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沈知意(小少爺攻/軍閥受/民國)
我永遠記得她,1951年的夏天,她死在那個夏天。 我少年時最愛的女孩,死在了那個盛開的夏天。 從那之后,我變得厭惡夏天。 我還沒開始念書的時候,就開始喜歡阿姊,她是巷子里的jiejie,只比我大一歲,她總是扎著兩個羊角辮,穿著白色繡著小花的裙子,臉上也總是帶著可愛的笑。 我會偷偷將壓歲錢攢起來給她買糖吃,也會將mama藏起來的西洋玩具帶給她玩,她看向我的眼神總是亮晶晶的。 阿姊家很窮,住在我家胡同巷尾的一個四合院里,她家就是最北邊挨著沙堆的那一間小破屋。 從我家的陽臺上,可以看到她家屋頂破舊的瓦片,還有屋后漫無邊際的荒草。 可阿姊依舊笑的很甜,她總是這樣,將最好的一面給我看,可我知道,她很難過,她總是一個人躲在屋后的小河邊哭,見到我后抹著眼淚說是被沙子迷了眼。 我看到了她手腕上的傷痕,一定是被她那個吃人rou喝人血的母親打的。 整個院子都知道阿姊的母親是那種地方出來的,意外懷了哪個軍官的孩子,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索性就生了她。 從那以后這個女人再也沒有回那個地方,不過大家總是能看到不同的男人進了北屋。 背地里,明面上,都瞧不起她們母女倆。 那個女人也恨阿姊,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男孩至少能賣些錢,女孩.... 用她的話來說,長大了也免不得做這個勾當。 阿姊只是聽著,被打了也不吭聲,只是一個人哭,索性到后面也不哭了。 我見過阿姊滿身傷痕的蜷縮在街角,北屋又是杯酒交錯的聲音,大煙嗆得人抬不起頭。 阿姊就躲在那里哭,沒有聲音的嗚咽,只有我知道。 我的外交官父母并不喜歡阿姊,他們看向阿姊的眼神也總是鄙夷的,厭惡的。 我逐漸長大了些,偷偷塞給阿姊的東西也由糖果變成了錢,都是我平日里攢的,雖然不多,但是總能讓她的生活過得好些。 阿姊用兩個銅板買了一盒沾秋居的芙蓉糕,那是她第一次吃芙蓉糕,我不明白這樣平常放在嘴邊都不會張口的芙蓉糕為什么能讓阿姊哭出聲來。 我抱著她,十五歲的我已經(jīng)比她高了,她很消瘦,骨頭咯的我手疼,我更心疼了。 “疼...” 我猛地松開她,掀開她的衣角,看到她的背上一片青紫。 “我非得去找她問問,為什么打你!” “不要去!不要去!” 阿姊抱著我,大哭著拽著我的袖口,這是我第一次見她這樣放聲大哭,我知道那是她僅剩的尊嚴了。 我偷偷去見了那個女人。 她沒穿鞋子,斜依在床榻上抽著大煙,我將三塊大洋扔到她懷里。 “以后不要打阿姊了” 煙霧朦朧我看不清她的臉,只依稀記得她在大笑,笑彎了腰。 她將三塊銀元撿起來,用手帕仔仔細細的包好,揣進懷里。 我討厭她這幅市儈氣,這樣的人怎么會生出阿姊這樣的孩子。 “你走吧,我要接客了” 我一秒都不想呆在這個地方,飛快的跑回了家。 家里有一位新客人,父親對他很是恭敬,我站在門口,看著那個男人。 那種軍人的肅殺和血腥令我毛骨悚然。 我們只有一秒短暫的會面。 可就是這個短暫會面使我最終失去了我最愛的阿姊。 “我也姓沈,我叫沈舟” 木蘭別院,他笑著像我伸出手。 周圍的大人物都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可我沒有伸手,我的話讓他們都覺得我不要腦袋了。 “把手套摘掉再和我握手” 沈舟愣了,但還是笑著摘掉手套,白手套被他隨意丟到地上,這次他重新伸出了手。 “我叫沈舟” 我掠過他的身旁,讓他僵在了原地。 “下次吧” 其他人也僵住了,大氣都不敢喘,害怕這個男人下一秒就掏出槍,血濺當場。 可他沒有。 