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站在光與暗的交界處。

    左邊是光明，如春日般和煦的陽光下，大片大片的純白花田蔓延至視線的盡頭。

    右邊是黑暗，陰冷的霧氣徐徐蔓延著，干涸貧瘠地面上，破開一道猙獰的裂縫。

    他還處于迷茫之中，來自左邊的光明里忽而傳來溫柔的女聲。

    “撒提，深淵的封禁開始松動了，父神命令你去修復(fù)一下?！?/br>
    “好的?！币粋€如豎琴般優(yōu)雅的聲音回答著。

    “森林是你的領(lǐng)域，我并不擔(dān)心你的安危?！迸曨D了頓，再開口時，已經(jīng)帶了淡淡的笑意，“只是撒提，你從未離開過天空之城，這次難得去地面一趟，可不要沉迷玩樂，不想回來了?！?/br>
    “不會的，希亞大人。”那個名為撒提的神明認(rèn)真地回應(yīng)著，“加固完封禁后，我馬上就會回來。”

    “啊……那也沒有必要呀。”女神希亞失笑著嘆了口氣，“剛剛我的話是逗你的，地面有著不同于天空之城的美麗與有趣。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好好看一看，尤其，你可以試著接觸接觸那些名為人類的生靈？”

    “人類嗎？”撒提不解地問道，“就是那些……供奉著我們的信徒？”

    “不只是信徒，人類中同樣存在‘無信者’。”希亞輕笑著，“他們不依靠神明，僅信任自己的力量?！?/br>
    “希亞大人，就我所知，他們很弱小?！?/br>
    “是的。”希亞溫柔地說道，“他們的確弱小，但在這世界之中，他們卻有著無窮的可能性與創(chuàng)造力。也許善良，也許邪惡，但更多的時候他們總是矛盾的，連我們也無法徹底分離他們靈魂中的善與惡。”

    “……聽起來很有趣?！背聊似?，撒提笑了笑，允諾道，“我會去好好看看的?！?/br>
    交談的聲音落下，不知何時起了風(fēng)，吹起一片片純白色的花瓣。紛紛揚揚的花雨中，塞西條件反射地眨了眨眼。再睜開時，花海中央已出現(xiàn)了神明高貴圣潔的身影。他有著月光般美麗的長發(fā)與湖水般青碧的眼瞳，正緩緩向塞西的方向走來。也許是神明的身份為光明所鐘愛，他的衣袂發(fā)梢都仿佛綴著朦朧纖細(xì)的光澤。長至墜地的神圣白色法袍，青線勾勒出花葉繁茂的紋路，腰間一段灰青色的藤蔓環(huán)繞著，束出略顯纖細(xì)的腰線。

    “澤……維爾？”為那幾乎一模一樣，只有瞳色有所區(qū)別的面容，塞西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

    奈何夢境之中，他只是旁觀者。神明溫潤的青碧色雙眸沒有倒映出青年的身影，他的視線略過了他，向著不遠(yuǎn)處的黑暗望去。

    “別去……”不知從何而來的緊張攥緊了塞西的心臟，他張了張口，想要攔住神明。

    像是聽見了他的呼喊，月光般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微微揚起，若有若無地擦過青年的臉頰，名為“撒提”的神明停下腳步，站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線上。

    塞西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眼前的長發(fā)，可是那些發(fā)絲卻從他的指尖穿了過去，神明的身影如虛影般晃動了一下，片刻后才凝聚起來。

    塞西忽而明白過來，這是他夢境的投射，是過去的虛影。

    在他眼前，神明的目光拂過黑暗籠罩下那片干涸貧瘠的土地，臉上露出難過的表情，他輕輕伸出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以森林之神撒提的名義，我祝福這片土地，為自然本源所眷顧?！?/br>
    如豎琴般優(yōu)雅的聲音輕輕念誦著，自他的胸口處，澄澈的青碧色光華如水波般回蕩開來，溫柔地浸潤進干涸的泥土里。

