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白蘭
陳光美點了點頭,對管家吩咐道:“你帶江蘺下去,他胸口的地方,再涂一次藥。晚上我要去白府,不在家里吃晚飯?!惫芗翌h首領(lǐng)命,側(cè)過身子,讓江蘺先行。江蘺抓著糕點,站在原地沒動,走廊上的壁燈照射在他蒼白的臉頰上,微微睜大了眼睛,有些驚慌失措。 陳宅中有許多伺候人的,分床上床下,床下的,就是普通的傭人。至于伺候到床上去的,大多是一步登天,寶馬香車,一時風(fēng)光無限。江蘺是個特殊的,他在陳光美床上待的時間最久,陳光美對他卻非打即罵。同樣干著伺候人的事,那些下人們,一邊羨慕著伺候到床上去的人拿到的金錢好處,一邊又鄙視著他們出賣身體,但是主人喜歡,他們到底不敢在面上表現(xiàn)出來,只江蘺這種既爬上床又什么都沒撈到的人,是他們鄙視鏈的最低端,日常舉止言談,總是夾帶著輕視和鄙夷。 陳光美知道這一點,但是默許了他們的行為。這種冷酷的環(huán)境,有助于加強江蘺的自卑感,營造低人一等的感覺,他就是要讓江蘺知道,人人都可以輕賤他。江蘺日常接觸到的人,不是陳光美的狐朋狗友,就是陳光美的下人,大家對他,都是一樣的高高在上。時間久了,江蘺變得很怕與人接觸,盡管越來越遲鈍,還是敏感地察覺了自己在這偌大宅子里的所有人眼中,自己到底是如何的低賤。 管家在陳宅做了很多年,他有個優(yōu)秀的兒子,十幾歲的時候出車禍死了,自此內(nèi)心變得柔軟而敏感,對江蘺,始終抱有一種溫情。尤其是他還見過江蘺曾經(jīng)那么意氣風(fēng)華的樣子,他欣賞江蘺,所以即使江蘺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對他依然是尊重的。 他是陳光美父親陳歧和陳光美的心腹,是傭人中地位最高的,他側(cè)身讓江蘺先過去,這是客人或者少爺小姐才有的待遇,江蘺早已習(xí)慣跟在人后面,所以并沒有受到尊重的感覺,只有乞丐穿上龍袍像是渾身長刺的那種不安感。 管家嘆了口氣,跨出一步,走在前面,江蘺才慢騰騰的,像個尾巴一樣跟在他后面。 陳光美來到書房的時候,他的父親正背對著他,望著窗外,一盞一盞的燈,像璀璨的明星一樣浮在大片的濃蔭中,把乳白色的百年老建筑照射得熠熠生輝。 陳光美喚了聲“爸”,陳歧轉(zhuǎn)過身來。 “這房子是我爺爺傳下來的,中間修修補補,也過了這么多年?!?/br> 陳光美“嗯”了一聲,這房子歷史悠久,外觀雅致,環(huán)境清幽,只是不時會出各種問題,比如房間漏水啊,管道老化啊,墻灰剝落啊,維修實在是麻煩,他對舊人舊物沒有特別的感情,幾次都想重新建造一座莊園全家搬過去,父親一直不同意。 “我在這里長大,在這里娶了你母親,后來有了你,我還想在這里養(yǎng)老,然后看著孫子在這里長大?!标惼珉y得動情地說。 陳光美從父親的語氣中聽出了憂慮,父親是實干型的人,從不做過多的抒情,他隱隱覺得事情不尋常,便故作輕松道:“養(yǎng)老太早了吧爸,能者多勞,你至少還要在咱們公司再干個幾十年?!?/br> “你知道公司出了問題吧?”陳歧道,又接著說:“你肯定是知道的。過去你那么愛玩,幾次催你結(jié)婚都不肯,這次這么主動和白小姐交往,我知道你是想獲得她父親的支持?!?/br> 陳歧握住了兒子的手:“你這么懂事,爸爸實在是不想……” “爸,你說什么呢,白蘭年輕漂亮,家世又好,娶她有什么不好,你不是早就想抱孫子嗎?” “我和你母親是家族聯(lián)姻,她一生郁郁寡歡,活了四十多歲就死了。最近我常常夢見她,可能是人年紀大了,變脆弱了吧。” 陳光美看著對面的人,年齡的增長到底沒有繞過他,父親的手縱使保養(yǎng)得宜,還是變得粗糙起來,臉上、頸部的皮膚都是溝壑縱橫,鬢角也漸漸生了白發(fā),最近幾年,便是一年老過一年。 他緊緊握住父親的手:“您夢見母親什么了?” “夢里她一直怨恨我,垂著淚,說我毀了她的一生。她還讓我不要逼你,所以我實在不想……” 陳光美打斷道:“您和母親,那是巧合,那么多家族聯(lián)姻的,也有生活幸福美滿的,我和白蘭很好。過去兒子太不懂事,太過胡鬧,現(xiàn)在也該扛起家族的擔(dān)子來了?!?/br> 陳歧嘆了一口氣:“你能這樣想,我覺得很欣慰,聽說白小姐心地善良,知書識禮,我也就稍微放下心來,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了。過去爸爸一直忙于生意,對你疏于管教,無論如何,你結(jié)婚以后,一定要對白小姐好,不能讓她傷心?!?/br> “那是必然的?!标惞饷琅呐男馗WC。 “那個孩子你準(zhǔn)備怎么辦?”陳歧突然問道。 陳光美悚然一驚,裝作不知道父親所指,問:“哪個孩子?” “你房間里的那個?”陳歧看著兒子的眼光忽然變得嚴肅起來,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幾樁風(fēng)流韻事,所以我之前也沒過問你們之間的事,但是我們不能委屈了白小姐?!?