說陸新棣,你什么時候跟鈺哥這么熟了? 我轉(zhuǎn)開眼打哈哈,就是不正面回答。好在他沒太糾結(jié),繼續(xù)跟我說要出發(fā)去封閉式集訓(xùn)的事,一去就得兩個月,期間文化課全停,自然也不可能溜出來見我。 韓嘉寧的意思是柳鈺那邊拜托我多留意,本來就沒幾個能說話的朋友,抑郁之后就更別提了。我滿口答應(yīng)下來,讓他放心去集訓(xùn),學(xué)校和柳鈺這邊有我呢。 中午去食堂打飯的時候碰見陸新棠,我想起柳鈺跟我說過的話,先規(guī)規(guī)矩矩地喊了聲哥。陸新棠一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聊著聊著察覺到了我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有點不敢置信。 他很小心地問我,是不是最近學(xué)習(xí)壓力太大了?阿棣,有什么事千萬不要憋在心里啊。 我嘆了口氣,說哥,吃你的吧。 雖說是封閉式集訓(xùn),韓嘉寧偶爾也能偷摸玩會兒手機,睡前跟他說完晚安,我把手機藏好準(zhǔn)備休息,心里沒來由一跳。我第一反應(yīng)是陸新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特意跑陽臺上打了個電話過去,這時候他應(yīng)該在家里學(xué)習(xí)吧。 老媽接的電話,她說你哥哥已經(jīng)睡了,問我怎么了。 我借口不小心撥錯,在陽臺上站了一會,感覺自己有點莫名其妙。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手里屏幕倏忽亮起。我撐開眼皮一看,柳鈺的短信,內(nèi)容倒是很簡單:可以給我打個電話嗎。 我卻一下殊無困意,跑進衛(wèi)生間撥過去,等待接通的時候腦子里全是那天他滿是血痕的手臂,越想越怕,這家伙不會又想不開抽風(fēng)了吧? 電話接通,柳鈺的聲音清醒而軟弱:陸新棣,你也沒睡嗎? 我忽然就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悸是為什么了——原來我一直,在等柳鈺這通電話。 我說你不看看現(xiàn)在幾點,誰不睡啊,只有你沒睡吧。 他在那邊笑了一聲,然而無甚笑意。他說,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我很想睡著,但就是睡不著;自己有可能成為理想中的那種人嗎?現(xiàn)在沒人期待我了,我還有這個必要嗎? 失真的呼吸聲透過電信號震顫我的耳膜。我說柳鈺,你說實話,你一天能睡幾個小時? 他沉默了一下,說天亮之前能稍微合上眼。 接下來,我干了一件可能是我這十八年人生中最出格的一件事。我掛掉電話,穿好衣服,從宿舍樓的消防通道溜出去,翻過學(xué)校后墻,騎車到馬路邊攔了一輛出租,在凌晨三點半左右到達了十中。 我再次撥通柳鈺的號碼,說你能出宿舍樓的門嗎,我在樓下等你。 隔著一道鐵欄桿,我將他因為著急下樓沒扣好的外套一點點整理好,然后看著他笑說:你不覺得,我倆現(xiàn)在這樣很有鐵窗淚的既視感嗎? 柳鈺半天沒說話。我說干嘛,被我感動得要哭了?結(jié)果他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陸新棣,你怎么這么混蛋啊。 我說給你十秒鐘,給老子把話收回去,我還可以當(dāng)沒聽見。 他摘下眼鏡拿在手里,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我這才注意到他兩眼通紅,滿是血絲,睡眠不足讓他看上去萎靡地隨時會暈倒一樣。 所以當(dāng)他說出“你抱我一下好嗎”這句話時,我毫不猶豫地照做了。 這個擁抱,用力到我錯覺有些窒息。他的身體正在顫抖,卻一個字都沒說,甚至到我轉(zhuǎn)身離開他都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藏在鏡片下的眼底泛起輕而淺薄的霧氣。 我推著車慢慢走到馬路邊攔車,半天沒見車來。也是,都這個點了,大不了我一路騎行,上課之前總能趕回去。 空蕩而沉寂的深夜凌晨,我聽見身后傳來一陣克制又壓抑的嗚咽聲。我悄悄轉(zhuǎn)過頭,柳鈺背靠著欄桿滑坐在地,臉頰埋在雙膝間,哭得不能自己。 我就這么站在那里,偶有汽車飛掠帶起轟鳴,路燈昏黃,天際隱有幾點閃爍星子,正帶著冷漠與疏離,審視天穹下的我們。 不久之后期中考試出分,我有一筆沒一筆地在答題卡上勾畫解題步驟,旁邊幾個同學(xué)閑聊,說知道嗎,十中取消了所有考試的放榜排名,你猜為什么? 我下意識豎起耳朵。另一個同學(xué)說,校領(lǐng)導(dǎo)良心發(fā)現(xiàn)了? 這邊答,怎么可能啊,因為……有個高三生跳樓死啦! 我一把拽過對方衣領(lǐng),吼道你說什么?那人哪個班的,叫什么名字?! 不是——我怎么知道哪個班的啊?好像是叫……劉宇、柳玉? 哦對,柳鈺,好像是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