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jié):夜鶯無可奉告
【1】 熊瀾縷記得最后一次見他是期末,她答應(yīng)了導(dǎo)師監(jiān)考。 導(dǎo)師開玩笑說她嫉惡如仇鐵面無私,門下幾個學(xué)生就她抓作弊最狠的,還特別自告奮勇來幫她。 熊瀾縷不喜歡被扣高帽子:“我只是喜歡看人窘迫的樣子,特別是考進這個學(xué)校的天之驕子?!?/br> 年輕女導(dǎo)師噗呲大笑,無不遺憾地說:“可惜你以后就看不到了——在外面好好照顧自己。?!?/br> “不過正因為我相信你有風(fēng)光的前途,在我這里屈才了,腦科學(xué)一片荒原等著我們立碑記功!”導(dǎo)師正是豪氣干云的年紀,每次笑起來都很大聲。 “嗯,我想造福更多人類?!毙転懣|轉(zhuǎn)頭看到辦公室外點點的冬色,我見猶憐的雪白。 更遙遠的天際,像是清澈的雙眸,也在凝望著熊瀾縷。 門口另一個監(jiān)考老師用探測儀檢查學(xué)生,熊瀾縷喜歡考試的氛圍,安靜又暗藏殺機,有時她覺得這是宇宙的真諦。 晏平樂看到她就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他這么年輕,還不到二十歲,臉龐白皙,上面是肆無忌憚的美,光彩照人。 “幸好是你,通融一下,我完全沒復(fù)習(xí),學(xué)姐最好啦?!蹦泻①N著熊瀾縷的耳朵悄悄說。 他吐字清晰,帶著十足地挑釁:“不然我就把學(xué)姐的醉酒實錄發(fā)到網(wǎng)上,有圖有錄音有真相,當(dāng)代高質(zhì)量女性求偶視頻,你會紅的?!?/br> “你威脅我?”熊瀾縷心里突然不爽,一下子攬住他的肩膀,兩人看起來像是勾肩搭背狼狽為jian地密謀什么,“我不值得你裝乖了?” 晏平樂瞇起眼睛,欠兮兮地靠近說:“我突然發(fā)現(xiàn)學(xué)姐是個不知好歹的傻逼,我媽不讓我和傻逼上床,算了吧?!?/br> 熊瀾縷一時無語,點點頭,放開他的肩膀,當(dāng)做接受。 晏平樂坐在靠走道的地方,熊瀾縷就看到他對旁邊的男孩不好意思地笑,眼睛彎彎的,修長的指插進發(fā)間,將頭發(fā)揉亂得恰到好處,他尷尬地咬嘴唇,舌尖劃過后牙槽,像是因為要依靠對方作弊而窘迫。 風(fēng)sao。熊瀾縷偏見地評價。 那男生不確定地望了講臺一眼,還是點頭了。 這次的考試出得奇難,有人蠢蠢欲動??荚嚱Y(jié)束還有半個小時,熊瀾縷遠遠看到晏平樂的手在桌子底下鼓鼓弄弄地,像是在抻紙條。 她不打草驚蛇,走到他的身旁才淡淡地說:“你的手,放上來。” 晏平樂抬頭笑了,聲音低到有些?。骸皩W(xué)姐以為是什么?” 他毫不在意地把手里的東西拿上臺面,竟然是顆葡萄味的棒棒糖,他一只手揉皺糖紙,一只手把糖塞到嘴里,牙齒和糖碰撞發(fā)出一些細微的聲響。 熊瀾縷本來只是想稍作警告,但他這態(tài)度讓她不舒服,不由皺眉說:“糖紙給我?!?/br> 晏平樂挑眉,爽快地把糖紙放到她手上,還曖昧地用手指碰了碰她的掌心。 明顯,糖紙上有筆跡,熊瀾縷笑了,手指慢慢展開那張牛皮糖紙。 誰知上面寫到:“就知道學(xué)姐是騙子hhh(*y′╰╯y)【愛心】【愛心】” 熊瀾縷難以置信地望著這位成年人,對方擺了個剪刀手沖她無害一笑,像極了顏文字里得意洋洋的y。 他是在宣布他的Victory?熊瀾縷懷疑他的智商停留在了爭強好勝的小學(xué)。 晏平樂見她要走,扯住她的袖子,在草稿紙上慢慢地寫:“其實如果學(xué)姐在考試時不來找我,我考完了就會去給學(xué)姐一顆糖?!?/br> 他想表達什么!