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子瑜隨手翻弄著，看第一本時倒是覺得有趣。

    話本中的主角同他先前見過的愛侶有些相似，一個是千嬌百寵又嬌妍俏麗的大家小姐，另一個是才氣逼人卻家徒四壁的貧苦書生，于上元夜河燈旁驚鴻一瞥后念念不忘。之后便是家中阻撓，二人為表反抗，互許終身，珠胎暗結(jié)，又連夜私奔，在村中草屋拜了天地。

    只是與現(xiàn)實中被貧窮擊敗的夫妻不同，話本里的主角始終恩愛如一，一個在外耕田cao持生計，一個在內(nèi)紡織相夫教子，其樂融融。最后小夫妻終于以真愛感動了小姐的父母，把人接了回去，重回富貴，就連郁郁不得志的書生也借小姐家中勢力在朝中謀了一官半職。

    小姐得了如意郎君又有了家人的理解，書生有了嬌妻在懷仕途也得以扶持，故事在這里戛然而止，停留在一個所有人幸福和樂的大結(jié)局。

    連續(xù)翻了兩三本都無甚區(qū)別，只有主角的身份有所更替，不是小姐書生，就是深閨怨婦，就連江湖兒女也耽于情愛纏綿。所有情節(jié)都為了愛情產(chǎn)生，除了磨人的愛情，再沒有旁的事物能教他們產(chǎn)生苦痛。

    這些故事行文流暢，用詞清麗，情感細(xì)膩，連結(jié)局也十分美滿，仿佛當(dāng)真從女子的角度見證了一場凄美愛戀的始末。辛子瑜卻總覺得不對，他本打算從書中了解愛情，卻越看越覺得不懂。

    辛少俠雖自幼長在山中不通人情世故，出來的這九個月光景也并非白過，先是有獨自摸索磕磕碰碰的三個月，又得了阿月半年的指點，或在外闖蕩，亦或跟在身邊學(xué)習(xí)。

    他這一路上見過了很多人，也經(jīng)了很多事，只是平日里都積在心中，從未往深處思索過。此時身處寂靜夜色，又無旁人可問，辛子瑜終于學(xué)會依靠自己，將親身的經(jīng)歷與話本描繪的世界一一印證。

    他見過的小姐享慣了富貴，十指不沾陽春水，cao持家務(wù)被磨得滿手血泡；他見過的書生自命清高，五谷不分不事生產(chǎn)，只能靠私塾收少量束修；他見過的大戶人家最好面子，以私奔為恥將小姐除名，賣官賣爵更是觸犯了當(dāng)朝律法，唯恐避之不及……

    他無從驗證深閨怨婦是否真的只會拈酸吃醋，卻知曉江湖兒女快意恩仇之余又格外務(wù)實。男女之分在這里格外不明顯，越是弱勢或美麗的反而越是危險，比起同人在情愛上糾糾纏纏，他們更希望能有個可以交付后背的摯友，一起在紛亂江湖中闖出個名頭。

    辛子瑜伏在幾案上，一手托腮，一手隨意翻著剩下的話本，阿月叫他看，他卻越看越是難以理解，越覺得書中所說盡是虛幻，皆不可信。

    是以辛少俠糾結(jié)一夜，一大早就帶著更深的黑眼圈趴在關(guān)山月床前，頂著他期盼目光的阿月卻分毫不給面子地笑出了聲，“我是叫你看，卻只是尋個由頭，為你找些事作為消遣，從未想過你會這般深入推敲?！?/br>
    感受到那目光逐漸轉(zhuǎn)向怨念，關(guān)山月終于收了笑意，又拍了拍床邊示意他坐過來，安撫道：“但你能想到這些，也是好事。子瑜，我很高興你學(xué)會了獨自思考，若保持下去，能讓你少吃些虧?！?/br>
    辛子瑜為自己錯付的認(rèn)真氣悶，又因為被夸贊而愉悅，明知阿月看不到，仍不想表現(xiàn)出來，索性悶聲不響坐過去，一把抱住關(guān)山月，將腦袋埋進(jìn)他的懷里。

    “那些話本大多是男子借女子之口寫來的美好愿景，幻想自己也能嬌妻美妾仕途通達(dá)，又或是女子懷春，想要才貌雙全恩愛體貼如意郎君。”關(guān)山月又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既寫的都是他們不曾見識過的物事，自然是只能依憑想象，當(dāng)不得真?！?/br>
    “所以，書里的都是假的，我還是弄不清愛情是什么。”人悶在阿月懷里，辛子瑜的聲音也悶悶的，一向充滿活力，仿佛能感染他人的少年人，此時陷入了難得的消沉。

    “我給你講個別的故事吧?！标P(guān)山月一頓，回憶兒時母親安撫自己的動作，轉(zhuǎn)為撫摸他的脊背。

    在他最深刻的記憶里，在他父親眼中，愛情是隨時可以背叛拋棄的東西，是他母親痛苦的源泉，他不懂，也從不曾期盼。

    是以冥思苦想，才總算找出一個算得上相愛相守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個少年俠客，長相俊逸風(fēng)度翩翩，為人仗義行事瀟灑，交友遍天下，其行蹤飄忽不定，時有事跡傳出，是個出了名的浪子，但不知為何，本人并非風(fēng)流多情的性格，身邊卻總有桃花不斷，拒絕也拒絕不完，只好擺出一副不解風(fēng)情的模樣等人自己退散。

    他也曾和一個異族少女恩愛非常，兩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婚禮當(dāng)天卻突然丟下新娘不知所蹤，少女幾次想和他見面要個說法都被避開，最后終于死心放話和他恩斷義絕，所以得了一個外號叫薄幸郎，甚至比之前的名頭還要響亮。

    此后他身邊的男男女女更多了，薄幸郎或是完全無動于衷，或是稍有苗頭就主動疏遠(yuǎn)，幾乎沒有能留夠三個月的，只有沽酒的紅玉娘子做了他五年的紅顏知己。兩人就此相守一生，直至紅玉娘子去世，旁人方得知因由。

    原來那薄幸郎家里有種奇怪的病癥，如果愛一個人到了某種程度，愛就會變成厭惡甚至仇恨，無法克制傷害對方的沖動。他的父親就是某一天突然拋妻棄子瘋掉了，他怕自己也像父親一樣，所以才不聲不響離開了異族少女，也一直跟紅玉娘子不遠(yuǎn)不近，這是他們兩個之間的默契。

    “但是這不對，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又怎么會忍心傷害對方呢？”

    “可現(xiàn)實也許就是這樣?！?/br>
    事實上，還有一段關(guān)山月不曾講出，有人問過紅玉娘子是怎么做到的，她只說，因為他不夠愛我，我也不夠愛他，再問就低頭笑笑不答了。

    深沉的愛恨只會導(dǎo)向毀滅，也許只有不夠相愛，才會能相知相守善始善終。

    “肯定不會！”辛子瑜猛地坐了起來，急急道：“我絕對不會想要傷害阿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