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策心中詫異。

    唐家主母是個看似溫和柔弱，實則十分堅韌且聰慧的女人。她看似從不對外主持唐家堡的任何大事，只掌小家。但多年來將唐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幾乎從未讓不軌之人抓住一點漏洞，實屬不易。唐母做事極其細(xì)心穩(wěn)重，也時時提醒夫君和兒子們喜怒不形于色，唐方君的脾氣秉性大半承自唐母。唐堡主也愛在大事上詢問夫人意見才做決定。因此唐家堡雖然在景王朝興盛了數(shù)十年，惹了不少權(quán)貴甚至朝廷眼熱，卻一直能夠安穩(wěn)度日，其中少不了唐母的作用。

    “母親，您叫我?！?/br>
    “策兒”，唐母像是又哭過一場，面上又添了淚痕，“今晚再叫你過來，是想告訴你一些事?！?/br>
    “本來夫君同我說，策兒是淳厚良善之人，往事殘忍，不到萬不得已，不必再提了。但今日之變，恐怕我要自作主張，不得不說了?！?/br>
    景策抬頭，看著唐母的眼睛。心中似有什么破土而出。

    “你隨我來”，唐母說著，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墻面向兩邊分開，顯出了一間密室。

    景策隨唐母進了密室，地方很小，只放了一桌一椅、一個書架和一個絳紅的木匣子。

    “你知道自己是唐家的養(yǎng)子，卻不知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br>
    “你本姓景，你是先王的第七子，景策?！?/br>
    景策聞言一震，猛然抬頭看向唐母。唐母遞給他一只金釵。

    景策接過金釵。

    唐母繼續(xù)道，“你是先王和先王湘妃的兒子，這金釵是先王賜給你母妃之物，也是你母妃的遺物?！?/br>
    “當(dāng)年景王朝王子混戰(zhàn)、爭奪王位，在整個朝廷和后宮中掀起血雨腥風(fēng)。年長的幾位王子殺紅了眼，王子戾，也就是今日的皇帝，逼死大將軍，奪了虎符，帶兵圍住了整個王宮。先王染病不起，其他王子要么沒有足夠的實力與之抗衡，要么就是帶兵尚在京城之外，來不及趕回宮中與之對峙。一時間所有妃嬪和年幼的王子公主都被他軟禁起來。他母妃已不在了，但彼時卻和宮中的貴妃秦氏勾結(jié)，秦氏幫他清理宮中年幼的潛在王位競爭者，也就是各位王子們。”

    “我們從沒有見過或者聽過那樣的慘劇?；始易铀?，一個接一個地被人用陰險毒辣的手段殘害，有的落下殘疾，有的直接被迫害致死?！?/br>
    “你的母妃湘妃與我和夫君是故人。她那時才生產(chǎn)完你不久，你尚在襁褓。但她一日日看著宮里發(fā)生的那些事，知道遲早有一天，悲劇會降臨到你們母子頭上?！?/br>
    “于是她托人傳了迷信給我們，求我們接應(yīng)你出來。我們自然于心不忍，便答應(yīng)了?！?/br>
    “沒想到你的母妃策劃了一場大火為你作掩飾。我后來聽人說，她著盛裝去參拜了皇帝，回來后登上了自己宮中的小樓上，高聲責(zé)罵貴妃和王子戾的罪行，隨后便放了一把大火，燒了她的宮殿，她自己也葬身火海。趁著夜色和大火，她差人將你偷送了出來，交給我們。而她死前懷中也抱了一只嬰兒襁褓，大火一燒，什么都沒了。貴妃和王子大概以為你死了，之后也沒有再作追查?！?/br>
    景策抬起頭，見唐母紅著眼睛，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唐母抬手，輕輕替他拭下眼淚。