怪她嗎! “不要擾亂考場紀律?!毙転懣|一字一句地說。 男孩見狀撇嘴,無所謂地放過她的衣服,懶散地托腮趴在桌子上吃糖,靈活細滑的粉舌舔舐著,發(fā)出輕輕的水聲。 他就保持這么百無聊賴的姿勢盯著講臺上的熊瀾縷,時不時舔一下。 熊瀾縷很難忽略這動作里的成人暗示,隔了半個教室她腦海里都能配出他舌頭攪動發(fā)出的澀情聲響。 無名怒氣沖垮了她,她忍無可忍,甚至拿起手機要聯(lián)系她認識的那幾個想報復(fù)社會的艾滋病攜帶者來嚇唬他,最好嚇得他以后天天扛著貞潔牌坊不敢走夜路。 她找到了通訊錄里的名單,最后還是懸崖勒馬,頹然地關(guān)機。 干什么呢熊瀾縷,不懂這人在想什么,但他也沒有做罪大惡極的事情啊,你還真的很惡毒很唯我獨尊啊。 她發(fā)誓這是她過得最糟糕的一場考試,沒有之一。 【2】 后來熊瀾縷就到了G國,待了九年。 這里的禁煙法讓全國煙民措手不及,不過許多年過去,慢慢就習(xí)慣了。 五十層樓里,走廊上,落地窗前,兩個女人放松地交談:“博士,咖啡因也會成癮,你的煙都還沒有戒掉吧。” “我知道,”熊瀾縷右手端著咖啡,左手隨意地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而且我已經(jīng)上癮了?!?/br> “什么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這么說搞得你很像意志不堅定的人?!?/br> 熊瀾縷不置可否,看著對面層巒疊翠的高樓大廈。 “有什么好看的,我實在是膩了,”同事手機響了,看了一眼,不由咋舌,“媽的男人真煩。” 熊瀾縷投過來疑問的眼神。 “炮友,最近老是來找我,明明我最近課題那么忙,他真不知道體諒我呀,不體貼的男人,”同事皺眉,“零分?!?/br> “那你應(yīng)該坦率地和他說,男人會腦補很多東西,說不定他已經(jīng)在幻想你為他洗手作羹湯了?!?/br> “不要一臉性冷淡的表情地說這樣知心jiejie的話啊,”同事忍不住吐槽,“別再破壞我關(guān)于您美好的想象了,好嗎?” “好的?!毙転懣|抿了一口咖啡。 “你有性生活嗎?”突然身后插進來另一個掛牌休息的白大褂。 熊瀾縷撇她一眼:“沒有,這些年我的體力在衰退,很少想這些事?!?/br> 同事看她的目光明顯少了幾分尊敬,明晃晃寫著“簡直就是大家刻板印象中的女科學(xué)家”。熊瀾縷無奈,轉(zhuǎn)身想走。 “瀾縷,你還記得晏平樂嗎?”剛剛插話的白大褂突然問。 熊瀾縷停下腳步:“他犯什么事了?” “沒有啊,就是聽說他訂婚了,你之前不是和他傳過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嗎?在我印象里,好像是你最后一個緋聞?!?/br> “他的性格也愿意安頓下來?和他說話折壽,誰這么勇敢?” 同事忍笑:“博士,你真不覺得你自己經(jīng)常不說人話嗎,和你說話絕對也折壽,你竟然還嫌棄人家,我深刻懷疑你話中的真實性?!?/br> 白大褂點頭贊同:“瀾縷,他現(xiàn)在言行成熟了,倒是你,講話還是那么直來直去?!?/br> 【3】 “我在按時吃藥,你怎么還愁眉苦臉的劉醫(yī)生?!?/br> 劉曉光拿著各項指標都顯然不正常的單子,沉默了很久,自暴自棄地說:“謝謝晏總這些年雷打不動地給我送錢,我卻一直尸位素餐,很內(nèi)疚?!?/br> 他良心的不安終于戰(zhàn)勝了對金錢的占有欲:“其實我有個朋友最近回國了,她在這方面很有一手,聽說研究出了一個什么腦電波自動反應(yīng)法還在外邊得獎了,你去找她看看吧?!?/br> “是嗎?”