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要比凡人聰明，諾亞?！?/br>
    所有的金光都回到巫醫(yī)身上，縮進了他密不透風的黑袍中。

    “月神的沉睡并不是一場偶然。神明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繁衍的本能終會使人類的足跡將漸漸遍布大陸。隨著交集漸長，到那時，對信仰的崇拜將變得衰微?！?/br>
    “不會的——”

    怎么可能呢？即便沒有巫醫(yī)的輔助，他也會將太陽的光輝帶到大陸的各個角落，就像真正的太陽一樣。諾亞以前不曾怎么注意過，如今發(fā)現(xiàn)男人的瞳孔和他一樣透著純粹的金色。

    “你還沒有發(fā)現(xiàn)嗎？”太陽神并沒有斥責他的突兀，“你的部落已經(jīng)不再純粹了?！?/br>
    諾亞啞口無言。

    是的。多年征戰(zhàn)讓原先太陽族的人口擴大了數(shù)十倍。雖然殺戮是讓一個部落最快臣服的方法，但他們因為戰(zhàn)爭而失去的人力需要新的勞動力填充。起初俘虜們被嚴格地看管著，但隨著時間流逝，部落人口越來越多，他們的生活習慣早已融入了太陽族。如此循環(huán)往復，當下的太陽族實則早已魚龍混雜。他也不可能將這些人都殺光——那必然會是一場棘手暴亂的導火索。

    “但是不必為此感到愧疚?！蹦腥苏Z氣變得柔和，“還記得我說過的嗎？太陽的光輝是平等照耀眾生的。我的神力當初并不止落在你一個人身上，但它只認可了你?！?/br>
    “掠奪你想要的，保護你所愛的，到今天的一切收獲本就是你的努力所得。我從未給予過你任何幫助，因此未來也仍然屬于你自己?！?/br>
    “我為我擁有這樣的子民而驕傲?！?/br>
    他說話時，淺淺淡淡的光點也從指間開始散去，滿滿一輪圓月已經(jīng)淡了，天際一角顯出蒼白。

    黎明就要到了。巫醫(yī)的身體連著黑袍逐漸變得透明。

    “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彼仡^望向天上的月亮，“應該告別了?！?/br>
    諾亞張口想說些什么，臉頰肌rou卻緊得發(fā)疼。他喉結動了動，最終只輕輕滾出了音節(jié)。

    “……父親?！?/br>
    他常常以為自己在這世界上已經(jīng)不再剩下一個親人了。太陽神應當也不算他的父親，可他只想這么叫一次。至少在跋涉遠征的那些年里，還有人的目光注視著他。

    “但是，”諾亞撇了撇嘴，“你還是應該向安卡達道歉?！?/br>
    巫醫(yī)愣了下，搖頭。

    “真是固執(zhí)?！彼麌@了口氣，“也的確是你?！?/br>
    他觀察這個孩子多年，見識了他的聰明伶俐，也不滿于他的沖動莽撞。但這些都是諾亞的一部分，因此他并不打算去改正。

    “神是不會道歉的，何況他不是我的信徒。”巫醫(yī)抬起手，“但是，看在你的份上，這算是一點補償。”

    他手心明光聚集，如一顆流星，唰地沖向安卡達。安卡達躲閃不及，只覺下腹一疼。

    他低頭，那里烙上了一朵金色的小太陽，此刻一閃一閃燦燦流光。

    “月族人身體偏寒，族長更甚，胎兒往往很難存活。我用月族俘虜做了很多嘗試，發(fā)現(xiàn)也只有太陽的神力能夠緩解。如果想讓你的繼承人平安度過這個冬天，諾亞，”巫醫(yī)輪廓已經(jīng)消失了，余音卻仿佛還環(huán)繞在林間空地上，“你最好做點什么?！?/br>
    “畢竟就算是太陽，”他似乎在笑，“在天上也是要讓著月亮的。”

    最后一點星火也倏然遁于虛無。諾亞呆呆地望著地平線上一躍而出的日光。良久，忽然緊緊擁住身旁的人。

    “太好了……”

    這一夜跌宕起伏終于都過去了，他等到了日出。他還活著，安卡達也在他身邊，沒有什么比這更棒的了。

    “你會成為我的伊妲，”他忽然想起最要緊的事，趕緊抓住男人雙手，生怕安卡達用不知道什么秘術當場消失，“對吧？”

    他可差點就因為這件事死掉了。安卡達性子溫和，不像諾亞直來直去，態(tài)度卻也總是模棱兩可，讓少年急得百爪撓心，又不敢強逼。

    “……一定要回答嗎？”

