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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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世上有一種阿修羅道,墮入其中之人會愈發(fā)貪婪的搜求財寶滿足欲望,但卻不會感到一絲快樂,吃美味珍饈最后一口會變成沙子,射精過后會感覺劇痛,感動之后會面臨巨大的空虛,行正義之舉后會慚愧無地,因此永遠心懷憤恨和絕望,追求良善的本能和這天罰兩相交逼,猶如烈火炙烤著他們這種人的軀體,扭曲了他們的人格。 暗室之中擺放著一方靈柩,燃著香燭和長明燈,空氣凝滯,帶著一股酸臭味。許多披麻戴孝的人匍匐在地上嗚咽著,中官劉克明疲憊不堪,腿肚子轉筋,卻不敢稍微動彈,他的雙腿已經麻木,他知道回去后一定劇痛不已,可他守著自己身前的少年,這少年趴在地下,好似睡著了,可他絕不能睡著,自父親死后兒子需要痛哭三天三夜,形骸需要極其狂野的釋放自己的悲傷,否則就是不孝。 數天前劉克明和太后派來的幾個小黃門準備細致的教導少年該怎樣哭泣,比如你要以頭搶地,你要撕破衣服露出胸膛來,你要哭的嗓子破音盡情嚎叫,若條件允許,你可以上前扶著靈柩,拍打著為父招魂。 可少年和出身王公貴族的好友們聽了后哈哈大笑,然后憤怒起來,不耐煩的趕走了他們,之后騎著一群矮馬繼續(xù)打起了馬球,小黃門們和劉克明站在場外呆呆的看著,最后有一人問他:“太子太傅是誰?怎么放任太子到如此地步?” 劉克明苦笑道:“不是教育的問題。” 他隱下后半句,‘是這孩子的問題’,太子年紀已經十四歲,卻不通禮法,亦不讀經,讓他認字已經耗盡了幾位師傅的心血,這少年脾氣古怪,若是想要打馬球、獵野狐而不讓他去,他便滿臉陰郁,絕食,不起床,以至于氣滯傷心、發(fā)乎體脈,最后生病,為此病危過一次,皇帝親自前來探望,太子躺在病床上一語不發(fā),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大挫折、愁情腸斷之人一樣。 除抑郁外,還常常因此酗酒,喝醉了便穿著一身綾羅綢緞,帶著黃金、碧玉首飾穿堂入室,痛罵翰林侍讀和宦官們對他的欺辱,有一次喝醉后他竟安靜的在寢居內歇息,以至于眾人長出了一口氣,然而一刻鐘后進去換香的劉克明竟發(fā)現這少年坐在床上,手腕上割出幾條深痕,涓涓流血,染紅了床榻,見劉克明進來,面色蒼白的少年沖他微笑,嚇得這宦官慘叫一聲,不省人事,眉弓撞在地磚上塌了一塊,留下了終身印記。 此事讓東宮的臣子們驚惶不已、肝膽俱裂,長大了些他對抗管教的手法更直接,比如元和十五年,劉克明按往常一樣提醒他起床去飛云閣晨讀,叫常人起床你可以推肩膀、掀被子,可叫太子起床,他是龍體,你不能觸碰,只有從承露金盤——不是漢代那巨大造物,而是巴掌大的小盤子里用手指沾些露水,然后甩到太子臉上。 甩了半天,太子嘟囔道:“莫煩。” 劉克明聲音顫抖著說:“若是往常時候,絕不敢叫你,今日皇上與翰林學士李紳在等……” “莫煩!” 劉克明腿軟了一下,跪在地上,帶著哭腔道:“殿下,事體重大,不能兒戲……” 太子沒有理他,轉過頭去繼續(xù)睡著,等了稍許,劉克明大起膽子又甩了甩水珠,這少年飛速跳了起來,抓起一盞仙鶴香燈奮力向他頭上砸去,劉克明砰然倒地,之后又被幾卷竹簡劈頭蓋臉砸了下來,血模糊了視線,嘴里都是鐵銹味,胸骨遭了狠命踢擊,險些斃命。 之后這少年發(fā)了好一陣子火,又哭泣起來叫道:“不若生在公卿家,不若生在黔首家!” 他細數這些年來自己的痛苦,要早起、要讀書、要參加祭祀、要和數不清的親戚來往、要背世家大族的宗譜等等,哭了好一陣子后,他穿著常服前去飛云閣,誰也不敢勸說。 禮記記載諸侯去世停靈三月,天子去世停靈一年,因為這大唐擁有的天下極其廣闊,長安外城的開遠門旁一碑寫著“西去安西九干九百里”,在錢塘江邊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部下距離長安的距離也可以想象,臣子們來一趟需要一年之久,皇帝的靈柩需要等他們,不能下葬。 君臣之間有時候是這樣互相妥協互相成全,有時候是兩相折磨兩相屈辱。 劉克明心思煩亂,昏昏欲睡,暗自掐著自己的胳膊,最后掐出血來,每一個公卿進入暗室時,他都要咳嗽一聲提醒太子,這時候那趴在地上假裝哭的不能起身、實際淺淺睡著了的少年便拱拱身子,干嚎兩聲。 夜已經深了,來哭拜的人卻絡繹不絕,劉克明為了讓太子多睡一會而制定了規(guī)矩,三千石以下者來了,不必叫太子醒來。 他這樣苦心孤詣,對這少年分明是有愛的,劉克明十六歲入東宮時太子方才九歲,生的可愛,那時候他陪著他做陷阱捉狐貍,夜色清涼,兩個孩子在山石后露出兩個腦袋盯著荒草中的陷阱,有時候是狐貍,有時候是野兔,捉到以后滿滿的成就感。 