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微虐 最后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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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明,盧煦池與紀元策就被一陣嘈雜聲驚醒。及至帳外,只嗅得一股隱約的血腥味,小侍從癱倒在地、面如死灰,一張嘴滿牙滿口的鮮血——竟是驚駭之間,將自己大半塊舌頭直直咬了下來。 帳內(nèi)鴉雀無聲,紀元策掀開簾一看,卻見里頭密麻地擠滿了侍從,血氣與汗臭腥臊混雜成片。人群圍成一個不成形的圈,圈內(nèi)橫著兩具尸體,身上衣物被陳血浸透,昏黃火光下,仿佛兩具深褐色的泥雕。 紀元策緩緩向前,腳踩著大片凝成豆腐似的血洼,抬腳一片黏膩。他心下涌起不安,胃袋被攫到嗓子眼里,余光見到其中一人腰間別著的玉墜,腦中才轟地一聲坼裂開來。 他飛撲到那人身旁,不顧血漿濺起,啫粉似的腥齁齁掛在褲腳,打著顫翻開那人身體。觸手一片黏膩,血腥竄入鼻腔,直至看清貢麟血rou模糊的臉,紀元策一顆心才沉甸甸地砸落,揚起一片陳舊的回憶,隨后緩緩落下。 翰牟將士七嘴八舌,紀元策只聽得只言片語,道是要為王子報仇。他保持著跪地的姿勢,望著那塊浸泡在血漿中的、通體雪白的玉墜,只覺眼中酸澀。待欲摘下那枚血色玉墜,他的余光卻驀然看到了什么,登時怔在原地。 從探子回宮報信,直至翰牟皇宮派人前往營地,前后需得小一日之久。貢麟手握兵權,又乃翰牟天選之子,此時被刺身亡,定是將掀起軒然大波。 高遂一行人躕于帳中,前后為難、如履薄冰。一方面擔憂自身難逃嫌疑,一方面亦是心懷忐忑,不知刺客來歷,恐另有隱情。 王子胥等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高遂撫須前后徘徊,沉浸在諸多猜測中,一時間竟未發(fā)覺紀元策的異樣來。 天色大亮,山谷中朔風肆虐,未到午時竟是下起雪來。這本是今年初雪,依翰牟古籍,便是象征著祥兆。營中卻一片寂靜,將士侍衛(wèi)們不知后事如何,又擔心自己身首分離,一時人心惶惶。 紀元策掀開簾,只見盧煦池坐在帳中,毛氅未披,爐火未生,只將布巾沾了血水,細細擦拭著一副甲胄。 見紀元策進來,便問道:“外頭情況如何?” 紀元策不答話。 盧煦池早已料到了他的反應,又道:“那刺客是劉稷的人,本是衙門捕頭,因貪墨被貶謫,卻被劉稷保下,留在府中賣命。” 說著轉(zhuǎn)過身來,將锃亮盔甲遞到紀元策身前。 紀元策未接,沉聲問道:“你認識這人?” “十三年前,他曾將我押解至劉稷府中?!?/br> 紀元策望著他:“劉稷又為何派人刺殺貢麟?” 盧煦池直視回去:“貢麟雖沉湎酒rou,軍事才能卻尤為出色,五年前便助驍騎將軍額爾森,攜軍三日盡斬東倭。劉稷雖有借翰牟之刃篡位之心,卻也忌憚青年將軍。將孰有能,便知勝負,收兵需得先收將。童蘄宮戒備森嚴不易下手,野外軍營守將懈怠,恰逢外人一同前往,隨意嫁禍給你我任意一個,再控訴道里通外國、與任羲闕暗中交集,激怒翰牟出兵……一石二鳥,倒是美得很。” 說著坐到月芽凳上,右手撐住腰間,招呼紀元策坐下。 紀元策笑了一聲,突而斂了神色,須臾又自嘲似的短促笑了。他望向窗外,只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滿枝梢:“師父教我們練劍,切忌欲蓋彌彰,切忌輾轉(zhuǎn)猶疑。取腕橫插,斬骨撩筋,刃尖若是逾了半寸,便要在那積雪中跪上整整一天?!?/br> 他上前一步,又倏地感到些許厭煩可怖,隨即倉促退了回去?!氨R師兄此前,可是一次都未被罰跪過?!?/br> 盧煦池閉著眼,輕聲道:“當年那些事,提它做什么?” 紀元策壓下心口滯漲:“貢麟肋下半寸創(chuàng)口,角度、形狀、尺寸、力度…都有跡可循。別人看不出來,你卻當我也看不出?” 他望向盧煦池,只見后者輕輕倚在床榻邊緣,除了面頰唇際失卻血色,神色卻依舊無異。 “為什么?” “……” 房中靜闃無聲,呼吸在隔著皮帳的凜冽中凝成一片霜。過了半柱香時間,紀元策才道:“你從田銳處得知,翰牟早在三年前便開始布兵。翰牟軍力不及大漳,卻口聲離不開璩山要塞。