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院中,整夜、整夜沐覆著薄雪端坐的她
(接上上章) 雪越下越大。 陳王獨自站在城墻上,天地蒼蒼茫茫,遠處,也不知鳥還是鷹,一個大黑點倔強的在風雪中忽上忽下。 沒人知道,這個黑點為甚不歸巢,或找一孤枝棲息。 也沒人知道,她心頭紛雜五味,浪翻濤涌,她望著那個黑點甚久,直到淡白的唇勾起淺笑,回過神來,仰頭思忖了幾瞬。 再不下去,找個暖爐暖暖,她要成根冰棍了,這寒癥真是麻煩。 望向王宮方向,梵音陣陣…… 跺了跺腳,走下城墻。 楚如坐在輪椅上,捧著兩個小暖爐在城梯邊候著她,兩個小廝,一個舉著大大的油傘,一個握著輪椅把手,在旁邊跳著腳驅寒,見她下來急急跪下行禮。 “舍得下來了?”楚如躬身行禮,遞了個小暖爐給她,小廝打著大油傘跟在她身后。 “有事?等了許久?”她吸了吸鼻子,真夠冷的,將暖爐窩抱在臂懷中,身子終于回暖了些,“怎不讓小廝上去與孤說一聲?!?/br> “每個人都有需要靜靜的時候?!背缏柫寺柤纭?/br> 她輕笑,瞥了他一眼,這楚相頗有趣,時而似不通曉人情事故,時而洞察如炬。在少年與老成間,無縫游移。 “要我將廖成趕走?” 她搖頭,“不必。他很好?!边@分時,沈淳身邊需要這樣的義氣好友。 城關距王宮少說十幾里,了空大師的經誦竟聲聲句句直達城墻下。 “內功真真恐怖?!背鐡u頭,眼里疑云閃爍,眉間卻泛上無法自制的喜意。 “往生咒?”陳王閉眼細聽。 “嗯?!鄙像R車,楚如幫她解開貂毛帽子,“陳王用甚法子?請來這樣的高僧?” “孤故意要一個更難要到的人?!?/br> 楚如:…… 馬車沒進王宮,在王宮東門外停下。 王宮旁一兩進清靜小院子,東西各一排廂房小廳,中間一道花廊隔開,花廊直直通向后面天井、花廳、廚房。 西面小廳,門窗緊閉。 東面,窗子迎風大開,寶相莊嚴的了空大師面窗打坐,寒風撲面,僧衣紋絲不動。 站到這跟前來,反而聽不到一絲經咒梵音,只見薄唇疾速啟啟合合。 楚如再次搖頭贊嘆,這如入化境的內力、令人咋舌,轉頭看向陳王,“江湖上不是?” “出家人也會打誑語。”陳王面無表情。 大林臥佛禪寺在江湖中地位雖不算顯赫,但歷代當家大師父修正統(tǒng)內家心法,均頗有建樹,到了空大師上一輩,對外宣稱止戈棄武,不理江湖俗事,一心弘法。 一場剝皮行刑,將了空大師的底露了出來。 楚如見陳王扔了手中的小暖爐,負手緩緩踱至院中石凳前,拂去積雪坐下,急急提醒她,“您有寒癥?!?/br> “閉嘴。” 緩緩睜開眼,了空掃了眼窗外,對她滿身腥殺氣,甚是不滿、鄙薄,“陳王,請回,你的人,貧僧不救?!?/br> “眾生平等,分甚我的人、你的人、他的人,”陳王攏了攏貂衣,“再說,孤依律行刑,非殘殺無辜,再再退一萬步說,是孤、非那傷者滿手血腥、渾身殺虐,因孤之過,大師遷累傷者、見傷不救,這因果,不順吧?” “不與你打機鋒?!绷丝赵俣汝H上眼,薄唇再度疾速啟啟合合誦起咒來?!敢饩粗乜磕苣头馔醯膹V華王,但大景朝訓罰、yin弄男子那一套,實在有誖佛門凈規(guī)。 一陣短暫的靜默。 “那不過是個孤兒。”雪勢已稍斂,陳王微微抬頭看著空中不時飄落的小雪花兒,“在大林邊關,被巡關的楚大人撿了去,三餐勉強得繼、衣衫稍能遮體、冷嘲熱譏中長大……” 她緩緩的說著,一邊的楚如大冷天冒出了熱汗,在后山,他與她說沈淳本是孤兒、系父親在巡關時撿到,從沒說甚飽受冷嘲熱譏,沈淳在楚家哪會如此凄涼?她就這么坐在雪中現編了個苦大仇深身世凄涼的話本? 了空眼睫顫了顫。 西面小廳緊閉的窗不知何時開了條小細縫兒,窗幔后,廖成看向身邊的沈淳,“她、是在說你?還是說誰?怎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沈淳:…… “貧僧怎么聞說是陳王的后宮?”了空終于被她叨叨的開了聲。 “孤兒就不能進孤后宮了?”陳王眨了眨眼,和飄雪你看我、我看你…… 了空:…… 繼續(xù)誦咒,說不過這個女人。 楚如撫額。 “大師,孤想請教?” “陳王請說?!倍Y數還是得有的。 “若大師在你那寺廟后山、在這雪地里遇著傷著筋骨的瘦虎、小狗、小貓,會救一把么?” 了空:……,“自然?!?/br> “那續(xù)筋金丹,可以救小狗小貓,卻不能救一被父母遺棄在邊關、寄人籬下,自小苦習詩書兵法武藝,十八歲終得雙科狀元,心懷天下、卻不得朝庭重用、被同僚構陷,遠嫁異鄉(xiāng)遭jian人殘害的孤兒?