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zhuǎn)眼已過去了幾十年，孩子們都長大了。一眾兒女里，長女蘭澤最有才能，任明月立了她為太女，監(jiān)理國事。而他和夏熙樓則放下朝政，有機(jī)會(huì)游山玩水，去見識(shí)大好風(fēng)光。

    只是離別的時(shí)候總要到來，夏熙樓比他大了七歲，也究竟是要走在他前頭。

    任明月握著他的手垂淚，他們在帝王才能居住的養(yǎng)心殿，但他這個(gè)帝王，卻不能給夏熙樓一個(gè)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拿帧?/br>
    夏熙樓抬手想擦去他的眼淚：“明月不哭。”

    他咳嗽了兩下，有些虛弱地笑起來：“下一次再路過人間，還能遇到你就好了。”

    “好。”任明月握著他的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guntang的，像是他們剛剛遇見的那個(gè)夏季，“夏熙樓，你不許耍賴?！?/br>
    “……我一定會(huì)去找你的，你要等我，要記得我?！?/br>
    ?

    景乾二十六年的大事之一，自然是三年一度的春闈，夏熙樓從家鄉(xiāng)出發(fā)，車馬勞頓近一月，才到達(dá)京城。他同大多數(shù)考生一樣住在了考場附近的客棧里，只盼能一舉中的，從此揚(yáng)名。

    誰料他住進(jìn)客棧的第一天，剛剛沐浴完，就聽見房中有人聲。

    他三兩下穿好衣服走出來，入眼的是薄紗覆著的赤裸玉足，夏熙樓不敢再看，連忙轉(zhuǎn)過身去：“無意冒犯姑娘，只是……”

    “誰是姑娘？”少年的聲音打斷了他，夏熙樓小心翼翼轉(zhuǎn)過去一看，是個(gè)穿著紗衣的少年，生得靈動(dòng)纖白。即使穿的衣服，像是南風(fēng)館中的。

    夏熙樓再看一眼他一馬平川的胸膛，才敢確定真是個(gè)男人：“這位兄臺(tái)……好生面善，不知為何會(huì)出現(xiàn)在我房中？”

    少年大搖大擺落座，自己取了茶水，喝完才說：“看你有趣，來告訴你一個(gè)秘密?！?/br>
    “什么秘密？”

    “此次春闈，你必能蟾宮折桂，到時(shí)候，我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br>
    “兄臺(tái)說笑了?！?/br>
    “我可沒開玩笑，你且等著?！?/br>
    少年晃了晃腦袋，說完就不見了蹤影，要不是茶杯還留在桌上，夏熙樓大概會(huì)以為自己在做夢。

    ?

    如今的景乾帝，是年少繼位，自繼位以來，便廣開恩科，招賢納士。景乾帝到現(xiàn)在也不過三十余歲，大淵已做到了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放榜那天夏熙樓榜上有名，第二日便要參加殿試，前一天他早早睡下，不知怎么的，又見到了那少年。

    少年轉(zhuǎn)著手里的白瓷茶杯，但夏熙樓一時(shí)之間，卻分不出是白瓷白，還是少年的手白。少年見他不說話，便開口道：“明日便是殿試，你可準(zhǔn)備好了？”

    “自然是準(zhǔn)備了。”

    “那你有無信心——打馬游街？”

    少年的眼珠子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湊過來同他說：“皇帝出的題是……”

    夏熙樓深吸一口氣，問道：“兄臺(tái)究竟是何人？”能夠兩度自由出入他的房間，甚至還能知道殿試的題目。

    “你不用管，”少年仍是一身薄紗，站起來伸了個(gè)懶腰，“我只要你回來之后信守諾言，答應(yīng)我一件事。”

    ?

    從夏熙樓的夢里出來，任明月拍了拍心口，頭一回和人靠這么近，沒想到那男人還……怪俊的。

    看來他眼光確實(shí)不錯(cuò)。

    ?