/br> “他啊,他說他要走,所以我正準(zhǔn)備送他離開。” “好,你看著辦就行。跟了你這么多年,不要虧待人家。” 陳光美答應(yīng)著。 陳光美離開書房的時候,陳歧突然叫住了他:“光美啊,你要保重身體……” “爸,你怎么突然說這個?!?/br> “我辦公室,秘書小劉的弟弟,經(jīng)常熬夜,前天猝死了??赡芪艺媸悄昙o大嘍,變得擔(dān)心這個,擔(dān)心那個,都不像以前的我了?!?/br> “爸你放心,我會好好保重身體,公司的事,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們會挺過去的。” 陳光美出門后,回想起和父親今日的一番談話,滿肚疑云。 到了白府,白老爺子并不在家,白蘭接過他手中的西湖龍井茶葉,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喜歡喝西湖龍井,我爸爸愛飲茶大家都知道,但是他對外只推說喜歡云南金瓜貢茶,這茶極為難弄,倒也因此少了很多紛紛擾擾?!?/br> “我當(dāng)然要事先打探清楚未來岳父的口味了,畢竟我的幸福,可是掌握在他手里?!标惞饷牢罩滋m的手,摩挲著。那只手,柔滑細膩,像一條活潑的小魚,在他手中游過來游過去。 “你有心了,爸爸回來,我要告訴他這是未來的女婿孝敬他的?!卑滋m嬌笑著說。 “咦,今天是誰給你梳的頭發(fā),該扣工資,都掉了一縷?!标惞饷拦首髟尞惖氐溃瑐?cè)過頭,幫白蘭把垂落的頭發(fā)別過耳后,還狀似無意地撫過白蘭小巧別致的耳垂。 那塊小小的地方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泛紅,直到擴散到白玉一樣的臉龐和脖子上。 陳光美微微垂下頭,對著白蘭,寵溺地笑了笑。 他五官疏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不笑的時候,顯得立體深邃。一笑起來,臉部的線條柔和不少,倒顯露出一副溫柔多情的樣子,非常具有欺騙性。他素來知道自己笑容的魅力,這一次笑起來,是七分熟悉,三分刻意,臉龐的角度和嘴角的弧度都是重點控制過的,分外迷人。眼前的女子,果然被這笑容蠱惑,呼吸都慌亂了幾分,臉龐越發(fā)地紅了。 他握著白蘭的手,含笑看著她。 “誰說要扣我的錢?”一個低啞的聲音傳來,故意在“錢”這個尾音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多了絲促狹的意味。 他循著聲音發(fā)出的地方看去,從樓梯上走下來一個女子,大概三十多歲的樣子,眉毛眼睛都大大的,顯得有點粗獷,那個女子正帶著笑意看著他們依偎在一起。 白蘭馬上介紹道:“這個是我表姐,汪飄啦?!?/br> 幾個年輕人,很快就認識了,一起吃了晚飯,席上氣氛很好。陳光美素來風(fēng)趣幽默,不時編一些小段子小故事把兩位姑娘逗得哈哈大笑,有時還會講一些無傷大雅的八卦。許多人一八卦起來就顯得聒噪刻薄,陳光美度把握得好,從不說人壞話揭人傷疤,聽眾覺得八卦有趣,又滿足了好奇心,因此更覺得他這人風(fēng)趣幽默之外又多了幾分平易近人。長長的餐桌上擺滿了飯菜和精致的小食,廚師水平不錯,又顧及到他嗜辣的口味,一頓飯吃得總之是賓主盡歡。 飯后,三人坐在客廳里聊天,茶幾上擺滿了鮮切的水果、糕點和堅果之類的小零食,傭人們送上三杯茶就下去了。 汪飄笑著道:“我表妹一直說你氣質(zhì)儒雅,都不像是從商的呢?” 白蘭嗔道:“表姐,你說什么呢?”臉上浮現(xiàn)一絲紅暈,然后低著頭抓起一把堅果來,裝作剝殼的樣子。 陳光美見狀,笑了笑,謙虛地道:“汪小姐過獎了,家父常常教育我,追逐財富的過程中,也要注意個人修養(yǎng),不可姿態(tài)難看,也不能咄咄逼人,所以我在這方面比較注意,這也算是家學(xué)淵源吧。要我說,像白蘭父親這樣的,才算是儒雅呢,喜讀書,好飲茶,平日里修身養(yǎng)性,在這般熏陶之下,白蘭也比現(xiàn)下許多年輕姑娘要更加沉靜溫婉?!?/br> 一頓話把白蘭和白老爺子都夸了一通,白蘭雖然覺得不好意思,但是心上人的夸獎,總之是十分受用的,一時很開心。 汪飄見到兩人眉目含情的樣子,也不再打趣了,問道:“你們家族企業(yè),是在醫(yī)藥行業(yè)內(nèi)非常有名的那個,陳氏,嗎?” “汪小姐怎么問起這個?” “我有個同學(xué),畢業(yè)后就是去的你們企業(yè),當(dāng)時大家都很羨慕他呢。聽說他的工作需要的技術(shù)挺高端的,要保密什么的,所以后來我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br> 陳光美一怔,一個荒唐的念頭從腦海浮現(xiàn)。 白蘭嘻嘻笑問道:”這個人對你很重要嗎?你現(xiàn)在還沒結(jié)婚,不會是為了等他吧?” 汪飄朝白蘭輕輕推了一把:”你這小姑娘,說啥呢,我就問問,他叫江蘺,這個人你知道嗎?” 最后一句話,卻是對陳光美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