貢穆雖然短視,但也明白單憑十萬大軍,攻不下璩山這塊燙饃。有這般膽量借兵與我們,只有一種可能——早與人里應外合了。魯黨雖貪庸,卻也明曉家國之義。能與貢穆暗中結黨的,唯有坐生叛心的劉稷而已。” “繼續(xù)?!北R煦池道。 “劉稷這么做,便是欲借西汴之手,消磨兵力,后取其逸,一舉攻下陵裕城。你早知如此,又見刺客鬼祟,便將計就計,借刀殺人,以夷制夷,將這渾水潑到劉稷身上。到時,翰牟若是出兵,則不再受劉稷鼓惑;北上盤踞前汴要塞,免于折損之虞?!?/br> 盧煦池聽著點頭,倒像是事不關己一般,促狹笑道:“你怎么看?” “貢麟是無辜的?!?/br> 盧煦池笑了:“天下除了罪大惡極的幾人之外,誰不是無辜的?” 朔風驟疾,掀起帳簾的縫隙,咆哮被擠成一束尖鳴,在帳中翻騰掠過。盧煦池依舊是倚床斜斜坐著,神色輕松祥和,凜凜冬意中仿佛一具雪人。紀元策站在門口,只覺得脊背悚然。 悚然背后,綿延不絕的疲憊緩緩從四肢百骸升起,扽起后顱的幽幽迷霧。須臾之間,紀元策突然覺得困倦了。窮軍瀆馬也好,外結內(nèi)修也罷,無非是把玩一個又一個以忠義為被的棋子,啖食掠盡,無辜者亡。 他細細描摹盧煦池的眉眼,像是幾個時辰前,盧煦池細細描摹他的眉眼一樣。朝夕相處未曾發(fā)覺,只有被分離踩著腳后跟時,才方覺目中人眉眼竟是如此深刻,像是要深深雋在他的心中。 紀元策將氅衣披緊,想了想,又脫了下來,走近了披在盧煦池身上。盧煦池肩膀骨骼凸起,衣桁似的掛住了那件瑩白絨毛大氅。紀元策嘆了口氣:“多吃點,太瘦了?!?/br> 盧煦池問道:“你要走了么?” 紀元策張張嘴,卻也什么都沒說,只點點頭。 盧煦池又道:“我坐在這里,你若是要為他報仇,我任你殺剮?!?/br> 紀元策像是聽了個笑話似的搖搖頭,俯身在盧煦池唇上烙下一個吻,隨后只著布衣,背起箭筒,掀帳出門去了。 這個吻也像是將盧煦池啖食掠盡了。 貢穆趕到時,尸首已凍得如同木梆,血漿滲入毯中,凍成結著冰碴的細針。貢穆雖與貢麟無血緣關聯(lián),二人卻有著天命篤定的緣分羈絆,更何況十多年的父慈子孝,縱然非親生,卻也煉成骨rou至親。兒既猝薨,父親自是驚怒悲恨相交,當即下令嚴查。 順藤摸瓜,很快便水落石出。 刺客腰掛一枚細窄竹卷,邊緣細刻劉府字樣,卷中一張薄宣,上頭寥寥幾筆,眉目輪廓卻與貢麟無異。 貢穆與劉稷捭闔時,本就心中局蹐,摸不出底來。此前筵席上,貢麟性急氣盛,多次與劉稷言語相撞。本以為就此笑過便罷,貢穆屬實未想到劉稷竟會派人下此毒手。又見那刺客渾身成了脫皮血人,只憐惜義子生性勇猛、臨危不懼,兩簇感情相撞,竟是愈發(fā)火起,直哀嘆自己當初瞎眼。 他與劉稷合作不成,他既是想叼走璩山那塊肥rou,又不知是否該直攻陵裕,躊躇許久,終于又向高遂等人伸出枝椏。 赴宴的卻只有高遂一人,盧煦池病倒了。 南房屏風以上等紅木浮雕而成,看著美麗卻不太實用。北風破閘似的呼呼鉆進房中,噗嗤一聲,將爐火熄滅了。任葭忙里忙外,又是生火,又是燒水,手忙腳亂將汗巾搭在盧煦池額上時,汗巾便已經(jīng)涼透了。 盧煦池滿臉病態(tài)酡紅,嘴唇卻被凍得泛青,唇際起了細細密密一排小泡,迷糊中都痛極,連水都咽不下口。 任葭只好將筷子輕輕翹入盧煦池唇畔黏膜完好處,小心翼翼將米湯吹得溫熱,順著筷身徐徐淌下。不料盧煦池牙關緊閉,昏迷中,側(cè)頜都緊繃著,人無意識地抽搐痙攣,卻也放松不下來。 大風灌進房內(nèi),米湯沒喝一半,盧煦池猝然一哆嗦,將另一半嘔了出去。任葭心急如焚,見三個火爐都生不出熱氣,干脆自己脫了外衣,鉆入被中,從身后裹住盧煦池。 恍惚中,盧煦池被后背襲來的籠罩禁錮感驚得一抖,本能地掙扎起來,病中無力,只將床榻折騰地凌亂發(fā)皺。恍惚間,卻聽身后人喃喃道:“我愿意跟隨爹爹……只盼爹爹莫要嫌棄才是。” 盧煦池想睜開眼,卻又倦極,被牢牢囚在光怪陸離的噩夢中。 突而感到肩上一陣微微疼痛,之后又是纏綿濕潤的觸感,沿著那圈疼痛緩緩囷囷,盤旋捻轉(zhuǎn)至唇舌之間,小心地避開傷處,細細密密地舔弄著自己的唇隙。 那動作驟然停住,年輕的聲音猛然拔高,貼著盧煦池guntang耳間吹了一口氣,忿忿然道:“我才不管什么禮法倫常,天經(jīng)地義,誰死誰活,又與我何干?” 盧煦池掙扎在夢魘中,只覺遍骨生寒。 任葭聲音又溫和下來,恢復了少年以往的靈動與促狹:“我只要爹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