    夏熙樓睜開眼睛的時(shí)候先是望了望那張小桌，茶杯都被倒扣著。

    原來只是一場夢，但夏熙樓仿佛能聞到少年身上縈著的草木清香，他淡藍(lán)色的衣袍浸在皎皎月華之下，腰肢細(xì)軟，一舉一動(dòng)都生動(dòng)至極。

    少年還對他說了話，說的是殿試的試題。

    怎么可能，夏熙樓拍拍腦袋，殿試試題是絕密，怎么可能被他夢見，還是由一個(gè)來路不明的少年告訴他的。說是這樣，他把這作上天的啟示，還是想了想少年告訴他的題目，便入宮赴試去了。

    殿試的時(shí)間是三個(gè)時(shí)辰，夏熙樓拿到卷子時(shí)還是有些吃驚，這和少年說得分毫不差。

    如果他以為的夢不是夢，那少年究竟是何身份？

    ?

    景乾帝倒是對他的答案很是滿意，還問了夏熙樓幾個(gè)治國理政的問題，夏熙樓一一對答。

    “一甲第一名，夏熙樓，賜進(jìn)士及第，即日起入翰林院為修撰?！?/br>
    “臣謝皇上隆恩?！?/br>
    ?

    還真如那少年所言，蟾宮折桂，打馬游街。不過夏熙樓對自己一向自信，即使沒有那提前知道的題目，他也有信心。

    做了狀元的當(dāng)夜，夏熙樓自宴席上歸來，沐浴完便再次見到了那少年，少年問：“我說的對不對?！?/br>
    夏熙樓拱手道：“請教兄臺(tái)是何身份，如何知道試題的？”

    “這你不用管，”少年走近兩步，“我這次來，自然是要你履行諾言?！?/br>
    夏熙樓道：“可我從頭到尾，都未允過你什么。”

    “你！我可是怕你考不上才去看的題目，”少年氣得跺腳，“我是妖，你怕不怕。”

    “妖？”夏熙樓皺眉，“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娶我?！?/br>
    夏熙樓覺得奇怪，“為何要我娶你，況我們都是男子，如何嫁娶?！?/br>
    “我不管?！?/br>
    “我已經(jīng)定親了?！?/br>
    夏熙樓早和家中故交孟家的女兒指腹為婚，孟小姐比他小一些，只待他考取功名之后便迎娶過門。

    少年似是有些泄氣：“你很喜歡她？”

    夏熙樓搖頭：“小時(shí)候倒是常見，只是男女大防甚嚴(yán)，還請兄臺(tái)不要壞了姑娘清譽(yù)?！?/br>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自然是水到渠成，夏熙樓從前苦讀詩書，等到拿了功名才有時(shí)間去留意其他，于情事上還是一片空白。

    少年眼珠子又轉(zhuǎn)了一圈，勉為其難點(diǎn)點(diǎn)頭，說了聲好，眉頭微微皺起來，像是在想什么。他突然走近，輕輕抱了夏熙樓一下，又消失在夏熙樓眼前。

    他是妖。夏熙樓想。

    ?

    十月十四，離夏熙樓上一次遇見那少年，已有半年之久。他坐在院子里賞圓月，游廊上也掛滿了紅綢，明日便是他的大婚之日。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春天開始他總夢見那少年，覺得他的臉龐熟悉得很，在夢里他把少年抱進(jìn)懷里，同他說話；坐在椅子上看書，少年便湊過來給他喂點(diǎn)心；兩個(gè)人在美人榻上廝混，窗邊有竹葉的沙沙聲。

    但是知道他的婚事之后，少年再也不曾出現(xiàn)過，夏熙樓不知道他的名字，也無處尋他?；蛟S真是一只初識(shí)人間的小妖，才會(huì)這樣膽大莽撞，游戲塵寰。

    ?