晏平樂接過名片,笑容卻逐漸消失。 “我討厭你這個朋友?!彼⒅f。 劉曉光摸摸下巴,笑起來:“我還以為晏總你沒有什么討厭的人呢,不過,她確實挺討厭的?!?/br> “你也討厭她?”晏平樂古怪地斜眼望向他。 “她一意孤行,但干什么都很厲害,光看這些不就很討厭了嗎?”醫(yī)生聳肩,“更不要說她運氣爆棚,在國外釣個魚就能遇上大佬帶課題。” “我啊,”他認真地探頭說,“很討厭這種主角般的人哦。” 晏平樂玩味地挑眉:“不愧是劉醫(yī)生,真會說話,不管我討厭她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心里都很舒服?!?/br> “語言真是門藝術(shù)啊?!彼┥巷L(fēng)衣,感慨似的說。 劉曉光看著大客戶推門而出的身影,也有些悵然,他打聽過,這位公子哥上學(xué)時玩得很不像話。多年前他接手了企業(yè),慢慢就被磨平性子,變成大人,談笑風(fēng)生,成熟善言,謙讓有度,都可以用來形容他了。 高樓層起,霓虹傾倒在黑色森林里,又是一個陰沉的夏天。 【4】 留觀一天之后,熊瀾縷再次躺在實驗臺上。 正如柯艾所說,其實這是很危險的,一不留神大腦受損就會變成植物人,本不應(yīng)該由她來進行這項活動,她只需要在旁邊盯著數(shù)據(jù)看看是否正常就好。 但是當(dāng)初她看到病人是晏平樂時心里有種微妙的……不守醫(yī)德的沖動,所以就親自上場了,柯艾勸了她一個小時,但她向來聽不進任何人的好心建議,無所謂的態(tài)度讓人憤怒。 她閉上眼睛,在藥物作用下陷入深度昏迷。 再次清醒,幽暗房間里,她小心地摸了摸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的變化了,環(huán)顧四周,窗戶外雷聲轟鳴,暴雨傾盆,衣服扔得到處都是,有糜爛的味道。 她推門而出,直奔衛(wèi)生間。 “晏平樂,快把門打開。”她不自覺加快敲門的頻率。 只有抽水馬桶的聲音,好像有人在用,但又沒有任何人類的聲音在這房子里。熊瀾縷側(cè)耳貼著衛(wèi)生間門,突然,感覺有涼嗖嗖的陰影覆蓋了她。她心跳仿佛停了,壓低身體,黑影壓下來的瞬間把自己摔了出去,撞到墻上。 “你是……”影子動了動,蒼白僵硬的臉龐微微抬起,他居高臨下地盯著地上的人,“誰?” 熊瀾縷勉強起來,緩緩挪動身體。她顫抖的神經(jīng)告訴她這是危機,她腦子里全是一個字:逃。 能跑到哪里去。這個別墅外空曠極了,嚴殺盡的原野在視線中無限延伸,黑黢黢的窗戶吹來一陣陣帶雨的冷風(fēng),冰涼的氣息滲進身體。 僵持著,突然韓昔動了,她頓時如驚弓之鳥般越下窗戶,世界突然安靜了,仿佛有人把雨聲,衣服摩擦的雜音,把一切從她耳朵里消除了。 只有,身后的皮鞋腳步聲,提提踏踏的地回蕩在空曠的別墅二樓。 她感覺肺都在抽搐,呼吸間的酸澀一定是血腥味,驅(qū)使自己跑進那看不見終點的夜里。 笑話,她不是想成植物人才進來的,她沒有老婆沒有爸媽的,生活很成問題!她信誓旦旦說會讓晏平樂說話,如果搭上自己,真的很丟人! 熊瀾縷越跑越沉重,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感覺自己像是這空蕩蕩的世界上唯一活著的人了,空虛拉扯著她。 唯一陪著她的是身后的腳步,不緊不慢。 她虛弱地轉(zhuǎn)身,停下來喊韓昔的名字,回答她的只是一片死寂。 體積靠近熊瀾縷的左耳,熊瀾縷心臟驟停。面孔稀爛的人形物體微微笑著,一動不動,他的目光和熊瀾縷一樣是斜的,瞳孔擠在眼尾,直直與她對視。 他笑得更大了,露出兩排白牙,慢慢端起獵槍,抵在女人的臉頰上。 