    那是多么美麗的光芒，融合了芽尖最新嫩的一點碧綠，晨露上流轉(zhuǎn)的最瑩潤的一縷光輝，以及落葉凋零后最靜謐的一瞬安寧。柔和而浩大，彌漫了整個天地。

    塞西這才意識到，神明有著與這光華同樣青碧色的雙眼，那是自然之靈濃縮的剪影，美麗的幾乎誘人沉迷。

    隨著光芒的綻放，奇跡的景象發(fā)生了，土地干裂的縫隙緩緩縮小著，有幼嫩的新芽從裂縫中冒出。自然的眷顧在被污染的土地上蔓延著，帶來生的希望與愛。

    神明疲憊卻滿足地笑了笑，帶著滿身的光芒，向黑暗踏出了第一步。

    也是最后一步。

    塞西慌忙伸出的，欲要挽救的手，從夢境投射的虛影中穿過，只觸摸到了一片虛無。

    像是發(fā)生了某種可怕的變故，在青年的眼前，神明的虛影劇烈晃動著，美麗的青碧色光芒猝然熄滅。像是聞到了血腥氣的餓狼，原本盤踞在右邊的黑暗膨脹開來，越過界限，在一瞬間吞沒了天地所有的光芒。那片純白的花海在狂風(fēng)中搖曳著，花朵一片一片頹然地凋零。地面上的裂縫張開猙獰的大口，在神明腳下布下險惡的陷阱。

    于是他便墜落了下去。

    融銀般的長發(fā)被風(fēng)吹起，神明詫異地向天空伸出了手，臉上露出惶然的表情。不詳?shù)暮诎翟谒砗髿g呼雀躍地展開漆黑的羽翼，煙般的霧氣一點點攀上他的衣袂，他的發(fā)梢，以及……他的雙眸。

    從最開始的詫異化為痛苦，由痛苦再轉(zhuǎn)做掙扎，掙扎催化了憎恨，憎恨最終演變成漠然。漫長的時光被壓縮快放，神明眼中澄澈的青碧色在黑暗中一點點褪去，只剩下冰冷漠然的銀灰。

    在夢境破碎的最后一瞬，塞西看見，那雙展開的漆黑羽翼驀然合上，徹底吞沒了神明的身影。

    心臟疼的幾乎要炸開，塞西恍惚間像是意識到了某種可能，他顫抖著，不可置信地伸手覆在胸口，低低開口喃喃道，“撒提……澤維爾？”

    自然之靈浩大的光芒中，澤維爾與魔物的交談仍在黑暗中繼續(xù)。

    “我承認(rèn)，我與你定下了契約。”明明面對著這樣惡劣的挑釁，澤維爾的情緒卻反而平靜了下來，他甚至還勾了勾唇角，放緩語調(diào)道，“我從未忘記過那時的場景?！?/br>
    “是嗎？”魔物在他腦海發(fā)出一聲嗤笑。

    它回味著那段時光，隨后惡意而又滿足地將自己的記憶鏈接給了澤維爾，好逼著他與它一起重溫。

    畫面定格在光與暗的交界處，封禁神圣的光芒在深淵的天空上流轉(zhuǎn)著，這里是深淵的最高處，離地面最近的地方。時間則是在神明墜落的不久后，它滿心雀躍，與其他的魔物一同等候著，等候著神明狼狽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終于浮現(xiàn)出淡淡的銀光，名為撒提的神明吃力地攀上石壁，來到了它們的腳下。他纖長白皙的手指滿是被沙礫磨破的傷痕，臉頰微微仰起，青碧色雙眸希冀地望向天空。然而他很快便露出了驚惶的神色，光明之下，他對上無數(shù)雙飽含著惡意的殷紅雙瞳。

    于是又一次，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的又一次，在他即將觸碰到光明的那一刻，魔物掰開他攀著石壁的五指，將他狠狠推落。它猩紅雙目中曾一次又一次地倒映出神明墜落的身影。在最開始的時候，那急促的風(fēng)音中偶而會飄來一兩聲壓抑不住的啜泣，對方好看的青碧色雙眸暈出瑩潤的水光。再是之后，失去源泉的神明愈發(fā)虛弱，力量的枯竭讓他曾經(jīng)蘊藏著盎然生機的青碧色雙眸褪去色彩，那是一個灰敗到近乎美妙的過程，如同草木的凋零，寶石的蒙塵，或是星辰的熄滅，呈現(xiàn)出陰郁而盛大的美感。它滿足而又貪婪地見證著這個過程，直至神明的雙眸徹底化為冰冷的銀灰，那些軟弱與痛苦被他小心地隱藏起來，只留下外表的漠然與憎惡。