    十月十五，良辰吉日，孟家的女兒過門。喜婆說了吉祥話，夏熙樓總覺得有哪里不對，便讓她們出去了。只余他們兩人，夏熙樓挑開新娘子的蓋頭，才發(fā)現(xiàn)遮住的臉孔似曾相識(shí)。

    這哪里是美嬌娘，分明是少年郎。

    “怎么是你？”他問道。

    “我施了障眼法，旁人自然看不出來。”少年眉眼彎彎。

    “旁人難道不會(huì)發(fā)現(xiàn)？”

    “你忘了嗎，我是蛇妖，自然是可以的?！彼麕е器锏男?，“你說男子之間不能嫁娶，那別人以為你娶了美嬌娘便是了?！?/br>
    “那……”

    少年像是知道他想問什么：“那位孟姑娘已和旁人私訂終身了，知道我愿意代嫁，求之不得?！?/br>
    夏熙樓還欲再問，卻聽見了肚子叫的聲音。

    “風(fēng)冠太重了?！鄙倌昕嘀樔嗳嘧约旱亩亲?，“一天沒有吃飯，我餓了?！?/br>
    “那怎么不偷偷吃點(diǎn)？”

    “他們說這樣不好的，一定要等相公掀了蓋頭才行。”

    “你剛剛說了什么，”夏熙樓目光熠熠地盯著他，“再叫一遍？”

    “相公?！鄙倌暧纸辛艘槐?，“我餓了?！?/br>
    見夏熙樓還是只看著他不動(dòng)，少年理直氣壯道：“與我拜了天地的是你，挑開我蓋頭的也是你，我不叫你相公叫甚？”

    “罷了，那就是罷?！毕奈鯓墙o他拿來糕點(diǎn)，一邊揚(yáng)聲讓外頭的下人去做些熱食送進(jìn)來。

    少年吃東西的模樣倒也可愛，夏熙樓問：“你叫什么名字?！?/br>
    “我姓任，名明月，明月昭昭的明月。　”

    夏熙樓想幫他取下風(fēng)冠，任明月?lián)ё∷难嫉溃骸皬慕褚院?，你抬頭看月亮，便是在想我?！?/br>
    “你是月亮上的精怪？”

    “……算是吧。”

    ?

    任明月餓了太久，吃了些東西又積食。夏熙樓沐浴完，便看見他坐在床沿揉著肚子晃著腳，像在發(fā)呆。

    夏熙樓走近道：“這次終于不是突然出現(xiàn)的了?！?/br>
    任明月笑起來，由著他伸手給自己揉肚子，夏熙樓竟也覺得這動(dòng)作十分熟悉。新婚之夜兩個(gè)人什么也沒做，只是在一張床上睡去。

    任明月醒來的時(shí)候還抱著夏熙樓的胳膊，對方正睜著眼睛看他，若有所思。他不知怎么的，突然覺得臉有些燙，趕緊放開了夏熙樓。

    夏家并不算大富大貴之家，縱使夏熙樓做了狀元，也不過只有幾個(gè)粗使的婆子小廝，近身的事都還是自己做。

    任明月賴在床上看夏熙樓穿衣，成親給了三天假，今日夏熙樓自然不用上朝，不過他說新婦今日還要見舅姑，也讓他快些起來。

    雖然任明月跟著任小姐學(xué)了禮數(shù)，還是覺得人類麻煩得很，有這許多規(guī)矩。

    孟家的陪嫁丫頭盈秀已經(jīng)候在門外，等著為小姐梳妝，夏熙樓看著任明月梳了新婦的頭，配著他的臉，居然并不怪異，反倒生出幾分俏皮。

    ?

    夏熙樓是獨(dú)子，自他入仕，夏家便舉家搬遷來了京城，置了這一處宅子。任明月嘴巴甜，十分討夏母的喜歡，用了飯，還留著他說了好一會(huì)兒話。

    等他回了房，懶洋洋躺在床上，對看書的夏熙樓道：“浮生偷得半日閑，你居然要拿來看書?！?/br>
    夏熙樓不理他，過了一會(huì)兒，視線卻不自覺地轉(zhuǎn)到床榻上，任明月已經(jīng)睡著了，只露出半張臉來。他睡著時(shí)安靜許多，清麗如水仙。

    直到盈秀送進(jìn)來一碟桂花藕粉糖糕并兩碗甜水銀耳，夏熙樓剛想叫他，任明月就自己起來了。用過了點(diǎn)心，不多時(shí)便是晚膳。

    “早點(diǎn)歇息，明日還要三朝回門?！?/br>
    ?