佛說,慈悲為懷,普門品里云,觀世音菩薩有求必應……” 她揣著袖貌似淡然的端坐在石凳上,其實早就遍體寒涼,冷得發(fā)抖,這串長長的話說下來,連尾音都在發(fā)寒顫。 楚如剛想說甚,被她厲眼余光一掃,憋了回去,想了想,退了出去。 “陳王有寒癥?回吧?!?/br> “謝大師關懷,無礙?!?/br> 雪又大了起來,她端坐著,下巴微收,也不把貂毛帽子戴上,頭上很快鋪了層細雪。 了空也垂眸,繼續(xù)誦經。 “演、繼續(xù)演。天下就沒有不演、不jian詐的丞相,她、她怎么不演長跪不起?”西面小廳那窗縫后,廖成忿忿的說,濃眉大眼卻還是皺了起來,懊惱極,轉頭看沈淳,“沈斯昂,你真有那么慘過?遠嫁?” 沈淳不理他,歪搭著腦袋,一直看著窗外那樽覆了層薄雪一動不動的“雪人”。 “她真有寒癥?”廖成轉頭看向沈淳。 沈淳眨了下眼。 “陳王,雪大了,請回吧?!绷丝掌鹕?,意欲關窗。 她抬起頭,一陣窸窸窣窣的落雪聲,雪從她臉上、圓潤挺美的鼻頭滑下、漬化,臉上泛著發(fā)燒、受凍后的潮紅,有雪珠掛在她長睫上,襯得她眸眼煜亮如星如燭,似向她周遭一片霧茫茫灑下萬千星辰…… “是孤兒,亦確實是孤側后,回不得,此是為人妻主的情、責所在。他千里下嫁孤,于情、于理、于責,孤都應保他好好的,孤虧欠他……” 往西面望了一眼,又看向了空,“佛說、應不是佛說,管它誰說,知錯就改,善莫大焉。孤,犯了錯,該認,該站直了挨打,這雪,便是在責罰孤。無防。大師關窗,打坐歇息去吧……” 了空搐了搐嘴角,“確實不是我佛說?!?/br> 她不再答腔,再次緩緩斂收下巴,端坐、眼觀鼻、鼻觀心…… 晚課后,了空轉向窗前探看,她依然在那坐著,薄雪化了,身上有些濕濘。 他皺了皺眉。 翌日晨課前,她依然在那坐著。 他眉峰緊鎖。 晨課后,她依然在那坐著,好在用了早后,她不見了,他松了口氣,黃昏時分,她又過來,又在院里沐著雪枯坐一晚…… …… 日間,她去兵營、議事廳、鋼弩作訪,黃昏時分,她便過來,朝石凳走去,下巴斂收,坐在風雪里…… 院里微弱的油燈光,將她的身影拖得極長極長,一直延向圍墻,似連她的影子都在頂天立地一般,可是,她沒有早前坐得那般端穩(wěn)了,影子不時微晃,腦袋歪向一邊,又歪向另一邊、重重垂下來…… 她頗冷、頗累…… 小青也會過來陪她,卻甚也不敢?guī)?、不敢說、不敢扶她…… 廖成眉頭鎖得越來越緊。 “這是你妻主?”他問身邊一直靠窗呆望的沈淳。 沈淳眨了下眼。 “她會不會坐到死?” 沈淳回了他一個眼刀。 了空關上窗,那窗也留了條細縫,早晚課后,他總會過來瞄一眼。 她是志在必得的了。 王飛飛來報,十日戰(zhàn)歇后開打第一場,謝環(huán)從將奮戰(zhàn)三天三夜大破大青城,“謝從將太猛了!先帝怎舍得將她用于守關?” 她抬眼頷首,大林京都衛(wèi)城大青城一破,大破京都指日可待!劉照久攻不下,她將謝環(huán)頂了上去。 “陳王,回宮歇息吧,您應承過她們,您親征、破大林京都!” “去吧?!?/br> 廖成沖了出來,喊住王飛飛,“你、你上陣么?” “關你屁事!”王飛飛不喜大林男子,太麻煩。 廖成傻傻走回廊下。 門后的沈淳唇角似搐了搐。 了空沉吟半晌,終緩緩走出來,走向石凳上搖搖欲墜的廣華王,“陳王,本寺僅有續(xù)筋丹一顆兼以內功心法助那孤兒、咳、陳王側后修復重傷筋骨、筋脈,陳王大軍入都后,可否……” 一聲疲累、無力的【可!】打斷了了空大師的話。 “不傷平民百官、不jianyin擄掠,不拆詩毀廟,大赦天下!”她一字一頓看著了空說,“絕無戲言?!?/br> 了空轉身,還沒走到西邊廳廊前,只聽身后陳王欣喜若狂大喊,“沈淳、沈斯昂,你在此好好療治、復健,孤親征去了!” 她本想說完即瀟灑一躍而起,沒想剛起身、即倒向石凳邊小青身上——連日來緊繃的心緒一旦松懈,整夜整夜吹風沐雪的她,累暈倒了…… “她也會累啊,以為她是鐵人呢。”廖成喃喃。 原來,她也會累啊,終于安穩(wěn)睡在床榻上的陳王也這么想,多累都值得,她終于踐行早前承諾楚如的:給沈淳【一份尊嚴】(見65章)。 小青心疼的守著她。 “相比這種情份,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算甚呢,”朱逸往她糙了許多的青絲上抹精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