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召見慕月清的地方既不是主殿也不是偏殿，而是御花園的一處涼亭之中。

    雖值初夏，但春華未謝，如今御花園風(fēng)景正好，這處涼亭倒也是個好地方。

    果不出他所料，楚期也在。

    畢竟他說來也是前輩，見他來，楚期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起了身。

    在薄玄騫面前，他倒也不必與楚期表現(xiàn)得過于生疏，畢竟他與楚期走得近之事也未刻意隱瞞，只是不要讓薄玄騫看出別的端倪便好。

    “臣慕月清參見陛下?！蹦皆虑宀豢闯冢绽⌒q的位置行禮道。

    “此處非是殿內(nèi)，也沒有外人，光卿不必多禮?！北⌒q貌似隨意道。

    該有的規(guī)矩還是要有，慕月清可不敢真的不多禮：“臣遵旨，謝過陛下。”

    楚期也適時對著慕月清行禮道：“下官見過慕大人。”

    慕月清也心平氣和地回了一禮：“楚大人多禮了?！?/br>
    仿佛二人果真只是關(guān)系稍好些的尋常同僚一般。

    薄玄騫又道：“光卿別在那兒站著了，外面風(fēng)大，莫要著涼了?！?/br>
    “臣謝過陛下關(guān)懷。”慕月清禮畢，便往涼亭內(nèi)走去。

    亭內(nèi)設(shè)有一處方桌，此時薄玄騫坐于主位，楚期方才起了身，還未落座，正在薄玄騫對面，慕月清正想著在另兩處空位隨便擇一個坐下，卻見薄玄騫向他伸出了手。

    “光卿，到朕身邊來?！?/br>
    慕月清動作一僵，此舉實在輕浮了些，不過薄玄騫也不是沒在外臣面前這樣干過，他不敢有遲疑，便將手放在了薄玄騫手上，在他身旁坐下。

    薄玄騫一臉關(guān)切，用雙手將慕月清的手捂了捂，“光卿手好涼，這兩日可休息得好？”

    “臣很好，勞煩陛下掛念了?！蹦皆虑逍Φ?。

    “子遇也快坐下，別站著?！北⌒q這才想起理會楚期。

    “謝陛下?！背诿嫔绯?，沒有多看慕月清一眼，便在二人對面坐下。

    薄玄騫并未直接進(jìn)入正題，而是先與慕月清寒暄道：“光卿今日用過午膳了嗎？一會與朕一道用膳罷?！?/br>
    這時間慕月清不該用過膳，他也無需為了這等小事欺君，于是道：“能與陛下一同用膳，是臣之榮幸?！?/br>
    薄玄騫卻轉(zhuǎn)過身面向慕月清，替他理了理衣襟，溫聲道：“你與朕何須如此客氣，兩天未見，朕甚是想念光卿?！?/br>
    慕月清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頭朝著楚期那邊偏了偏，示意薄玄騫有外臣在，讓他收斂一點。

    熟料薄玄騫卻滿不在乎地一笑：“子遇不是外人，光卿何必？”

    慕月清不知道薄玄騫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他覺得，此刻就算他與楚期沒這般那般的關(guān)系，去看看楚期的反應(yīng)也是應(yīng)該的，于是他終于光明正大地將目光投向了楚期，仿佛真是在顧忌楚期看到了什么一般。

    楚期也在看他。但楚期的反應(yīng)卻比慕月清的預(yù)料還要好，目光中帶著三分震驚七分了然，只是在對上慕月清的那一瞬，能讓慕月清撲捉到一絲幾不可見的火花，余下的，便如一個不經(jīng)意間知道了天家辛密的普通臣子一般。

    只是，他面色著實疲憊了些，那日便沒休息好，近兩日又這般忙碌，著實可憐。

    慕月清表面上還是心平氣和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微笑道：“臣也很想念陛下?！?/br>
    “陛下與大人不必顧及微臣?！背诘哪抗庖参丛谀皆虑迳砩线^多停留，看過一眼后便移開了目光，非禮勿視。

    “子遇是明事理的?！北⌒q十分滿意，又對楚期道，“你也莫要見怪，朕與光卿少年相知，感情自然非同尋常，朕欣賞子遇人品才華，便也不與你見外。若是那幫老臣，見了倒還要裝模作樣說道一番，還不如子遇這般年輕有為的?！?/br>
    饒是慕月清，聽了薄玄騫這番話，也不禁暗嘆，天子話術(shù)果然講究，既點名了二人的關(guān)系，又將他這個平易近人的明君形象維護(hù)的極好。

