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等待室中的燈光比往日還更昏暗些。赫爾曼.路德維格警探已經(jīng)在收容室的破椅子上過了三個小時，耗費了整整半包煙。鋪著細沙的坑里積了薄薄一層煙灰，像下了霜似的發(fā)白，和外頭彌漫著原子彈塵的天空一個顏色。不過當(dāng)他習(xí)慣性的從窗戶上看過去時，只能看到一片全息影像造出來的碧藍——這里是地下深處一百六十米，自然不可能看到天空。

    三百年前大戰(zhàn)后的廢土上幸存者建立了城區(qū)的第一座政府大樓，緊接著就建造了這里。心臟是個專門收容對聯(lián)邦產(chǎn)生威脅的異?；唆~秘密機構(gòu)，赫爾曼持有最高長官警察局長勞倫斯的特許通行證，每星期都要來這里見一個人——作為一種習(xí)慣。實際上他對能從犯人口中問出什么并不抱希望。

    在這里，每到傍晚，人魚的哀號和呻吟聲就開始不絕于耳，混雜著孵化而出的飛蛾振翅掙扎的沙沙聲，仿若地府的光景。自從那個人被帶到這扇灰色大門后，飛蛾和類似的寄生動物就開始了繁殖。自然，人這樣稍微大一些的動物也不可能完全幸免于難。一個曾經(jīng)的警衛(wèi)告訴赫爾曼，這份工作最多只能干五年。　赫爾曼記得他五官和所有做體力活的男人一樣粗獷，但在進入心臟工作之后，他的眼神和語調(diào)開始沾染上一種過頭的優(yōu)雅，最終因為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離開了心臟勞倫斯曾經(jīng)請專業(yè)人士來測量過好幾次，結(jié)果卻一切正常，只是空氣中水汽的含量超標(biāo)——盡管墻壁之外的地下是廣袤的黃色沙漠。

    終于，囚房的鉛門發(fā)出一陣滯重的吱呀聲音，徐徐打開了。赫爾曼早已等的不耐煩，直接一把推開門口那個穿著防護服的家伙闖了進去。

    隔著三重納米纖維制成的欄桿，梅瑞蒂斯的囚房暴露在來訪者的監(jiān)視之下。為防止自殘，房間所有邊的交界之處全部是圓角，屋子里僅有的家具也也都是潔白的球型。一張全無棱角的薄椅子上，這位自城區(qū)建立以來最殘忍的異常人魚恐怖分子正敲著屏幕。見到赫爾曼時，他抬起頭來，露出一個孩子看到生日禮物的天真微笑。

    冷光在人魚蒼白消瘦的臉頰上留下一層形狀玲瓏的陰影。不可阻擋的過去時光如陰云沿著這張面容漂來，赫爾曼還記得，每當(dāng)梅瑞蒂斯笑起來時，這雙綠色眼睛就會粲然亮起水銀似的光彩——盡管他曾經(jīng)一槍把這張臉轟成碎片，這種魅力還固執(zhí)的粘在他胸口某個角落，嵌在rou里。

    他沖他點點頭，當(dāng)做打招呼。

    ＂最近怎么樣，警探？＂

    ＂托你的福，目前還沒被那群瘋子撕碎。＂赫爾曼拉開椅子坐下來。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一瞬間，幼蟲似的粘稠眼神沿著欄桿的縫隙鉆了過來。犯人仿佛像對待戀人般溫柔的抱怨著　:＂你有整整半個月沒來看我。＂

    ＂我有其他案子要處理。＂赫爾曼說道。

    ＂你有給我?guī)裁磫?？＂犯人問?/br>
    ＂沒有。什么意思？＂

    于是梅瑞蒂斯伸手掀開胸前的領(lǐng)口。灰色制服的衣領(lǐng)內(nèi)側(cè)沾了一個鮮綠色的小點。赫爾曼頓時回想起來，剛剛門口那個警衛(wèi)護目鏡邊緣好像殘留著同樣的綠色。＂我想要肥皂，能洗掉血漬的那種。＂他說道。

    ＂他們應(yīng)該會立刻處理掉你的血，何必勞我費心。＂

    這句話讓梅瑞蒂斯神色暗淡了一下，他立刻換了一種更嚴(yán)肅的聲音?！。偛拍莻€警衛(wèi)對我做了檢查。他把檢測儀器插進我胸口時弄破了。＂他故意把手按上胸口，　發(fā)出一聲濕潤的脆響。＂就在這里。＂

    梅瑞蒂斯胸骨中央有一個體腔——一個橄欖形的洞，剛剛聽到的是黏液的聲音。這太過了。如果不是纖維欄桿攔住，赫爾曼會立刻沖進去拉開他的手?；蛘唛_槍，把它連同肋骨和內(nèi)臟一塊打碎?！”话磯鹤〉囊律乐饾u透出一小塊透明，曖昧的顏色來，像貼在冬日玻璃上的嘴唇留下的白印。其中有一縷透明的綠:是膽汁和毒藥的顏色。赫爾曼告訴自己，這毫無意義。然而他腦中還是浮現(xiàn)出兩人躲在廉價公寓中zuoai的場景。梅瑞蒂斯還沒被來自深海的真菌感染，胸前的那道裂口尚且鮮紅，和嘴唇一樣柔軟。

    ＂夠了。＂赫爾曼看著他，一陣口干舌燥。＂我們還是談?wù)勀欠菸募?。要不是你給我寄了那東西今天我還在過星期天。＂

    ＂我想獲得減刑——你親自看那份文件了吧？我查閱了城區(qū)法律，發(fā)現(xiàn)無期徒刑的犯人可以因為受害者家人的原諒減刑。＂好像疲憊了似的，梅瑞蒂斯身體向后仰去。

