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時候會醒？”　孟槐忍不住問道。他已經(jīng)守了玄鋆三個時辰，但玄冰之下的黑發(fā)龍君依舊毫無醒轉(zhuǎn)的跡象。

    ?琈道，“尊上雖然壽夭，卻也活了一千多歲，槐哥，你別這么急?！?/br>
    孟槐苦笑道，“難道我們還得等他一千多年？”

    ?琈也只能道，“到萬不得已，也只能強(qiáng)行喚醒尊上吧?！?/br>
    孟槐皺起眉來，“他若是記憶不全呢？”

    “到時尊上也能記起幾分往事了，若是他真是尊上，只要記得哪怕一分，我們也心滿意足了?！薄?琈猜測道，“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盡可能長時間地將尊上留在這里。天界見易水龍君遲遲不歸，想必也要采取行動了。槐哥，易水一線的守軍已到了嗎？”

    孟槐嗯了一聲，笑道，“瑤碧夫人親自前去督軍了?！?/br>
    ?琈詫異不已。

    孟槐笑道，“許是過了這許多年，瑤碧夫人嘴上怨他，卻早就回心轉(zhuǎn)意了吧。你可還記得他倆大婚后，瑤碧夫人萬分瞧不起蒼梧的模樣？后來不也心許了他？”

    ?琈微微笑了，以手支頤回想了往事，半晌，看看冰下的玄鋆，嘆道，“尊上這人，總能讓人為他情根深種?！鼻屏搜勖匣保蛉さ?，“槐哥也是吧?！?/br>
    孟槐忍俊不禁，擺手道，“別別別，我對你家蒼梧殿下是半分歪心思都沒。我同他啊，就是兄弟之義，志同道合，甘做君王帳前驅(qū)使?！?/br>
    ?琈微笑。

    孟槐又笑道，“這瑤碧夫人啊，就是吃了嘴上的虧。論樣貌，家世，法力，手腕，哪一樣不比白吟強(qiáng)？偏偏對尊上三天兩頭的出言不忿，就是感情再好，也受不了這般折騰。”

    ?琈嘆道，“當(dāng)年吟公子對尊上也說不上溫柔小意?；备纾阒划?dāng)尊上是對他來宮里后一見鐘情，就不曾想過，他倆或許早就認(rèn)識嗎？”

    孟槐愣了愣。

    ?琈望著拂落的冰雪道，“我也是猜測，總覺得他們二人之間，不是尊上見色起意那般淺薄?！?/br>
    孟槐鄙夷地哼了一聲，道，“天界的jian細(xì)，自然會的是巧言令色、勾引色誘！我這賢弟樣樣都好，就吃虧在一個‘多情’的毛??！那白吟生得那般好，又對他欲擒故縱，他被勾得沒了心魂，也是料得見的?！?/br>
    ?琈無話可說。她是蒼梧父親收養(yǎng)的養(yǎng)女，是看著蒼梧出生的?？墒窃谏n梧同她失散之后，她也是有五百年沒能見到蒼梧。蒼梧對這幾百年的經(jīng)歷也是諱莫如深，一字不提。只是?琈看來，他那幾百年過得很好，至少身上沒添過廝殺的傷痕，也是同幼時一般陽光開朗，若是經(jīng)歷了什么不好的事，是萬萬不會保留這種性情的。

    她與蒼梧雖情同姐弟，卻是君臣，自然不好追問他的往事。只一件，蒼梧臨幸其他夫人，哪怕是含煙夫人時，都得喝一碗催情藥。當(dāng)年瑤碧夫人發(fā)現(xiàn)此事，與魔尊的關(guān)系一度降至冰點(diǎn)，萬分瞧不起雄風(fēng)難振的蒼梧。只是這等宮闈秘事，不好對孟槐說罷了?？僧?dāng)尊上臨幸吟公子時，?琈卻從未記得他派人取藥。倒是總在事后要她去為吟公子診脈。

    吟公子的狀態(tài)也十分不尋常。?琈記得有一日又去為他診脈，吟公子竟然問道，“?阿姐，他吃了早膳沒有？”

    ?琈一愣，下意識回道，“應(yīng)該是吃了吧。尊上他不曾與吟公子同進(jìn)早膳嗎？”

    吟公子搖搖頭，苦笑了下，道，“他氣成那樣，哪里還有心情同我一塊吃呢?！?/br>
    ?琈微有嘆息，心里頗責(zé)怪吟公子的不惜盛寵。只她一個下人，也不好說出口。瞧著吟公子身上深深淺淺的吻痕情印，手腕上被捏出的淤青，肩膀上被咬出的齒痕，想也知道昨夜尊上有多欺負(fù)他，于是更不忍說出口。