    “微臣如何能與諸位肱骨之臣相比?！背谄鹕?，朝著薄玄騫這邊行了一禮，“能得陛下信任，臣誠惶誠恐，只愿庶竭魯鈍，為君效力?！?/br>
    “子遇坐下?！北⌒q道，“非是正式場合，便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縟節(jié)。你也無需妄自菲薄，朕既已決意將那事交付與你，便是知你必將能人所不能?！?/br>
    慕月清默默聽著二人對話，心想，這說的應(yīng)當(dāng)就是新政臺之事。

    果然，薄玄騫話鋒一轉(zhuǎn)，對慕月清道：“對了，光卿應(yīng)當(dāng)還不知今日為何召你來。”

    按慕月清平時的性格，他應(yīng)當(dāng)回一句“不是陛下想我便召我來嗎”，不過此刻當(dāng)著楚期，他實在開不了口，又怕楚期找他秋后算賬，便中規(guī)中矩道：“陛下召臣來，自有陛下的理由。”

    “這些日子，朕始終還是覺得朝中沉悶了些，憶及當(dāng)年事，尤其是想到光卿當(dāng)年……”薄玄騫嘆了口氣，“前日，朕于朝會上提出重啟新政臺一事，這兩天便一直在議論諸般事宜，朕雖然決意重啟新政臺，而主事之人朕卻一直沒有定奪，朕原本第一時間是想的光卿，但又想你身體不佳，不忍見你再為此cao勞，好在子遇主動請纓，朕這才發(fā)現(xiàn)竟還有一個這般合適的人選，光卿以為如何呢？”

    薄玄騫這段話信息量頗大，若不是蕭逢瑾先前與慕月清通過風(fēng)，牽扯到新政臺與楚期，慕月清此刻說不定真的會控制不住失態(tài)，但好在慕月清早已將這些事在心中理順，只假裝思考了片刻，便說出了自己心中早已打好腹稿的言語。

    “陛下覺得楚大人合適，楚大人自然是合適的，只是楚大人到底還是年輕了些，入朝時日尚欠，茲事體大，楚大人雖適合，臣卻不知是否便是最佳人選?！?/br>
    “光卿此言差矣?！北⌒q老神在在，“朕見如今的子遇，便如當(dāng)年之光卿，此事，非朝中那些老朽可辦得的，若沒有一腔年輕熱血，怎能有如此魄力。”

    慕月清心中暗自反駁，此時的朝中可不是只有老朽，況且，就算是他當(dāng)年，也沒落得什么好下場。

    不過，薄玄騫話既已說定，此事便已無回旋之余地，此番告知慕月清也只是通知而已。按薄玄騫話里的意思，除非是慕月清毛遂自薦，便無人選，但這又更是犯了君王之大忌，慕月清不敢冒險，但他已別無選擇，只得在心中一邊罵著楚期為何如此沖動，一邊與薄玄騫周旋。

    “此不過是臣之拙見，自然不如陛下深謀遠(yuǎn)慮，但臣始終以為，楚大人要擔(dān)此大任，還時候尚早，如今天下局勢尚好，不如待楚大人磨礪幾年，再此任命?！?/br>
    “光卿所言不無道理?！北⌒q既然問了慕月清，便還是要給他這個面子，“新政臺重啟，正是百廢待興，如何不是一個磨練的好機(jī)會？”

    “機(jī)會是好機(jī)會，只是不知楚大人能否如陛下所愿？”慕月清不敢在薄玄騫面前過于護(hù)著楚期，更不敢過多過問政事，只得把皮球又踢給楚期。

    “子遇，光卿方才所言，你覺得如何？”薄玄騫順著慕月清的話，又看向楚期。

    “大人擔(dān)心微臣無法勝任，亦是情理之中?！背谔ь^，不卑不亢地看著對面的兩人，“臣在朝中，確實資歷尚淺，承蒙陛下器重、諸位大人指點，才有如今機(jī)會。臣既斗膽自薦，自不敢負(fù)陛下圣名?！?/br>
    慕月清心情復(fù)雜地看著楚期，他原本是希望楚期便順著臺階下了，至少可以延緩一些時日，楚期自然懂他的意思，卻并未如他所愿。此時他才真正確定了，楚期竟是真的想做這件事。