    ＂城區(qū)還沒有異常人魚被釋放的先例。＂

    ＂那么我是第一個。＂

    ＂你知道不可能。＂

    ＂好吧，你可真是固執(zhí)，＂梅瑞蒂斯?fàn)N爛的笑起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回答——包括，里安最后怎么樣了，這種最無聊的問題。＂

    一瞬間，房間內(nèi)靜下來，甚至能聽到飛蛾在燈罩里振翅的嗡鳴。只有那塊掛在梅瑞蒂斯屋子里白色鐘表的嘀嗒聲粘滯起來，越來越慢，也越來越響。時間逆流而上飛去，飛回二十年前梅瑞蒂斯變成兇手，變成自己必須追捕的犯人的時刻，里安的血漫到門口的地毯上，身體仿佛赫爾曼在警察特訓(xùn)手冊里面見到的殘忍圖片。赫爾曼記得很清楚——可能永遠忘不掉，他那天去找里安是為了提分開的事，為了告訴他自己愛上了另一個人。赫爾曼曾經(jīng)愛過這人——但這愛意現(xiàn)在早已潰爛發(fā)青，浸出濃黑的恨意。

    赫爾曼看著他，他一副饒有興趣的表情，好像真的抱有什么期待似的。無論何時，這張臉都永遠光彩照人。

    想到這里，警探頓時覺得自己想從中找出什么的念頭十分荒謬。他輕松的譏諷道:?。⒚饬耍啡鸬偎?。不過文件我看了，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更能遣詞造句一點。＂

    ＂我從歐阿涅思社團的人哪兒學(xué)到的。你能喜歡我很高興。＂梅瑞蒂斯渾然不覺，或者毫不在意。他笑起來，牙齒發(fā)出柔和的冷光。＂我還看了你好多書。在你家的日子很不錯——是我珍藏的回憶之一。我喜歡你那個書架。我還記得我們在書架前頭zuoai的時候。＂

    憤怒讓赫爾曼冷笑起來，他又點了一支煙，才稍微克制住做些什么的沖動。

    ＂我累了。＂梅瑞蒂斯輕嘆一聲。＂保守秘密是一件再困難不過的事情，而現(xiàn)在我的狀況又越來越糟。＂

    ＂好把戲。如果你愿意可以一直演下去直到我離開。＂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很真誠。＂梅瑞蒂斯并沒動氣，平靜的反駁道:＂我想要你的原諒。＂

    耐心消失殆盡了。＂這個詞從你嘴里說出來未免太荒謬。＂

    ＂是啊。。。。你跟我在床上時候說的可不是這種話。那時候你一副根本無所謂我是不是人類的模樣，你還說過你什么都不想知道。＂梅瑞蒂斯冷笑起來。

    這終于徹底激怒了赫爾曼。赫爾曼迅速站起來，抄起通行證塞回口袋。＂再見。＂他短促的說了一句，徑直向門口走去。

    ＂別這樣，我會把我知道的東西帶進墳?zāi)估锶?。＂梅瑞蒂斯威脅的聲音從背后響起。終于，他的聲音變了，聲調(diào)升高，并且已然帶有一絲顫抖。＂你不想知道嗎？你就那么不愿意原諒我嗎？＂他問，幾乎是祈求。

    赫爾曼已經(jīng)走到門口，又不忍心完全不轉(zhuǎn)頭看他，因此僅僅把臉側(cè)了過去。余光之中，或許是光線角度變化的緣故，此時那張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迫切，那雙綠色眼眸透出發(fā)燒似的水光。

    ＂你不需要，我也沒資格原諒你。＂他嘆了口氣，一種古怪的憐憫終于阻止了他說出最惡毒的真話來。＂即使我原諒你，被你變成怪物的二十一個人也不會原諒你。梅瑞蒂斯，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次次玩這樣的把戲。但這次就算了，今天到此為止。＂

    ＂那么你希望我說什么呢？你希望我后悔嗎？＂梅瑞蒂斯不甘的質(zhì)問。他還沒死心，這讓赫爾曼匪夷所思。

    梅瑞蒂斯看向他，臉上殘留著痛苦。如果不是知道他的本性，赫爾曼幾乎以為這算是個關(guān)切的目光。他嘆了口氣。＂我確實后悔。但不是為了那個人，而是為了你。＂

    這話真像是老套愛情電影里面的庸俗臺詞。然而此時聽起來格外可笑。赫爾曼苦笑了一下，狠下心轉(zhuǎn)身走出了門。腳跟邁出去的剎那門就自動關(guān)閉了。那個警衛(wèi)還在不遠處站著，沒穿防護服，已經(jīng)開始做進門的準(zhǔn)備。他熟練的從架子上取下來一套灰色防護服展開，帶上新面罩，順手把煙頭丟到垃圾桶里。赫爾曼突然瞥見垃圾桶里一大坨灰色防護服中一只手套的手指伸出來，被煙頭燙出一個黑色的洞，上面粘著骯臟的綠色。梅瑞蒂斯血液干燥之后就會呈現(xiàn)這種泛著冷光的綠色。

    赫爾曼想起了梅瑞蒂斯的話，一瞬間怒火中燒。他轉(zhuǎn)過頭抓起那警衛(wèi)的面罩，一拳打上去。彈性透明防護層比想象中硬，有血從赫爾曼指縫間滲了出來。警衛(wèi)踉蹌幾步，像調(diào)錯頻道的收音機似的破口大罵起來。赫爾曼猜他早就想這么干了，因此赫爾曼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對著那人柔軟的灰色布料覆蓋的臉又揍了一拳，這一下顯然更痛。那人的臉rou血糊糊的貼在了防護服的透明面板上，終于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