    三朝回門也算安全過關(guān)了，夏熙樓實(shí)在好奇，他看見的是任明月本尊，那旁人看見的是什么。任明月告訴他，自然是孟小姐本人。

    “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孟小姐的生辰在冬天，但我生在夏天。”任明月垂著眼，似乎是有些失落，“以后我過生辰只能照著她的日子過?！?/br>
    夏熙樓隱約想起，孟家小姐的閨名，似乎是正與梅有關(guān)。

    他又問：“你為什么要找我娶你？”

    “有高人為我算過，我的姻緣，是這一屆的狀元?！比蚊髟绿籼裘?，“我就去看了一遍這屆的舉人，便是你最俊，自然要選你?！?/br>
    夏熙樓哭笑不得，真是任性的妖精，看著皮囊挑姻緣，他恰好中了獎(jiǎng)。

    ?

    一晃又過去一個(gè)月，漸漸入了冬，他們倆相處的倒是不錯(cuò)，不過并未越雷池半步。

    有天休沐，夏熙樓被人的動(dòng)靜吵醒，發(fā)現(xiàn)任明月居然比他先起了。畢竟自從冷下來，任明月便犯懶，除了請安和吃飯，其他時(shí)間都在床上待著。

    任明月推推他：“你頂著我了?！?/br>
    夢里羞紅的臉龐消失了，夏熙樓挪了挪，困意也消弭殆盡，正色道：“無意冒犯?！?/br>
    雖然在夢里已經(jīng)冒犯了很多次。

    他們倆躺在一張床上說這種話，好像太不合時(shí)宜，畢竟已經(jīng)是正經(jīng)夫妻，自己非要嫁給他，任明月又問：“你想和我做……做那檔子事？”

    夏熙樓轉(zhuǎn)了個(gè)彎，沒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道：“你若不愿意，我自然不會(huì)勉強(qiáng)你?！?/br>
    “我想想?！比蚊髟掠滞仆扑?，“你該去上朝了?！?/br>
    夏熙樓穿衣服的時(shí)候回頭，就看見裹成一團(tuán)的人只露出眼睛，被他看到之后趕忙閉上，假作還在睡覺。

    他喉頭一動(dòng)，想到任明月剛剛說的話。

    自然是想的，怎么可能不想。

    ?

    “去哪兒了？”任明月回來得晚，夏熙樓等他回來才吩咐人上晚膳。

    任明月眼神飄忽：“出去轉(zhuǎn)轉(zhuǎn)?！?/br>
    “是嗎，”隔著老遠(yuǎn)，夏熙樓都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子脂粉香，“去了青樓還是南風(fēng)館？”

    “早上說的，我愿意的，但是……”任明月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悶悶道：“我沒有經(jīng)歷過，害怕。”

    夏熙樓皺眉：“所以你去觀摩了？”

    “！”任明月一下子紅了耳朵，“不跟你說了，我要用晚膳了。”

    ?

    任明月憋了又憋，還是忍不住問：“畫本你看了嗎？”

    那本畫本還是前一天晚上任明月趁夏熙樓沐浴，扔在他床上的。在夏熙樓的“逼問”下，他才坦白是去了一趟順衣服的南風(fēng)館，特意挑的。

    此時(shí)此刻他正盤腿坐在床上，今夜是夜圓之夜，夏熙樓同他用完晚膳后又賞月，喝了些酒，任明月只用了些甜點(diǎn)。

    夏熙樓衣襟半敞，聞言道：“自然是頭懸梁錐刺股，恨不得鑿壁偷光?！?/br>
    “你喝多了?！?/br>
    夏熙樓只笑一笑，不說話，又聽見任明月咕噥道：“我看他們花樣好多，嘴巴里還在又是爽又是痛的，到底是爽還是痛啊?！?/br>
    夏熙樓突然起身，去桌上拿了什么遞給他：“先喝杯酒?！?/br>
    任明月道：“我不愛喝酒。”

    “一小杯不礙事?！毕奈鯓菑澫律?，輕道：“遲到的交杯酒，不能不喝?！?/br>
    任明月恍然大悟：“我就說那天晚上好像忘了什么……”

    “今晚都補(bǔ)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