他只是平淡的收回手,大步向前走去。 這次壓軸是名角周春生先生,我一向仰慕周先生。 “你知道剛才的男人是誰嗎??!” 我看了一眼友人,他是誰又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沈舟??!他可是軍閥里頂尖的大軍閥沈舟!你不要命了嗎!” “那又怎樣” 友人無奈的坐在椅子上,“完了完了,這下死定了”。 我向來不在乎這些。 周先生是不輕易見門客的,我是例外,他很疼我,那些我喜歡聽的戲他也總是單獨唱給我聽,成年禮的晚宴上,也只有我能請的周先生出場,給足了面子。 他說我是十八歲正年華,他三十歲遲遲老矣,我說非也非也,周先生容貌永駐。 他點著我的額頭說我傻氣,又疼惜的揉了揉,仔細看戳紅了沒有。 我愛喝梨園的烏雞湯,他總是將獨有的烏雞湯留給我,哄著我,永遠順著我。 “周先生” 我掀開門簾,看著一桿槍抵在周先生的眉間。 我面色從容,伸手將槍口掰向我,沈舟手都在顫抖。 “又見面了,知意” “既然周先生不肯賞臉,那沈某就告辭了,叨擾良久,十分抱歉”,沈舟收起槍,插進腰間,抿著唇走了。 周先生跌坐在木凳上,烏雞湯撒了一地。 “知意,江城要變天了” 的確變天了,今天參加晚宴的人很多,氣溫卻降了,我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西裝,酒宴大廳里奉承了兩句就窩在沙發(fā)里不想動彈。 “很冷嗎” 沈舟將大氅披到我的身上,屈膝給我整理衣角的樣子讓人懷疑傳聞中的沈閻王到底是不是他。 “困的話就去二樓睡一覺吧” 我的確有些困意,揉了揉眼睛,有人立刻起身給我引路,卑躬屈膝的樣子讓我有種狐假虎威的感覺。 “那是沈外交官的兒子吧,真是漂亮,梨園的雛都沒他好看” “砰” 沈舟收回槍,已經(jīng)有人將尸體拖了出去,血痕也有人在打掃。 一切又像是再平常不過的晚宴。 我立在樓梯拐角,手心發(fā)涼,攥緊了大氅,余光中撇到的沈舟,像只老虎,不怒自威,令人無法直視他的眼睛。 我睡的很不好,翻來覆去,只有將臉埋到大氅里才能讓我安心一些。 迷迷糊糊之中,床邊塌陷了一塊,有人笨拙的給我擦著額頭上的汗,牽著我冰冷的手,一下一下拍著被子,就像是低語般的唱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兒歌。 我一下就陷入了沉睡,這一覺醒來,已經(jīng)正午了,床邊沒有人,我的新衣服整齊的疊在一側(cè)。 沈舟邀請我吃早餐,我并不感興趣,雖然我很愛培根和煎蛋,但是阿姊還在家里等我,我是不能停留的。 “阿姊,阿姊” 北屋空了,我開始慌了神,南屋的大娘拄著拐杖,她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了,只是依稀聽著她的母親要將她送進戲院。 我一路狂奔到木蘭別院,周先生的獨居內(nèi),我看到女人磕破了的頭。 “周先生,求求您收了她吧” 我愣在原地,周先生看見了我。 我點了點頭,進梨園對于阿姊來說,說不定是種解脫。 我躲在一側(cè),看著女人離去,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臉,滄桑,憔悴,被生活磨礪千萬遍的容顏,猩紅的血液從她的額頭流到臉上長長的刀疤上,她也絲毫不在意,眼睛里甚至很是喜悅。 “知意!知意!你知道嗎,我娘說梨園的周先生想收我為徒,我好開心啊,以后就能住在梨園了!” “阿姊,戲子很辛苦的” “我不怕,只要不在這個家里就好” 女人將我叫到屋內(nèi),這是她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沈知意” 也許是疑惑和好奇支撐著我,我又一次踏進了這個地方,沒有了大煙和酒氣,這間破敗的屋子倒是很整潔。 