熊瀾縷沒見過這么惡心的尸體,但知道韓昔是尸體,她心里莫名澎湃起來,抬手拉扯槍管,開槍子彈打在她臉上,她左臉麻木了,借著后坐力把槍尾狠狠往他臉上捅回去,男人瞪大眼睛,遲鈍地松手槍摔掉在土地上。 熊瀾縷狂熱的眼睛里只有那把槍了,她要用這東西殺了這不是人的東西。 不知道撕扯了多久,熊瀾縷拖行尸體踏上歸途,她筋疲力盡,勾著腰捂著臉上的窟窿,一步一步走。 “開門,晏平樂?!?/br> “我回來了?!彼吭陂T口,閉上眼睛喃喃自語:“我他媽的是傻逼?!遍T被她砸開,她整個人趔趄進了衛(wèi)生間,癱坐在瓷磚上。 少年驚恐地蜷在角落,他抱臂崩潰地顫抖,嘴唇開闔,卻一點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仿佛一場默劇。 熊瀾縷的聲音不再清晰,沒有力氣,斷斷續(xù)續(xù)的?!半m然成了手上沾了血,但想保護什么,總是沒有錯的,我沒罪惡感,你也,不要有?!?/br> “如果誰再把你關(guān)到籠子里,不要羞恥,叫得大聲點讓所有人都聽到……” “至少在這個時代……一定……有人能聽到的……” 她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感覺掌心塞進了誰熱乎乎的手,那手試圖把她拉起來沒有成功,哭起來。 世界好像突然按下了音量鍵,男孩不甘的哭聲,聽得很清楚。 【5】 眉目清秀的男性擋在病房門口,架勢很傲慢。 “晏大哥,我只是想進去看看科……瀾縷姐,告訴她我現(xiàn)在老家發(fā)展得也很好?!?/br> 男人冷笑,逐客:“她都成植物人四年了,你說了她也聽不到,快滾快滾,別逼我叫人。” 那人悻悻地轉(zhuǎn)頭,進電梯前還眼巴巴地瞄了瞄病房。 他是真倒霉,好像他來之前這位現(xiàn)男友剛和科長前來探望的前男友吵了一通,導(dǎo)致他清清白白的感激之情被無情地褻瀆了。 他嘟囔:“科長算什么香餑餑嘛,適合當(dāng)上司不適合當(dāng)老婆。” “你還真是香餑餑!肯定醒了就要把我甩了吧。”晏平樂站在床邊看到病人手指上前男友的戒指,退一步越想越氣,眼下紅彤彤的,像個犯了嫉妒病的惡魔。 那年他從實驗臺上醒來,迷迷糊糊地,好像做了一個完全記不起來的夢。 他爸欣喜若狂,實驗室的其他人如喪考妣。 他想到之前心理醫(yī)生推給他的名片,有種頭皮發(fā)麻的預(yù)感,攔住金頭發(fā)的實驗人員,微笑著問:“請問你們項目的負責(zé)人叫熊瀾縷嗎?” 女人也笑,講了個沒品的笑話:“她?一個植物人,已經(jīng)不是負責(zé)人了?!?/br> 父親陪著他找到熊瀾縷的病房,他捧著花呆在床前。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又病了,為什么這么開心,心怦怦地跳,跳得胸腔都在痛。 你不是很討厭我嗎?為什么,現(xiàn)在會躺在這里,而你避之不及的我,站在你床前。 “爸,我想照顧她,直到她醒來?!彼櫜簧闲蕾p父親的驚愕,抓起女人的手,把自己發(fā)燙的臉放到她掌心里。 他斂下睫毛輕輕地說:“我愛她?!?/br> 父親欲言又止:“可……她不一定需要你的照顧啊樂樂,她不一定就愛你啊,等她醒來你不是……” 晏平樂笑了,看著熊瀾縷不說話。 誰讓你先成了植物人?不管你愿不愿意,還是要屈從我的意志,這些年來,我終于可以確切地知道你晚上在哪里睡了。 他要讓所有人知道當(dāng)初他們多么不歡而散,現(xiàn)在她是多么離不開他,至于他會不會為她流眼淚? 對不起,無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