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有橘子腐爛的味道。

    即使港島秋天結(jié)束得晚，青皮橘也要從中環(huán)街市上撤退。家里只有幾個江映之上周從公司里帶回來的蘋果，一年四季無間斷供應(yīng)。紅紅白白臥在泡沫網(wǎng)格里，飲飽了防腐劑，鮮活飽滿，像幼童圓鼓鼓臉蛋，應(yīng)該是放三禮拜都不會變臉色的。

    于是我挑一個，拿到水喉下沖，冰冷冷液體穿過手指縫，極細(xì)而敏的蛇，明目張膽纏上來。剛剛從伊甸園逃竄，順著狹窄管道，又賊心不死啃咬紅潤果實。我掐斷蛇軀，讓遭染指的蘋果孤零零滾在水槽里，它依然紅，依然天真，不會羞愧似的。

    雨停了，從小小窗口望出去，街邊行人合上花傘，全然不知這里發(fā)生一起創(chuàng)世紀(jì)時期事故。為這紀(jì)念這起秘聞，翻柜桶找出一張舊稿紙，紅線描的格子，泛幾粒黃褐色霉點。如同久餓的人，等我喂他幾口墨水。

    紙上留下幾個飛了白的鋼筆字：

    “原來氣味可以是濃綠色。”

    發(fā)現(xiàn)一個悲哀事實，往日貪婪吞食稿紙的心已經(jīng)日漸委頓了——

    往日、往日、我放任意識逆流倒回上世紀(jì)，潛泳的人浮出水面，想：原來這是我的花樣年華，我的七年里寫滿江映之。

    在某個平凡薄夏午后開始一場九十年代式愛情，十八歲的我多半會把這些事當(dāng)作風(fēng)中纖維。不過有些事無法提前打一劑預(yù)防針——這樣想來，先動心的那個人好像是我才對。

    也是尋常機緣，和大多數(shù)學(xué)生時代開始戀情無二。藉文學(xué)作用力相識，卻可稱是與眾不同浪漫因素?？上液退适逻€未開啟就已經(jīng)安排下結(jié)局。

    同屆的William拿一疊詩稿給我——是要拿到學(xué)生自辦的小報上去發(fā)表的，托我評論幾句。原本還存了幾分興味想含英咀華細(xì)細(xì)品鑒，但，實在不能怪文人相輕，我說，不成樣的墨水只是平白玷污稿紙?；蛟S是Eileen　g女士珠玉在前，讓人對港大中文系學(xué)子產(chǎn)生錯誤估計。事實上天才夢每個人都做，天才大能卻不是每個人都有。

    在我翻到第九個風(fēng)月和第十一句江南煙雨時，對這項反美工程徹底宣告耐心售罄。

    偏生一句“秋色經(jīng)得空作書，敲斷寒枝第一聲?！焙窈竦娘L(fēng)化殼要縮短十億分之一的剝蝕時間。那筆跡清雋，看著斯斯文文的。落一個“江映之執(zhí)”。這人寫得還不錯，我問，名字叫“江映”還是“江映之”？

    他答了，是江映之，早我們兩年，是專長作古詩的。

    我心想這名像是從張若虛取出來，加一個“之”字，宛然月中娥。盈盈裊裊地，立在生宣一角。景致是潑墨寫意的，而美人卻值得工筆細(xì)描。細(xì)描也不算，氣度是只要勾兩三筆就夠。

    陳家小少見過的香江嬌容不算少，哪里會因為一句詩就到思如狂地步——可是老教授在臺上吐沫橫飛講表現(xiàn)主義和Werfe時候，心里想著的江流宛轉(zhuǎn)月照花林，難道是憑空出現(xiàn)？怎么隔霧觀花也會產(chǎn)生巨大副作用。只能托請Mr.Willian為我提供素材以解相思——眉毛細(xì)長、不怎么愛說話、會拿毛筆、能寫四六體駢文的江映之。

    綜上所述，在我們的Mr.William把我隆重介紹給一名瘦削陰沉青年男子時，諸位是否能設(shè)身處地想到我當(dāng)時心情？差不多就是八號風(fēng)球無預(yù)警過境，唐樓外面伸出衣架桿子劈頭蓋臉打來，媽咪還要差你去叉麻雀場取雨衣。

    “學(xué)長說你人很nice啊。”William又來取笑上次烏龍。

    “收皮啦，不早講他是男人！”我罵了一句“以為人哋都同你一樣系基佬呀？”

    “如果唔系基佬，點掛住江學(xué)長甘耐？”

    對這種胡攪蠻纏死黨我沒話好講，只有走人一條路可選。

    他依然不死心湊上“學(xué)長講過想請你飲咖啡討教新詩，既然你連談文藝都唔肯，咁我?guī)湍闳ズ美　?/br>
    “偷龍轉(zhuǎn)鳳唔禮貌，有白食能夠平你？”

    所以，最后還是想見的。

    可能那時我對江映之本人的評價，不止是古畫美人設(shè)想坍圮，只是刻意忽略了那些內(nèi)在浪潮的翻涌。

    那天短暫交談我留下這樣印象：他言語間缺乏機鋒，反應(yīng)又慢，說一句話要細(xì)細(xì)斟酌半日，簡直讓人想質(zhì)疑他是不是這長期資本主義浸泡的香港原居民。

    這固然不是百代延續(xù)要和宇宙共死生的長期月光，而像琵琶奏的春江花月夜了，光線幽微，聲形綽綽，是絹子一樣稀薄的。但偏偏是空無如影的人，寫出了能落到實處的詩，這詩就讓他眉目廓然了。