若是等久了,太子困了,就打個哈欠張開雙手要劉克明抱著他睡覺,劉克明便往后坐在草地上,把小太子擁入懷中。 聞著青草香味,看著滿天星斗,聽著溪水潺潺,這是好時候,可這種時候伴隨著太子長大越來越少了。 有時候太子獲得賞賜,會分給群臣,這時候他往往會特意吩咐給劉克明最多的那一份,晚上眾人碰面時,太子就會得意洋洋的向劉克明揚起下巴甜甜微笑,好像在請求表揚一樣,兩人相視而笑,是誰也不懂的默契。 但這些好的記憶,至今已經即將忘記了,劉克明的心已經被毆打辱罵和凌辱占據,這些舊年的回憶像是神話傳說一樣,到底有沒有發(fā)生過他已經說不準了。滄海桑田,人生下來無善無惡,長大了就變了,太子即將即位為皇帝,劉克明也掌握著部分禁軍,在北司中權力不小,兩人各自有各自的路,只剩下太子對他的依賴還捆綁著兩人形影不離,但心已經不齊了。 “得寵”而勢大的宦官此時并非他一個,王守澄出身藩鎮(zhèn)監(jiān)軍,至今歷經三朝,太子的父親就是他擁立的,太子即將也承他的托舉才能登上皇位,王守澄部下宦官總和劉克明對著來,雙方并沒有撕破臉,卻出處互相暗地里使絆子,有時候是當面的言語諷刺,有時候是公務上刻意刁難。 劉克明每次挨了太子的打,王守澄的黨羽們便嘲笑他,編排些童謠傳唱,有些宮女和妃子、侍衛(wèi)也都跟著哄笑,使劉克明羞慚無地。 他時常聽到潭水對岸、林子里、宮墻那邊的人竊竊私語,說著自己的壞話,說他以后庭事太子,太子初嘗人事被他誘惑,現在色衰愛弛,太子厭煩了他,他卻為了名利——不管太子怎么打他都不走,又說他其實是病死的惠昭太子的舊臣,看不慣旁支當皇帝,所以侍奉太子時故意慣著他,太子成了今日這個樣子都是因為劉克明草蛇灰線一樣的暗藏禍心。 心能支千鈞重,有時候卻被一根盜草壓垮,原因是已經積累了十數年的腌臜委屈不堪忍讓。 太子即位那天宴會上,他端著一條生魚讓太子查驗,若是同意是這條,就送去烹飪。此時這少年已經十七歲,嗓音變得像是公鴨,吃的體態(tài)肥胖,臉上長了很多紅痘,正和身旁好友談笑,眼神迷蒙,醉醺醺的,見劉克明端來一條魚,他不知所以,抓起魚的尾巴抽了這宦官一個耳光,然后看向好友,仿佛是表演完畢的優(yōu)人,一聲清脆的響聲后舉室皆驚,好友先笑了起來,鼓掌叫好,太子轉過來看向劉克明,又抽了一下,嘴里罵道:“你這閹人!你這閹人!” 眾人有的笑起來,有的表情肅穆,王守澄苦笑著慢慢走來要勸架,他吃的很胖,走路都成問題,頭發(fā)全白了,身旁幾個小宦官攙扶著他,劉克明感覺著臉火辣辣的疼,眼角余光又看到了對手的笑容,他正一步步走來…… 下一瞬,劉克明抬起頭,和太子目光對視,少年抓著魚尾巴的手停在空中,有一瞬間兩人是如此的默契,一眼相交,意氣已絕千秋,雙方都認得彼此這雙眼睛,不管五官和臉型以及皮膚、神態(tài)、氣質如何變化,人生下來到老死,唯獨眼睛的大小不會變化。 兩人眼中是彼此的倒影。 太子因醉酒,目光驟然渙散,劉克明也低下頭去。不知宴會何時結束,怎樣結束,劉克明回過神來時發(fā)覺自己坐在山石前,芳草萋萋,手中抓著一個舊籮筐和一根系著繩子的樹枝,腳邊一塊發(fā)臭了的rou,不知何時扔的。 他滿腦子只記得兩個字,“閹人”,酒后吐真言,再確切不過。一腔心愛,十年慈撫,遍體鱗傷,尊嚴掃地。長安有富人養(yǎng)小虎時,用母狗做乳母,小虎斷奶以后母狗便功成身退,二者不是一個物種,虎乃山君,狗則是賤類,宦官與皇族之間的關系也正是如此,貴賤有別,自有分寸。 可若只是如此,若自有分寸,他這么多年傾盡全力的去疼愛他算是怎么回事呢? 三個月后,風雨大作,雷電狂鳴,波濤般的烏云奔跑而翻涌,十七歲的少年皇帝夜游歸來,在殿中召集眾宦官們,準備飲酒作樂。 一蒼老的宦官道:“他這次酒醉,不知又要怎么毆打我們?” 另一個老宦官道:“不過是皮rou之苦罷了,不跟著他,還怎么享受榮華富貴呢?!?/br> “哪里有榮華富貴?” 劉克明倚在柱子上,太子進來后眾人噤聲,不久后大家都醉了,太子亢奮起來,將上衣脫掉,大聲問宦官們:“你們知道什么是士嗎?” 眾人低頭不語,一片寂靜,等待太子開口雄辯。 片刻后,劉克明卻低聲道:“知道?!?/br> 太子驚訝的酒幾乎醒了一半,站起身道:“你們閹人宦官知道什么?” 劉克明撲滅宮中蠟燭,自衣中掏出斷刃,一邊道:“自幼年讀禮記,至今十數年不敢忘,士可親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迫,可殺而不可辱,臣雖然殘軀衰體,貌丑而無德,不能稱為士,但今日之后,斷無再辱。” 一片黑暗中,唯余刀刃入rou之音,眾人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