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陰濕污穢，從構(gòu)造卻看得出刑部花了大功夫。三寸長的牢鎖由玄鐵鑄成，做工精細(xì)，鎖孔甚至容不下一根頭發(fā)絲。任葭嘗試各種方式，都破不開來。

    周遭一片黑暗，只得靠餿水冷飯來依稀辨三餐時辰。盧煦池瑟縮在牢柱邊上一直未醒，周身皮膚由高熱逐漸恢復(fù)冰涼，時不時怕冷似的蜷縮得更緊，窩在角落中沉沉昏睡。任葭怕他著涼，脫了自己的囚衣，披到他的身上，又喂盧煦池喝了點清水?？此麤]有拒絕，禁不住用手輕輕擦了擦他的嘴唇，

    手背輕碰到干涸起皮的嘴唇，盧煦池便微微掙扎起來。意識還未返至身體中，他卻感到任葭的味道似的，周身輕輕放松下來。過了好一陣，才咳嗽著輕聲問道：“他來了么？”

    “誰？”任葭警惕問道，很快回過神來，搖著頭扶盧煦池起身喝了點水：“咱們被關(guān)進(jìn)來后，就沒人來過。”

    盧煦池微微松了口氣，喃喃道：“那就快來了?！?/br>
    任葭沒聽出這語氣中的意思來，忍不住追問：“什么快來了？”

    他等待一陣，卻未能等到回答，只得又在牢房前方抻出頭，竭力向牢房盡頭望去。片刻帶了些喜色，轉(zhuǎn)過頭來：“獄頭們都走了，咱們也許能試著逃出去！”

    盧煦池輕靠在墻旁。潮濕的寒意連火氣旺盛的少年都有些抵擋不住，更別提大病初愈的盧煦池。他渾身溫度被寒氣帶得冰冷，牙齒不住微微打顫，身形輪廓在黢黑中卻絲毫不見瑟縮。

    此時，聽出了任葭話中未蛻的孩子心性，這才開口，聲音中帶了點笑意：“逃不出去的?！?/br>
    任葭一愣，只聽盧煦池緩聲道：“這牢獄是西汴名匠呂文凱的杰作，以鐵漿灌入粘土膏泥中，鑄其身，封其頂。入地十丈，彎轉(zhuǎn)二十八個回合，配以七七四十九道暗門與關(guān)卡……”他低笑道，“老鼠都能死在里頭，何況人呢。”

    任葭將上衣披到盧煦池身上，替他掖了掖脖頸處：“總不能就這么一直待在里頭?！币姳R煦池不說話，便試探著將自己的計劃托出：“這層一共兩個獄卒，一個送飯，另一掌鎖。牢廊西北三丈處有個微小縫隙，一人可以通過。飯點時我先擒住送飯的，待掌鎖的聞聲趕來時，再殺人奪鎖。到時候你先出去，我善后?！?/br>
    盧煦池聽著他的計劃，忍俊不禁起來：“要善后，也是體力弱者善后。這計劃，我替你守著底下，你倒是能逃出去。”

    他的神色隱在昏暗之中，任葭卻從中聽出了點難得的揶揄，一瞬間耳朵臉頰同時發(fā)起燙來：“那怎么行？要走就一起走，我沒有好身手，也沒什么高朋滿座…”

    少年聲音漸漸頹喪下來，很快又振作起了語氣：“但我絕非忘恩負(fù)義、獨吃自屙之人！橫豎非一個死字罷了，周遭死了那么多英雄義士，都被我逃了過去……這次要真躲不過，也無非是喂了野狗，來世再見?！?/br>
    盧煦池細(xì)細(xì)聽著外頭的響動，未聞得獄卒活動的聲音，才低聲道：“你之前跟我說，也想當(dāng)英雄義士?！?/br>
    任葭點點頭，盧煦池便又說道：“孫子曰，有所不備，則無所不寡。要真下了這拯救蒼生的決心，就按我說的做，別再被私人情義二字絆著了?！?/br>
    獄卒吃飽喝足蹣跚歸來，拎著盞小燈遠(yuǎn)遠(yuǎn)向著牢房深處一照，看到兩個黑影老實地待在原地，心里便踏實了，將油燈擱在一旁，打起瞌睡來。