    “策兒，我和你父親撫養(yǎng)你長大成人?？匆娔闳缃竦滦屑?zhèn)?，是個端正少年，是個君子，已很欣慰了?！?/br>
    “夫君從前與我商量過，到底要不要把你的身世告訴你。夫君本打算在你十六歲時告訴你，去與留，皆在你。但后來終究不忍，想到上一輩的未盡之事，或許不該再延續(xù)給下一代，也擔(dān)心你被仇恨沖昏頭腦。且如今景王不知道你的存在，你再度現(xiàn)身對于你自己，對于唐家，恐怕都會是一場大禍?！?/br>
    “但今日之變，突然讓我想通了。人應(yīng)該知道自己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br>
    ”這是你的身世，你有權(quán)知道，且一切選擇在你?！?/br>
    “我是有一點私心。倘若你做了景王，夫君之死能夠水落石出，唐家堡的未來也不必再如履薄冰。“

    ”但你看今日的景王朝，與戰(zhàn)爭下的生靈涂炭又有多大分別呢？“

    景策聽著，也握緊了拳頭。不論身世，這幾年同方君在外游歷，他早就深恨景王暴政。倘若真的有這樣一個機會......

    ”百姓們需要一個人推翻暴政。景朝需要一個新帝?！?/br>
    景策看著眼前的唐母。他覺得，這個女人比自己以往認(rèn)知的更強大。

    “可是母親，我現(xiàn)下沒有一兵一卒，該如何與景王相抗？且僅憑身世和這只金釵，又有幾人能相信且跟隨我呢？”

    “你有唐家堡?！碧颇秆凵裾J(rèn)真且堅定。

    “唐家雖無兵馬，但有人脈。京中賀家，與我唐家交好。賀老將軍原本帶領(lǐng)我朝東西二軍?，F(xiàn)西軍被景王所收，但東軍多是賀家舊部；賀老將軍不在，但這一輩的賀家郎也是忠臣好漢。憑借你，和唐家，東軍未必不會跟隨?！?/br>
    “王相雖然需提防，但王家都是一群追名逐利之徒，卻也不是不可化敵為友。一切看你的本事?！?/br>
    “戾王壞政，天下能人義士當(dāng)一呼百應(yīng)，報效國家，擁戴真正有才德之人為我景王朝的皇帝。”

    唐母這話說得依然平靜，景策卻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震撼。

    景策默了片刻，向唐母深深鞠了一躬。

    “策兒定不負(fù)母親所囑，不負(fù)唐家?！?/br>
    唐母看著景策，鼻子一酸，再次掉下淚來，“好”。

    “還有，我知道你與君兒的事。你父親也知?！?/br>
    景策頓時周身一震。

    “怎么會.....？”

    “你十五歲時，與君兒親近便不似其他兄弟之情。君兒那時便暗自向我們坦白了這一切。原先我們也是不能接受的，甚至告訴了他你的身世，但君兒只更加堅定，后來我與你父親無法，也只能接受。那時你父親決定不再告訴你身世，也有這一份原因?！?/br>
    景策咬緊了牙，原來方君為了他獨自面對了這么許多。這些年他總還擔(dān)心未來他們兄弟各自成家，每每向方君吐露，方君也只是淡然一笑。卻不想，他才是那個為了他們的未來做好了打算的人，是那個替他承受了壓力的人。

    “所以策兒，我還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我知道，若是你即位為王，恐怕不會再與他在一起。我不能要求你不辜負(fù)他，但希望你照顧好君兒，護他一生平安?！?/br>
    “男子之情，娘一直擔(dān)心你們走不長遠(yuǎn)。但君兒是個知道輕重的孩子，他既然選了這條路，就必然想到后果。為娘的不能為他打算一輩子，卻也不忍看他受苦。你記住，即使你們有朝一日分開，你們也是最親最親的兄弟手足?！?/br>
    景策跪了下來，對著唐母鄭重磕了一個頭?！安邇翰粫钾?fù)方君?！?/br>
    唐母眼中含淚將他景策扶起，看著這個如今已經(jīng)已經(jīng)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她仿佛覺得，將他抱回來的那一刻還在昨日，那個襁褓中的嬰兒，剛失了母親，在路途中幾經(jīng)顛簸，早已饑寒交迫，哇哇大哭。她和夫君也是眼中含淚，哄著這個可憐的孩子，想著他們的那位故人，已葬身深宮。

    她再一次為景策理了一理鬢角的黑發(fā)。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叫了自己十七年娘親的孩子。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