她端坐在床上,穿著喜慶的紅衣,手里攥著一個手絹。 “謝謝你照顧她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她是個要強的孩子,我打了她這么多年,這個錢她是不會收的,就由你轉(zhuǎn)交給她吧...是我攢的她結(jié)婚用的喜服錢,都是干凈的,你別嫌棄” “你可以自己....” “我得病了,治不好,要死了” 我看著她的眼睛里滿是平靜,仿佛已經(jīng)接受這個事實。 “二十年前,我有一個孩子,那個男人說會娶我,可他卻已經(jīng)有了妻子,我看著他攬著妻子,牽著孩子,我就知道我該走了,所以我把那個孩子打掉了” 女人頓了頓。 “在那個寒冬,我在麥稈下聽到嬰兒的哭聲,我不知為什么,心軟將她抱緊懷里,她喝著我的奶,眼睛烏溜溜的,我一下就舍不得丟下手,老鴇將我趕出了那塊煙花地,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也沒法工作,更何況這個世道,漂亮的女人更沒法活” 她笑了笑,摸著臉上的刀疤,有些釋然,“請你把這些錢給她吧,就說是你給她的,千萬不要提這些事,我不想讓她有任何負擔”。 我攥著手絹里的錢,一共三百零一塊,其中三塊嶄新的銀元是我的,我清晰的記得當時扔到女人懷里的樣子。 此刻的我恨不得找個地方大哭一場,沈舟的車就停在路邊。 “上車” 我第一次在沈舟面前哭,還是那么大聲,他看著手絹里的錢,有些無奈,將兜里的銀票都放進手絹里,還有幾片金葉子。 “這次出門匆忙就帶了這些,一會我讓人再給你送一些” “誰要你的臭錢!”,我將金葉子打在他身上,哽咽著說。 “好好好,我的錢是臭錢,你的錢是香錢,最香了”,沈舟將手帕重新包好,放到我的兜里。 他要去工會交接工作,我在梨園下了車,他點了點我的鼻尖,“下次見面不要哭了,知意”。 “我才沒哭呢!”,我跺了跺腳沖進梨園。 將手帕里的錢全部交給阿姊,她卻不收,“知意,我現(xiàn)在在梨園打雜也能賺錢了,更不能要你的錢!” “阿姊!這是給你準備的嫁妝錢”,她紅著臉任由我塞進她的荷包里。 “什么...什么嫁妝錢,哎呀!沈知意!” 我看著她捂著臉跑了出去,有些摸不著頭腦。 周先生從身后抱住我,低頭在我的脖頸間嗅來嗅去,有點癢,他用花旦的戲腔調(diào)笑我,“我的嫁妝呢,知意”。 我將他一把推開,生氣的轉(zhuǎn)過臉去,“周先生!你怎么也這樣”。 不理你了,才不要理你! 我回了家,桌子上放了一堆金葉子,金光閃閃的,父親卻一臉憂愁,一副開心不起來的模樣,就連母親也是懨懨的。 “怎么這么多金葉子” “沈司令命人送來,說是給你的....” 我拿起一片金葉子,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誰會和錢過不去,大不了下次請他吃飯。 父親拄著紳士拐,對我說要搬家的事,反正阿姊都不住在這里了,住哪里都無所謂。 我推開陽臺的窗戶,最后看了一眼北屋破瓦房。 第二天,我們搬家了,阿姊的母親也走了。 是低調(diào)的送走的,一副木板棺材,簡簡單單的,也沒什么行頭,南屋大娘撒了點紙錢,阿姊回來看過,磕了幾個頭,也沒留念。 新房子是個復式二層小樓,在江城中心租界里,隔壁的鄰居恰巧就是沈舟。 他仿佛早就知道我會搬來這里,笑著向我揮手。 在我的房間總能看到沈舟伏案辦公的身影,他也會咳嗽,也有冷的時候,冷了也要披件衣服,像個普普通通的人。 直到有一天,那間房間的窗簾被拉上,厚厚的一層,然后傳來一聲悶響,雖然隔著幾層布和窗戶,但我還是能清楚的聽見。 那是子彈貫穿皮rou的聲音。 