    深淵無法侵蝕神明的軀體，可是痛恨與絕望已先一步慢慢滲入了他的心靈。

    魔物本以為這個過程會永無止境地進行下去，直至有一日，囚禁的神明被天空之城的同伴所拯救，或是他終于自盡于這無望的牢籠之中?？梢苍S是日復(fù)一日永無止境的墜落過于絕望，而它又高估了神明的意志。在某個夜晚，滿臉冰冷的神明站在它的面前，向它提出了一份契約。

    那是極為優(yōu)渥的契約，遵從魔物與人類所簽訂過的“等價交換”的原則。身為神明的契約者許下逃離以及復(fù)仇的愿望，而魔物只需要將力量借予他，在之后便有權(quán)奪取這高貴的軀體——契約的天然壓制，會令神明無法將它驅(qū)逐出體內(nèi)。

    深淵的封禁令它厭倦，魔物迫切地想要回到地面上曾經(jīng)的游樂場，再加上一具神明的軀殼所帶來的誘惑。面對著這樣豐厚的籌碼回報，它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耐饬恕?/br>
    在契約進行的期限內(nèi)，它將力量毫無保留地借予神明，幫助他避開其它魔物的視線，逃出深淵，最后完成復(fù)仇。而神明則讓出了雙眼，讓它寄宿在他眼中。在他達(dá)成所有的愿望之后，魔物將在契約的幫助下，有權(quán)侵占整具神明的軀體。

    可它心知肚明，一切并不會順利。

    神明有著天然的力量優(yōu)勢，縱使是失去了源泉，受困于契約，他的靈魂也依舊無比強大。

    所以，當(dāng)那段象征著屈辱的回憶結(jié)束，面無表情的澤維爾忽而伸出手，用手指刺穿自己的雙眼——也就是它目前的居所的時候，魔物只是啞然地笑了笑。

    “真是狠心啊，撒提?！?/br>
    “你激怒我了?！毖壑袀鱽韯×业耐闯?，殷紅的血液凝聚成股，源源不斷地墜落下來，澤維爾的臉色卻分毫未變，他只是平緩道，“魅魔，你要付出代價。”

    白皙的指尖點亮微弱的青碧色光芒，那是他從塞西血液中榨取的力量，溢散出來的自然之靈則最大幅度削弱了深淵的力量，現(xiàn)在是澤維爾最好的動手時機。

    事實也正是如此，措手不及的魔物在他腦海中發(fā)出嘶啞的痛呼。

    “你可知道，在那么多的魔物里，我為何選擇了你？”傾聽著對方痛苦的尖叫，澤維爾偏頭笑了笑，薔薇般粉色的雙唇淡淡地開合著，“因為你力量弱小，偏又自視聰明?！?/br>
    “魅魔，誘惑蒙蔽了你的雙眼。使你忘了，力量才是契約成立的根源?！睗删S爾加大了力量的輸出，毫不留情地毀壞著魔物的居所，破碎的晶狀體混合著血液，從他的眼眶中落下。他卻還在笑著，輕輕道，“況且，我并未完全達(dá)成我的愿望?！?/br>
    是的，澤維爾只是逃出了深淵，卻還沒有復(fù)仇，并未完全完成的契約自然有被暴力撕毀的可能。

    如他所料的那樣，在自然之靈的壓制下，并不以力量著名的魅魔毫無還手之力，縱使有契約的保護，卻還是在一點點消亡。

    “哈……”魔物放棄了掙扎，在它消失的最后，它輕輕笑了一聲，語氣輕松而詭譎。

    “沒關(guān)系的，撒提。你猜……力量弱小的我，為什么要這樣激怒你？”

    “我不會消失?！彼侣兜拿總€音節(jié)都仿佛浸染了毒汁，輕柔的語調(diào)如同詛咒，“所以，和我融為一體吧?！?/br>
    魔物的力量破碎開來，順著眼中滴落的血液，再度染黑了澤維爾指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