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的人生寒冷又黑暗
冷暗拉了一下燈繩,窄小擁擠的出租房在昏黃的燈光下出現(xiàn)在郝向明眼中:靠窗那兒是木板搭起來的小小一張單人床,鋪著舊得發(fā)白的灰床單,上面只有一條薄薄的被子。床尾有一個窄窄的塑料衣櫥,放著冷暗所有的衣物。床前是一張簡易木桌,承擔了冷暗切菜吃飯,偶爾寫寫畫畫的全部任務,桌面上還胡亂放著幾盒藥,能模糊看到替普瑞酮幾個字。木桌旁只有一個凳子,暗色的木頭上有一道道不知誰留下的劃痕。房子的另一邊有一個老舊的爐灶,放著一個掉了一個耳的炒鍋,爐灶旁則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廁所兼浴室,承擔了冷暗洗澡洗菜洗鍋的全部需求。室內(nèi)唯一的裝飾,便只有貼在墻上的幾個紙風車,因為貼的時間太久,已經(jīng)褪色發(fā)脆了。 郝向明的目光落在那些紙風車上,鼻頭一酸,心一陣揪緊:“樂樂,你就住這種地方?” 冷暗將腰包解下隨意扔到有些油膩的地上,冷冷說道:“怎么,看著礙眼?我他媽的不是一直都住這種地方么?郝少爺要是嫌棄,現(xiàn)在離開就非常好。” 郝向明三兩步走上去,一把拉住冷暗的胳膊,將他拽到自己面前,盯著他惱怒發(fā)紅的淚眼,難過又不解地問:“樂樂,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是你哥,你為什么叫我郝少爺?還有,你為什么要走,一走就是547天,我找你找得都要瘋了!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委屈自己來這種地方?” 冷暗抬起眼皮,看著這個和他面容幾乎一樣,卻明顯要養(yǎng)尊處優(yōu)得多的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郝少爺,你來找我,郝先生和郝太太知道嗎?我可真的不想再被郝先生和郝太太‘照顧’了?!?/br> 郝向明的瞳孔隨著冷暗話音的落下而急劇擴大,赭寶石般閃耀著悲哀的光,旋即又像逝去的流星般黯然淡下:“我就知道是因為他們,一年多前他們是不是對你……” “夠了,別說了,我他媽的不想回憶!”冷暗厲聲阻止郝向明,粗暴地掙脫了郝向明拉著自己的手。 一年多前郝向明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以“照顧”為名義讓他遭過的罪,至今想起依然讓他全身痙攣得要嘔出來。 灰色的建筑,慘白的房間,刺鼻的消毒水,條形的集中營囚犯般的制服,大把大把五顏六色的藥,還有電椅,鐐銬,長時間的罰站……在那人間地獄般的地方度過的三個月,絕望又黑暗,將他的生命和愛情硬生生割去了一大半。 最后,他拖著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身體,帶著一顆千瘡百孔的心逃離燕城,躲到這個南方小鎮(zhèn),日日夜夜用自我催眠來麻痹自己,戴著一副玩世不恭笑嘻嘻的假面具,血淋淋地活到了今天。 冷暗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蒼白得不帶一絲血色,皺起的眉頭即使用最溫柔嬌嫩的指尖觸摸也撫不平,眼角的淚珠折射著昏黃暗淡的燈光,一如冷暗此刻的神情,像根沾了毒液的長刺,反復在郝向明的心上扎進扎出。 “好,我們不說,不說?!焙孪蛎髟噲D抱住冷暗,像小時候一樣揉揉他的頭發(fā)安慰他,可冷暗卻兇巴巴地一掌拍開了郝向明的手:“他媽的別叫我樂樂,老子聽得惡心!溫樂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站在你面前的,叫冷暗!” 冷暗的抗拒讓郝向明整個身體都如摔下了谷底一般,粉身碎骨,無力得沒有任何依靠,他苦苦擠出一個難看的笑:“為什么要改名?你知不知道因為這樣,我一直都找不到你……” “為什么?很簡單,因為我的人生,寒冷又黑暗。冷暗這個名字,是最他媽的合適不過了!” 冷暗的聲音,和窗外的臘月寒風一樣,嘶啞噬骨,一字一句,一刀一刀刺入兩人的神經(jīng),涼到不知是痛。 