    似是感受到了慕月清的目光，楚期微微一笑，如清風(fēng)徐來，如明月入懷，他回望著慕月清，神情淡定而從容：“慕大人曾指點在下，人生一世，應(yīng)當(dāng)知曉為何而來，過盡千帆后，才能明了將何去何從。我自年少時，便常聽聞有關(guān)新政臺之事，深知如今天下海清河晏，新政臺功不可沒。楚期三尺微命，一介書生，不敢有懷投筆，唯愿在陛下有意重啟新政臺之際，盡我所能，繼當(dāng)年新政臺之遺志，為我大虞延續(xù)盛世?！?/br>
    這番言語，還是慕月清那日勸誡楚期時所說，雖然話是正經(jīng)話，但當(dāng)時的境況卻是纏綿之極，險些讓慕月清臉上泛紅。

    當(dāng)著薄玄騫的面，慕月清不敢有太大反應(yīng)，只是藏在衣袖下的手心幾乎要被自己抓破。他發(fā)覺，眼前這個他自以為了如指掌的青年，竟然也有如此令他陌生的一面。

    “朕差點忘了，光卿與子遇原本便是熟識的?！北⌒q適時開口道，“子遇之才能，光卿也應(yīng)當(dāng)是知曉的，光卿便真覺得子遇不能擔(dān)此重任？”

    慕月清當(dāng)然不是不相信楚期，只是不愿讓他涉險，但此刻，他發(fā)現(xiàn)，他或許真的沒有那么懂得楚期。

    他所認(rèn)識的楚期，不過是在他面前會吃醋，會氣惱，還會變著法子哄他開心，似乎是有些孩子氣的青年。雖然也不是沒有看過他的文章，也知他學(xué)富五車、聰明過人，但他終究沒與楚期一同共事過，甚至他一直十分避諱談?wù)撜?，與楚期偶有這方面的交流，便也是走馬觀花一般，未有深入。

    他忽然覺得有些失落，自己竟從未見過楚期在朝堂上的模樣，未見過他愛著的青年最耀眼奪目的一面。

    慕月清忽然覺得，或許薄玄騫都比自己更了解楚期。

    “楚大人高義，臣慚愧。”

    “慕大人何出此言?！背谌允强粗皆虑?，“下官從來對慕大人高山仰止，大人當(dāng)年所為，一直是吾輩楷模，有大人珠玉在前，下官時?；炭?，唯恐有負(fù)圣托，今日能得大人肯定，不勝榮幸?！?/br>
    這番剖白既露骨，卻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但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楚子遇，著實讓慕月清心神顫動。

    薄玄騫察覺到慕月清的失神，將手臂環(huán)在慕月清肩膀上，安慰般地拍了拍，道：“光卿，后生可畏。”

    慕月清心想，不過是大了他五歲，怎么就生出了這般滄桑之感。薄玄騫之前說得還真沒錯，楚期如今，與他當(dāng)年竟是真有幾分相似。

    “與楚大人相識一場，如今才知曉大人心中大義?！蹦皆虑逡部粗?，微笑道，“聽君一言，如醍醐灌頂，也不枉陛下此番急召我前來?！?/br>
    “光卿與子遇能夠如此惺惺相惜，朕心甚慰?！北⌒q道，“光卿，你對此事有經(jīng)驗，往后便多指點指點子遇，可好？”

    慕月清笑道：“臣遵旨?！?/br>
    楚期也道：“謝陛下關(guān)照?！?/br>
    薄玄騫也笑了，看向慕月清，柔聲道：“今日召你來，也不全為了此事，主要還是這兩日太忙碌，便越發(fā)想見你?！?/br>
    然后，他又對楚期道：“此事便這樣定了，下次朝會便是新政臺重啟之日，到時候必不會如此順風(fēng)順?biāo)?，子遇且先回去?zhǔn)備準(zhǔn)備，朕與光卿還有些話要說?！?/br>
    如此，便是下了逐客令。慕月清不太敢看楚期的反應(yīng)，但楚期卻仍然滴水不漏，從容起身，道：“陛下與大人慢聊，臣便先行告退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