    搖曳的微光逐漸融化在腐臭的冷氣中。

    估摸著第二天晚餐時，地牢口突然一陣燈火通明。任葭被這倏然射來的光亮刺得睜不開眼，只聽一群人腳步急促鏗鏘，為首那人持一把銅匙，丁零當(dāng)啷開了鎖，為輔二人便一步進(jìn)入牢房，一把架起盧煦池往外拖去。

    任葭飛奔上前拽住最后頭那獄卒的小腿，那卒子當(dāng)他懇求跟著一起走，抬腳就是一腿：“做你奶奶的青天白日夢！里頭歇著去吧！”

    鼻子被撞得鮮血橫流，任葭一動不動趴在地上。那獄卒看他被踹老實了，心里的濁氣倒出了不少，向地上吐了坨濃痰：“留你條小jiba不錯了，老實呆著吧你?！?/br>
    任葭一動不動護(hù)著前胸，等嘈雜的步伐聲隱去在地牢盡頭，才緩緩伸出手來——一個薄銅鑰匙躺在手心，被攥得溫?zé)帷?/br>
    月色初上，吳隆盞此時已經(jīng)回客房休息，案上的兩盞茶水逐漸失卻了熱度。朱檐碧坐在禪凳上，身前摞高了一本本黛藍(lán)槲皮的賬簿。他一張張翻過繁冗的名目，越翻到后頭，越是心驚膽戰(zhàn)，最后竟手腳發(fā)麻起來！

    這些賬簿被藏在書房后頭的秘窖中，鎖不知被朱檐玉藏到哪里去了。他派人鑿了整個下午，才將其盡數(shù)取出，仔細(xì)一看，里頭往來數(shù)目的復(fù)雜程度，竟遠(yuǎn)遠(yuǎn)超出他想象！他知道朱檐玉在生意上徒有一顆大膽，卻不知他肆無忌憚到這種程度，連南洋地下銀莊，都吞吐著數(shù)額巨大的錢財！

    這要放在平時也就作罷，但吳隆盞說得在理，當(dāng)今圣上任羲闕不是一個到此為止的人——他這十幾年來，既平隴又望蜀，下了性子要成的事，哪怕濟河焚舟，都要繼續(xù)下去！

    篤篤腳步聲傳來，護(hù)衛(wèi)在門外低聲道：“老爺，人已經(jīng)帶來了?！?/br>
    朱檐碧眼前一陣昏花，猛然捏了捏眉心處，疲憊道：“進(jìn)來?！?/br>
    待護(hù)衛(wèi)將離去時，他又吩咐道：“二爺?shù)纳碜?，找個冰窖先留著，好生照料，口給我封緊了，都不要讓老太太知道。誰透了口風(fēng)，就去給二爺殉孝吧?！?/br>
    盧煦池被扔沙袋似的拋到地上，隨后安靜撐起身體，也不跪，低眉靠著古琴坐著。

    朱檐碧盯他半晌，朝案后抬抬頭：“坐?！?/br>
    茶水已經(jīng)冰冷，盧煦池卻渴極了，自顧自仰頭喝下。只聽朱檐碧道：“琉璃碎橫入血脈，我這弟弟估計從未想過，自己是這個樣子死的?！?/br>
    “朱老爺?shù)故遣惶耐??！?/br>
    “事已至此，板上釘釘。我跟那不上臺面的弟弟的最大不同之處，就是我從來不惘善于情，也從不虛活于茍。將來可能對我無益的，我定不念情義；而早已過去的事，我也不過費心思?！?/br>
    盧煦池輕笑道：“朱老爺睿智，既往不咎。這個左右圍困的時候，死人定當(dāng)是比活人管用的?！?/br>
    朱檐碧緊盯著盧煦池：“我從未跟你說過我左右圍困?！鳖D了頓又道：“你那天晚上，卻就知道了?！?/br>
    “不止那天晚上?！北R煦池淡淡道，“這也是為何我們還同坐一案，而非陰陽兩隔，不是么。”