    呼吸交錯可聞的距離讓金色瞳孔散發(fā)的光芒過于耀眼了。安卡達偏開頭，小聲道。

    諾亞如雞啄米般頻頻點頭。

    “我……”男人低頭，猶豫著。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拳頭緊了又松，手掌覆在諾亞眼睛上。

    “別看。”

    他要干什么？睫毛刷過掌心，諾亞心臟緊張得都要跳出胸口，還是沒有急不可耐地拉開。

    柔軟的觸感落在唇上。云上揚起的晨曦剛掃開林間一晚的陰影。

    無論何時，伊妲的授予都是全族的一件盛事。

    首領的登位往往伴隨著血腥的殺戮，然而擁有一位伊妲則意味著整個部落將會進行一場奢華的狂歡。每個人將會為首領和伊妲獻上禮物，而相應地，首領也會傾其財力，為部落舉辦一場盛大的宴會。

    原來預想中可能會受到的阻攔在諾亞展示出額頭上的金色烙印時一碰即碎。雖然還沒有掌握這份禮物的實際用法，但這如神跡降臨般的印記已經(jīng)足以讓大多數(shù)心懷異議的人聞風喪膽。阿薩克仍然是不滿的，諾亞很清楚。但男人依然保持著優(yōu)雅的微笑應允了他的要求。阿薩克一直是他的助手，這一次也一樣。

    儀式的過程并不復雜，僅僅需要首領和伊妲繞著整個部落的領地巡邏一圈，以接受所有族人的祝福。他們自以前住的大帳出發(fā)，最終的目的地則是新落成的宮房。在奴隸的晝夜不停的勞作下那里已經(jīng)布置完畢，現(xiàn)在只等著諾亞光臨。

    寒流很快就要在這片廣袤無垠的大陸上肆虐。儀式將要在入冬前完成。倉庫已經(jīng)堆得滿滿的，沿途道路的裝飾也在進行。安卡達會喜歡這些嗎？諾亞在偌大的毛皮床上從左邊滾到右邊，又從右邊滾到左邊。

    整整七天！

    他惱怒地砸了下床，抓撓著柔軟的獸皮泄憤。

    安卡達答應成為他的伊妲，但他仍然不是太陽族的人。在和那三個女孩爭吵許久后，他總算在男人的勸說和安撫下，極端悶悶不樂地答應了她們的要求。

    儀式可以按他太陽族的規(guī)矩辦，但月族也有自己的一套禮儀。締結契約的雙方在結合以前七天不得相見。用女孩們的說法，月神只會為純潔的靈魂祝福。思念越苦，在結合后也必然會更加珍愛對方。

    安卡達本是神姬，不允許締結契約。但少女們終究還是在男人的坦白下軟了心腸，哭哭啼啼地鬧成一片抱著不撒手。只是無論諾亞什么身份，這條線也沒法跨過去?？粗齻円退疵哪?，諾亞終于舉雙手投降。

    成為伊妲之后的安卡達不再是他的奴隸，相應的，男人有資格擁有隨從和仆人。而以安卡達對那幾個meimei的照顧，必然會將她們放在自己身邊。想到以后的日子耳朵多半不能清凈，諾亞更加頭大。

    可是安卡達就快是他的了。相較之下，什么都不重要。

    安卡達和女孩們回到了森林中，約定七天以后會出來見他。月族在森林中仍然有諸多藏身地，諾亞實則一直都沒能將整個森林清查干凈。他偶爾也會想也許安卡達會乘此機會遠走高飛。沒有比這更完美的時刻了。女孩們都在他身邊，他不再需要憂慮什么。

    如果他真的不回來了怎么辦？心臟一下揪得生疼。他仍然記得揚開門簾只見一屋陽光的那天。而那決不能再現(xiàn)。

    可如果安卡達真的想跑……那么準備的這些也沒什么意義。

    他想要男人心甘情愿留下。

    明月高懸，諾亞半睜著眼睛看向旁邊的空床，狠狠嗅了一口殘余的氣息。

    草原日升日落，周而復始，從不止息。諾亞在草原上看了數(shù)不清的日出，卻從未覺得七天如此難熬。

    安卡達不在的日子里他開始試著去打理男人的小馬和羊羔。那馬還是怕他，騎著遛了兩圈，諾亞覺得沒勁，總比不上懷里有什么。跑起來不算太快，但勝在活潑，很適合陪安卡達。羊羔更是不親，一見他就四處亂竄，短腿跑得飛快，抓也抓不住。每每一想到安卡達倚著這些睡著的羊羔打盹的樣子，諾亞便覺得不可思議。隨著氣溫漸低，羊毛自然生長了，很暖和，想必埋進去會很舒服。動物們都跑得遠遠的。他干脆躺在山坡頂上閉目，眼簾遮住火紅的夕陽。額間金色印記一閃而過，消失在皮膚底下。

    快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