過了一會,窗簾重新拉開了,沈舟穿著一襲軍裝,他不向從前那般沖著我笑了,他壓低了帽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當晚沈舟事變了,他贏了,整個江城乃至北方,都是他的天下了,這個坐擁大半個江山的男人,此刻正給我削蘋果。 “國文好難”,我拿筆桿敲了敲頭。 沈舟立刻放下刀子將筆桿抽出我的手心,仔仔細細的看了看我的額頭,“喊一聲我的名字,我教你啊” 我托著下巴看著他,他對我無可奈何,“好吧,我教你” “沈舟” “嗯?” “沈舟,沈舟,沈舟,沈舟,沈舟” “我在,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我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可事情總是不如我所料。 周先生病了,還是我的友人告訴我的,我推開沈舟跑去木蘭別院的時候,也沒能見著周先生最后一面。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幾日前他那般自薦。 “我知道我沒什么干凈的東西,唯有這幅身子還有點價值,知意,你能不能抱抱我....” 我看著周先生,他在一件一件的解開他的戲服。 “我可以畫著花旦的妝,不發(fā)出一點聲音,你也可以吹滅燭燈,但我不希望你吹滅它,因為我想看著你的臉” 我嚇到了,慌亂的將衣物往他身上套,“周...周先生!不可以”。 他身子冰涼,站在原地看著我,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奪門而出。 沈舟見我驚慌的撲進他的懷里,也是嚇了一跳,他攥著我同樣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揉搓著,“不怕,不怕,知意怎么了,我在呢” “沈..沈舟”,這是我第二次在沈舟面前大哭。 在這個寬厚的懷抱里仿佛可以無限撒嬌,任性,因為我知道他總是會縱容我,寵溺我,永遠待我如此。 木蘭別院清冷了不少,我第二次去的時候,就連阿姊也不見我了。 “知意你知道嗎,你讓我覺得好陌生” 我眼眶里的淚水都在打轉(zhuǎn),最終還是轉(zhuǎn)頭坐上沈舟的車。 有人都說沈舟養(yǎng)了個寶貝,日日捧在手心里,還有人說我只不過是沈舟一時的玩物而已。 關(guān)于我和阿姊的流言也四起,紛紛揚揚連著大雪一起落下。 阿姊也病了。 不知為何,她突然變得沉默寡言,我偷偷去看過她,她也是傻愣愣的盯著那塊破舊的手帕和三塊銀元。 她連我都在抗拒,我也很少再去木蘭別院了,只是路過沾秋居的時候會買些芙蓉糕差人送去。 阿姊撐過了冬天,撐過了春天,最終沒見著夏季花兒的開放。 我給她換上干干凈凈的碎花裙,扎了兩個羊角辮,將她臉上濃厚的妝擦干凈,在她懷里放著一塊破舊的手絹和三塊銀元,埋在了她母親的旁邊。 兩個小土堆挨在一起,一大一小,我在中間,坐了一天。 沈舟和我一起茶飯不食,他就站在遠處的楊樹底下看著我。 我暈了過去,臨閉眼瞅著沈舟踉蹌著飛奔過來的身影,有些諷刺。 “是你告訴阿姊她母親的事嗎” 我坐在床上,沈舟給我削蘋果,一言不發(fā)。 “是你逼走的周先生嗎” “是你調(diào)走了我的父母嗎” “是你買下了木蘭別院嗎” “是你讓我們家搬到這里的嗎” 沈舟還是一言不發(fā)。 “是你害死的阿姊...” “不是我” 沈舟放下刀,平靜的說,他的眼睛直直的盯著我,里面只有我。 我舉起刀插進他的胸膛,鮮血染紅了我的手,我看著他的眼睛,再也不能下手。 我拔出刀撲到他懷里大哭,“沈舟,我什么都沒有了” 沈舟抱的我很緊,仿佛要把我嵌進他懷里,“你還有我,你永遠都可以擁有我” 我恨沈舟,也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