    盧煦池的眉目被燭光映出了些暖意，朱檐碧卻沒這心思曖昧。床事對他而言無非是消遣，更談不上什么風(fēng)月。此時，他看著盧煦池不動聲色的樣子，只感到無盡厭惡。

    香燭燒得見了底，朱檐碧才長槍直入問道：“你此前說過，留你一人可救朱家百口，這句話可是真？”

    盧煦池抬眼看了看他，微不可見地點點頭，又道：“只要將我押送回陵裕帝都，報上盧煦池一名，呈給當(dāng)今圣上即可?！?/br>
    朱檐碧右眼倏然一跳，面上卻未顯出端倪來。

    “再加個吳家百口……你的命有這么金貴么？”

    鐮月掛枝頭，窗欞外頭傳來隱約的鳥鳴聲，婉轉(zhuǎn)油亮地穿梭過竹木密林與紫檀窗欞，悠長地在盧煦池耳邊徘徊一陣，又隨皎潔月光而逝去。只有非常仔細(xì)，才能聽到其中所攜的少年嗓音。

    盧煦池舉目望向西南口的窗欞，唇間氤出一點笑意來，轉(zhuǎn)頭對朱檐碧說道：“綽綽有余?！?/br>
    吳隆盞與朱檐碧此前同為宰相宋元明的弟子，吳盞隆妹夫一家與朱檐玉在邊境生意上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吳中丞此次之所以自告奮勇來先遣調(diào)查，就是為了提前與朱家通把氣，到萬不得已時，有一張人盾能押出來，滅了上頭這一把針扎似的火。

    活人當(dāng)rou盾，牽扯出的利害關(guān)系、人情世故總要復(fù)雜地多。從這角度來看，盧煦池此前說的不錯，死人總比活人有用。

    吳隆盞徐徐揉搓著他頜下那簇不短不長的灰須，皺眉沉聲道：“未曾得知具體人名，西汴細(xì)作在這方面一向謹(jǐn)小慎微?！?/br>
    他冥思苦想一刻，緩緩道：“但提及盧姓，的確曾經(jīng)聽說過一人，十三歲被前南胡使節(jié)帶進(jìn)宮。那南蠻子一絲規(guī)矩都不懂，先帝良宴當(dāng)場便當(dāng)著眾臣子使節(jié)的面，獻(xiàn)上了個雙兒，美名其曰為圣上捎去南方春色。先帝定為大不悅，卻未曾說太多，只將那雙兒轉(zhuǎn)手賜給了西延王。此后五年，此奴卻不知哪來的亂神之妖力，逐漸甚至攬了點權(quán)在手心，游梭于不同派系之間——你也知道元欽三十八年，宮中派系多么風(fēng)譎云詭。”

    吳隆盞輕輕吹去茶葉浮沫，抿了一口茶：“后來，不知使了什么絆子——也許也不是他——總之，當(dāng)年仍是裕王爺?shù)氖ド媳惚毁H去了邊境，而當(dāng)今圣上兄母也皆離奇病薨?！?/br>
    朱檐碧接過侍女的白玉壺，親自為吳隆盞斟起茶來，雙手竟有些微微抖動。

    他動作不慎，將熱水斟到了茶盞外頭去，水漬散在梨木案上，漸漸滲透進(jìn)案里。朱檐碧緊盯那一片偏深的水漬，耳邊聽著吳隆盞老態(tài)龍鐘的聲音：“都說將功補過，極少人能真正補得了這窟窿。但功若遠(yuǎn)大于過，咱們這通外夷、貪軍餉、誅九族的冤關(guān)，也就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