    和他來往是個可以被略過的艱難挑戰(zhàn)。

    江映之將會面地點定在金雀餐廳，打出談?wù)撐乃嚻焯?。我覺得可笑，他本人先是最大的可笑，做出事又是另外一種可笑了。銅鑼灣喧闐地名喧闐街道，他該是不喜歡的，我也嫌鬧。金雀餐廳飲咖啡食牛扒，他也該不喜歡的，桌椅不變的老式新派西餐廳，我又覺得陳了。

    他許是因為自己的不喜歡，才覺得會是我喜歡，最后出臺結(jié)果是我和他都不喜歡。

    十八歲剔透心思剛摸得明白其中奧秘，所以會笑?？上н@個人曲折心意，我要等很久以后才懂。

    13號。我按著打聽到的地址尋找，金雀店面小，門口點一支綠油油電燈膽。侍應(yīng)生板著張晚娘面孔把我往里頭引，昏昏暗暗尋了好久才看見江映之穿一身舊而廉價的西服，坐在鋪著靛青格子桌布的卡座里。

    餐廳人多，他面孔上帶著點汗，泛出濕漉漉的光，顯得極白，這白是看不清五官的，要走近了，才能望著真。鼻梁不夠挺，但鼻頭小而翹，牙齒似乎不怎么整齊，使他嘴唇略微撅起，看起來有幾分嬌憨。這種五官只能說一句平淡，但若放到女子面上去卻會增加神態(tài)里狎//昵的rou//欲?？上чL在他這里，就不足觀了。

    唯一不和的是他的眼睛——眼尾長而略上挑，睇人時候似是而非，細(xì)看就顯得太嫵媚些。這眼睛長在江映之身上實在過分，瞳色好深，看著要把人吸進去，可他人又這么淺。

    他看見我，一下子站起來，卻忘了怎樣招呼，“陳......”了半天陳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先一步跨進卡座，毫不客氣坐下來，也不理他這東道主的尷尬，直拋出三個字。

    “陳維宴?！?/br>
    “我知道的?！彼庇谧C明自己，又像要找補：“我知道的，‘樂酒今夕，君子維宴’吧...我是說...”

    他可能是不知道怎么稱呼好，我饒恕似的告訴他：“Edison——我的英文名?！?/br>
    “哦——”他反應(yīng)慢到七旬老人家要嘔血，“我覺得維宴更好聽。”

    “我媽咪攞，正就你講的意思。”江映之除了反應(yīng)慢，還要再給他加一例罪名，怎么有人情商低到這樣可怕。我好心免他尷尬，他居然要挑挑揀揀我家高薪聘請的英吉利老師起名？

    “你媽咪很中意詩三百？”

    ——Jesus，他怎么還糾纏這個名字？

    “不清楚——但我不中意，詩三百難讀，而太享樂主義?！?/br>
    “我猜是她希望你快樂最好?！彼α艘幌?，好像覺著有趣：“又準(zhǔn)你日日夜夜去玩趴體。”

    那眼睛瞇起來，其中媚態(tài)被幽禁久了，霎時間看到風(fēng)和日麗景致，便忽忽放大起來。好像人家搬走了，留一盆晚香玉擱在陽臺上，天生地長的，無意識的媚。偶然冒出些漂亮，雖然微不足道，卻因著無意識，就變得乖順可喜起來。

    江映之眼皮薄，雙眼皮折痕看著很深，很有些蠢相。他明明怕苦，又要強自飲下美式黑咖忍住不皺眉，這點更加深我刻板印象?？蓱z江映之那種蠢不打折扣，往好聽里說是一派天真。長期住在象牙塔里甫一入世就會被三言兩語騙走——這種人能寫好詩不奇怪，古人云赤子之心是也。

    ——七年前這樣以貌取人，也難怪現(xiàn)在被他困于方寸之間。到頭來我才是不折不扣最癡線。

    算了，后悔已發(fā)生的有什么用，我們繼續(xù)看1998年　9月27日，香港島灣仔區(qū)蘭芳道上13號的陳維宴江映之。

    食飯間隙他盡職盡責(zé)扮演角色，和我談十九世紀(jì)Byron、Shelley和Keats。像是略做了一些功課，挑了一個不出錯?？蛇@不出錯又出錯。我偏偏是只中意symbolism里頭，Verine與Valery的詩。但我依然寬宥他，結(jié)果演變?yōu)樗v二十四詩品和中國傳統(tǒng)美學(xué)，我應(yīng)聲附和。

    他眼睛里亮起星星了，不能不原諒的。

    江映之卷起袖子切牛扒，皮膚泛出玉質(zhì)光澤，襯衫看著像是小了一截的，袖子緊緊地勒出一圈紅痕。這樣衣著寒酸，讓我忍不住揣度幾十港元一份沙朗牛扒夠讓他困度幾日。直到目送他去結(jié)賬，看那薄瘦背影好像偷穿上輩人西服，空空蕩蕩。

    我想后生仔既然想學(xué)人約會就要做好大出血準(zhǔn)備，可他依然是淺淺笑模樣，講抱歉啦本來說要請教維宴學(xué)問又變成我扯陳年八股，過兩天喊你去源記飲茶當(dāng)賠罪。——不是吧，這人得寸進尺居然講要有下次？——還敢直接喊我維宴

    難道他生活其實寬裕只是克勤克儉？這樣胡思亂想著，口上卻是答應(yīng)了，再附加一句下次不如我作東就當(dāng)給夫子束修。他臊得面皮脹紅，不知道是怕我瞧破還是為了那句“夫子”。

    我猜是后者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