    于是?琈只沉默地為吟公子上藥。

    吟公子默默望著案上還冒著熱氣的飯菜。?琈心知那是他殿里小廚房做的，卻不知怎的看上去手藝甚是粗拙，不由懷疑是宮人見他同尊上三天兩頭的不好，于是輕視了他，便道，“吟公子，若是你殿里的人對你不敬，你不好與尊上說，同我說了，我替你去教訓(xùn)她們?！?/br>
    吟公子聽了微笑，“怎會呢，春柳她們都對我很好。多謝?阿姐了?！?/br>
    “那…那為什么會給你呈上這種飯菜來？”　?琈看著他清亮如星的眼睛，認(rèn)真道，“是不是有人欺負(fù)你？這種飯菜哪是給你這種貴主吃的？”意有所指。畢竟宮里誰都知道，夫人們都同他有些不睦。

    吟公子竟然笑了一聲，搖搖頭，又笑了。

    ?琈不解得很。

    吟公子自拉上衣服，道，“?阿姐，你是好人。沒人欺負(fù)我的，就算欺負(fù)了，我也不在意的。”

    ?琈嘆了口氣，寬解他道，“吟公子，照我看，尊上對你…同對其他夫人是不一樣的?！?/br>
    吟公子嗯了一聲，臉上的笑容已消失了。

    ?琈嘆道，“是我多嘴了?！?/br>
    吟公子道，“不是的?！笨纯?琈，他的眼神很溫和真誠，?琈好似有一瞬間明白尊上為什么癡迷他了。

    吟公子笑笑說，“?阿姐，你聽沒聽說過一個故事？講的是一條魚和一個釣魚的人。”

    ?琈茫然。

    吟公子便給她講道，“有一條很傻的魚，自己捉不到小魚吃，快餓死了。有一天突然來了一個人，喂給他食物吃，還對他許諾以后天天來喂他。這條傻魚相信了，覺得這個人是好人。這個人也沒有食言，真的天天來喂吃的。這條魚被養(yǎng)肥了，再有一天，這個人來喂它吃的，就把他釣走了，做成魚湯吃掉了?！?/br>
    ?琈一臉懵逼。

    吟公子微笑道，“魚到死也不恨那個人，只是恨那個人是騙子?！闭f完便翻身躺下了，自己睡了。

    ?琈只見他肩膀微微聳動，仿佛是在哭一般。

    ?琈擔(dān)心尊上，便命人送了飯菜到極政殿，尊上看上去果然沒什么精神，正一手拿著奏章看，一手撿了個點(diǎn)心吃。他見到?琈送飯菜來，愣了愣。

    ?琈好心道，“吟公子派人給您送的。”

    尊上嘁了一聲，道，“他怎么會給我送飯？”卻也拿起筷子來，問道，“他怎么樣？”

    ?琈給他講了遍吟公子的故事。

    尊上默了良久，一推桌站起身來，抬腳便往吟公子殿的方向走。

    ?琈跟過去，眼神示意春柳把寢殿里的飯菜端走，另換來。只聽寢殿里尊上低聲對吟公子說什么，在紗幔后影影綽綽，拍著他的肩頭，親了親他的銀發(fā)。吟公子卻照樣不理他，直到被他強(qiáng)硬地翻過身來，抹去臉上的淚水，又被他扭住手腕抱到懷里。

    方才春柳去端菜，正進(jìn)去的尊上說了句什么。春柳便又放下了，退了出來。

    ?琈問道，“還用進(jìn)飯么？”

    春柳抿嘴笑道，“尊上說放在那，不用管了?！?/br>
    ?琈道，“把小廚房里的御廚喚來，我有話問他。待會尊上怕也要問他幾句，如何敢對吟公子不敬？”

    春柳笑道，“女官不知道此事吧？”

    “什么？”

    春柳笑道，“今早吟公子的飯菜是尊上做的?！?/br>
    ?琈愕然。

    再一聯(lián)想吟公子講的那個故事，頓覺若有所指。魚被喂，和尊上做飯，這…說的難道是他們兩個人？

    尊上騙了吟公子什么？

    魚被喂了許久，他們兩個難道已經(jīng)認(rèn)識很久了？

    如果真是如此，當(dāng)日妖狐一族進(jìn)獻(xiàn)來吟公子時，她也侍奉在旁。初初一見，頓覺此人雖然雪肌銀發(fā)，眉目容和，看似平淡，卻是將滿宮二十余位夫人花容月貌的艷麗顏色都比了下去。這樣的美人，若是能得一見，怕是一輩子都難忘的。

    可是尊上卻根本不認(rèn)識吟公子的模樣，懷里摟著婉兮夫人，還當(dāng)著吟公子的面言談歡笑，對婉兮夫人笑說了句吟公子“比不上阿婉的容色攝心”，便抱著婉兮夫人離開，只讓?琈去稟告瑤碧夫人，給吟公子安排了寢殿，便就幾日沒管他。

    ?琈好似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沒明白。她不是很愛想這種復(fù)雜隱約的東西的人，她是一個相當(dāng)務(wù)實(shí)的人，不管吟公子與尊上過往如何，既然吟公子入了尊上后宮，她也只盡心侍奉便是。