郝向明沉默了,他最愛最在乎的樂樂,那個曾經(jīng)笑得沒心沒肺,即使日子過得再難也會咧著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安慰他“哥,我沒事兒,我過得可好啦“的男孩兒,怎么變成了如今這樣?疲憊又消沉,像機器人一樣冷酷無情。 可是又仔細想想,樂樂變成這樣,十有八九跟自己脫不開干系。 雖然養(yǎng)父養(yǎng)母什么都沒說,但那年,自他們和冷暗見了一面之后,那件卷起極大風波的事就平息了下來,郝向明和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依舊其樂融融,家庭和睦,只是風波的另一個主角——他的弟弟溫樂卻從此銷聲匿跡了。 一定是因為自己樂樂才會變成今天這樣的。 懦弱,膽小,沒擔當,郝向明恨死了沒能保護好弟弟的自己。 悲傷和自責如海嘯噴發(fā),沖破了郝向明所有的防堤,席卷了他的全副身心,他后退兩步,出人意料地跪了下來,膝蓋觸到冰涼堅硬的地板發(fā)出撲通清響。淚水從他眼眶噴涌而出,一顆又一顆噼里啪啦掉到地上。 他說:“樂樂,我對不起你,都是我的錯……” 冷暗被郝向明突如其來的下跪驚得腦袋翁的一響,本能般一把拽住郝向明的胳膊就要拉郝向明起來:“你有病啊!你他媽的干嘛!你他媽的給我起來!” “我不起來,我該跪…….” “你他媽神經(jīng)病?。〔粫f話就下跪,這他媽的誰教你的!要死啊,你給我起來!”冷暗死命要扯郝向明起來,可是一個沒站穩(wěn),自己反而摔到了地上。 “cao!”冷暗罵了一聲,坐起來揉摔疼的地方。 郝向明跪著撲過來抱住冷暗,焦急地卷起冷暗的褲子看他的膝蓋:“樂樂,摔疼沒?讓我看看?!?/br> 冷暗一腳踢開郝向明,忙亂放下自己的褲腳,站起來罵罵咧咧地說:“cao!誰讓你要跪著,他媽的給我起來!” 郝向明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冷暗,依舊跪著,然后紅著雙眼說:“我不起來,我有錯,你就讓我跪著吧?!?/br> 冷暗聽得都要抓狂了,他氣急敗壞地拽著郝向明的領子吼:“你他媽的哪兒都沒錯!我他媽的讓你起來你聽到?jīng)]!起來!別他媽的在我這兒犯,犯……” 他始終沒有辦法把“賤”字說出口,因為他根本無法將這個極其骯臟的字用在他生命力最好最重要的人身上。 “不,我真的錯了,我知道,一定是因為我當初太軟弱,沒有保護好你,所以你才會走,才會不理我,才會這么恨我……” “我……”冷暗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的確是恨郝向明的,但不是因為郝向明沒有保護好自己;況且,現(xiàn)在,再次見到郝向明,那份被壓制太久的恨,瞬間就被同樣被壓制了更久的愛迅猛反噬,嚴嚴實實蓋了過去。 他煩躁地扯著頭發(fā),扭頭看向出租房的窗戶,玻璃板上映出他那混著悲傷,憤怒,不安,恐懼和回憶前塵往事而痛苦的臉。 懦弱的垃圾!他在心里狠狠罵了自己一句。 咬著牙吞了一頓眼淚后,他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話:“你他媽的先起來,不然我什么都不想說!” 郝向明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站了起來,曲著膝蓋手足無措地看著冷暗。 冷暗重重喘了幾口氣后,將目光從窗戶玻璃上移開,指了指那把破凳子,對郝向明說:“坐下?!?/br> 郝向明乖乖坐了下來,不安又討好地看著冷暗:“樂樂……” “別他媽的喊我樂樂!”冷暗瞪著眼厲聲喝斥,看到郝向明那惴惴不安的表情后,心又軟了一點,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將聲音調(diào)至相對平靜的狀態(tài),繼續(xù)說,“你從來就沒有做錯什么,我離開也不是因為你沒有保護好我,這一切都是我的決定,與你無關(guān),你別他媽的再道歉了,老子一點都不想聽?!?/br> “真的與我無關(guān)么?”郝向明抬頭看著他,“樂樂,其實,你特別恨我對不對?” 冷暗不回答,沉默著將目光移向地面,不置可否。 但郝向明已經(jīng)知道答案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