    而今想來，?琈只是呼出一口冰寒中的白色氣息，默默望著玄冰之下，輕輕漂浮在三途川水中的黑發(fā)龍君。

    這個人有那么多秘密，答案卻永遠(yuǎn)是她們這些心腹無法知道的。

    孟槐如同石像一般守著他，?琈忍不住腹誹，她家那小時候缺了兩顆門牙、笑得跟漏風(fēng)罐子似的小殿下，竟然惹了這般多千年不忘的情債。

    只是比起孟槐來，或者瑤碧夫人來，或者那些或改嫁或守節(jié)、被遣歸寧的夫人們來，她打心底里還是想要她家尊上同吟公子在一起。

    ?琈不禁問道，“槐哥，吟公子…他這些年還好？”

    孟槐嘴角揚(yáng)出一個鄙視的笑，“他同凡間那皇帝郎情郎意，鴛鴦戲水，自然是好?！?/br>
    ?琈皺眉，“槐哥，你說的什么話？”

    孟槐看她一眼，道，“我沒騙你。自他出山以來，穹影時時探聽他的消息——不止那皇帝，連丹熏、嶠明，甚至玄鋆和他的副將，都同他云雨過?！?/br>
    ?琈愕然，下意識地捂住紅唇，看向冰封中的玄鋆。

    孟槐湊近她，八卦道，“哎，你說，那白吟是不是練什么采陽的功法？我知道妖狐一族是有這門媚術(shù)?！?/br>
    ?琈禁不住地心疼她家尊上，聽了孟槐的話，臉上的表情更是一言難盡，半信半疑。

    孟槐一拍大腿，嘆道，“我就說當(dāng)年這小子精明成那樣，怎么還會被白吟迷惑心智，肯定是因?yàn)檫@個媚術(shù)，你說是不是？”

    “這個不好定論吧？”　?琈懷疑道。

    “那不然怎么解釋？”

    ?琈低頭想了一會，嘆道，“我說不清。我不知道你說的對不對，我只是可憐尊上。他知道了，一定很生氣，比當(dāng)年還要生氣?！?/br>
    孟槐哼道，“怕是能氣死?！?/br>
    ?琈嘆道，“槐哥，你不能再刺激尊上。當(dāng)年你讓我引尊上去吟公子殿里，讓尊上撞見嬰垣同...我說實(shí)話，很是不喜歡你那次的作為?！?/br>
    “知情不報，算什么臣子?！?/br>
    ?琈嘆道，“你不知尊上怒極，在嬰垣逃走之后，不問青紅皂白，就將吟公子...那時我同春柳她們都守在殿外，吟公子...你若是聽到了他那時痛苦凄慘的叫聲和求救聲，你也是會不忍的?！?/br>
    孟槐痛心道，“你想想那晚尊上流了一地血慘死的景象，?兒，你難道還會同情白吟？白吟說是天界jian細(xì)嬰垣所為，人已逃走?？墒悄惝?dāng)時真的相信他？是，他臉色悲痛至極，當(dāng)時合宮大亂，他死死抱著尊上不放手，面色蒼白仿佛死了一般，還要抽刀為尊上殉情，那等模樣連我也有些動容?？墒?，他素日表現(xiàn)得難道真對尊上有這般深情？你想想，他那時難道不是在做戲？瑤碧夫人驚痛之下，責(zé)罵他穢亂宮闈才引來尊上的殺身之禍，他說的是嬰垣逼jian他?？赡汶m沒提，卻也有陪你和尊上去的宮女說，隱約在殿外聽得他當(dāng)日同嬰垣是濃情蜜意，才惹得尊上雷霆震怒吧，?兒？”

    ?琈無話可說。

    “他自己后來不也承認(rèn)了，他也是jian細(xì)之一？我們聽從尊上的遺命，送他離開，不予追究，只道杻陽也是天界jian細(xì)，同逼jian白吟的嬰垣里應(yīng)外合，是害死尊上的罪魁禍?zhǔn)?。是，因?yàn)楹瑹煼蛉艘皇?，杻陽或與尊上生了嫌隙，投靠了天界?？晌覀兺值芏嗄?，深知他對尊上的...感情，不是一般人可比，甚至比含煙夫人也無不及！以命換命救白吟，尊上這般作為，是因?yàn)槿詫λ星?，還是他真是無辜？”

    孟槐更是心恨道，“當(dāng)日招回尊上半魂后，瑤碧夫人產(chǎn)后受驚，衰弱不堪，你照顧小柏不得脫身，我又得穩(wěn)定軍情，其余夫人們受不得那般冰寒。我們想著讓杻陽同看上去活不得了的白吟去照顧尊上，本想有杻陽在，便是白吟有什么歪心，也能收拾的了他。卻不曾想....！我深恨我自己，當(dāng)日、當(dāng)日，何不早些殺掉那二人！?兒，你當(dāng)真還信那白吟清白無辜么？”

    孟槐一步步逼問來，?琈更是無言以對。

    她本就是不愿深思的類型，至此被孟槐抽絲剝繭，又有穹影的密報為證，她…不得不信。

    當(dāng)年白吟對魔尊，或許也只是一腔虛情假意，采陽殺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