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顧晚終于穿著荀展的襯衫步出云霄閣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了。

    荀展的身材跟他差不多，穿起來倒是毫不違和。衣服上還留著點清洗劑淡淡的薄荷香味，是荀展身上慣常的味道。這會兒顧晚穿著他的衣服，倒覺得他整個人的氣息像是還包裹在周圍似的。

    初春的夜里還有些冷，顧晚豎起領口，迅速坐上等了他半晚的車。司機自然識趣地什么也沒說，平穩(wěn)地把車駛回顧宅。顧晚臀腿處的傷壓在座位上突突地跳著疼，嘴角卻漸漸揚起一個上挑的弧度，昭示著他實際上心情很不錯。

    他肯在荀展面前輕易地就投資條件再三退讓，既是示弱表忠心，也是因為與利益相比，這成本尚算可控。何況他心里清楚荀展并不真的計較這些數(shù)目——荀展果然也并沒理會他提出的條件。這一點有時讓他覺得輕松，但在更深的層次上卻又加深著他的不安。荀展越表現(xiàn)出無所謂來，他越覺得與荀展的關系寄托在床笫之間，終究太不穩(wěn)妥。

    其實若真能穩(wěn)步發(fā)展，“民營企業(yè)家”乃至“紅頂商人”未嘗不是一條進身的正路，何況青城現(xiàn)在參與了醫(yī)藥行業(yè)，那是真正有機會“利國利民”的。然而他一開始就走了捷徑，“幸進”雖然爬得快，卻也是有代價的。

    可若非如此，他怕是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拿到一張入場券。世事就是如此，無非是權衡取舍。誰沒有艱難呢？也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到底這一夜收獲頗豐，荀展算是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雖然藥效能持續(xù)多久，尚說不好。

    除此之外……顧晚看著窗外深沉的夜色，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在那觥籌交錯的宴席上，他可也并非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光芒萬丈的荀將軍身上啊。

    ……

    這次荀展下手格外狠，接下來顧晚在家休養(yǎng)，把能推的事都盡量推給了秦征，實在推不掉的，就趴在床上看文件做決策，直到好幾天后才終于能行止如常。青城上下真正清楚他和荀展關系底細的只有秦征，其他人倒也不是沒有各種各樣的猜測，但反正是不敢傳到他面前來。傷一好轉(zhuǎn)，他就開始照常辦公。

    這天天朗氣清，顧晚坐在明亮的辦公室會客區(qū)，拿了茶壺來給對面的人倒茶。

    他面前的沙發(fā)上坐著個年齡不太大的姑娘，穿著干練，利落的齊耳短發(fā)被梳得整整齊齊，沒有半點脂粉首飾的修飾，但一雙眼睛又大又明亮，顧盼之間自有一番頗為明艷的容色。

    姑娘這會兒雙手接過了顧晚倒的茶，拿在手上卻也不喝，興沖沖開口問道：“老板，上次的報告您都看過了，這回叫我過來可是有決定了？”

    顧晚不疾不徐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水，端起來啜了一口，才伸手點了點茶幾上放著的一沓文件，“喏，自己拿去看。青城制藥下設研究所，就由你來當所長。設備和錢都寫在上面了，基本都是你要的那些。除了已經(jīng)列出來的，整個青城上下，你看上了什么人什么東西，也都可以報上來，我會酌情考慮?！?/br>
    “哎呦，那可真是多謝老板啦！”那姑娘聞言就綻出了一個笑容，她忙放下還沒來得及喝的茶，拿過桌上的文件一目十行，滿意地在第一頁上就看見了自己的名字——施瑤。

    顧晚慢慢啜著茶水，也打量著眼前的施瑤。這個年紀不大的女人，或許才是他接手的鷹銳和輝明的遺產(chǎn)中最珍貴的一筆。

    這個世道，女子生存艱難，有幾分姿色的女子就更是如此。而面前的這姑娘，難得當?shù)闷鹨粋€冰雪聰明、才華橫溢的評價。施瑤的哥哥曾經(jīng)是別的軍閥手下的中層軍官，她作為軍屬，是在軍事醫(yī)學院受過正統(tǒng)教育的。

    后來那軍閥在與荀家的交戰(zhàn)中敗北，她哥哥被俘虜后收編到荀家麾下的軍隊里，她也就跟著來了江東。后來她哥哥戰(zhàn)死，她卻憑借高超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哥哥的一點兒人脈遺澤，在輝明制藥企業(yè)從事起研究工作。

    亂世之中，她一個長相不錯又無依無靠的女子，能憑借自己的本事掙下一份前程，已經(jīng)是殊為不易了。不過雖然她算是個技術骨干，但也未得到太高的重視——輝明只把她當做還算好用的工具來使，卻并不真的愿意委以重任。

    而輝明制藥高層那個精蟲上腦的老色鬼甚至還想靠著前途和實驗條件這些東西來吊著她爬上他的床，只不過因為多少有幾分看中她的技術水平，再加上她巧妙周旋，那人本想再好好玩一玩貓捉老鼠之類的游戲，才暫時未曾得手。顧晚嘲諷地想，荀展倒是英明，幸好輝明那幫蠢貨死得早，不然可真是明珠暗投了。

    施瑤是秦征一手發(fā)掘出來的人才。她撰寫的一系列研究計劃在輝明未能得到實施，在整編輝明的資料的時候，倒是被秦征看見了。顧晚自己在醫(yī)藥業(yè)并不懂行，但施瑤的研究報告和計劃，被秦征拿給青城真正懂技術的人看過后，都一致給出了極高的評價。

    于是秦征親自把施瑤推薦給了顧晚。

    在受到重視后，施瑤的能力也很快得到了體現(xiàn)——上次顧晚交代的那管荀展所贈的消腫止痛膏，就被她帶領的團隊迅速破解了配方，甚至還有幾分改進，在效果差不多的情況下能夠進一步壓縮成本。仿制藥周期本就短些，如今實驗效果良好，已經(jīng)報批準備投入大規(guī)模生產(chǎn)。這過程中，施瑤的研究能力和管理能力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顧晚向來知人善用，施瑤有能力，而且背景干凈又無依無靠，那他就更加不吝支持。

    見施瑤把文件大致翻過一遍了，顧晚才接著道：“先別急著謝我，還有個好消息。前幾天宴會上我可打聽過了，長庚那批搞化工的，手上十有八九真有你想要的冷卻技術。我也跟那邊牽上線了，不過具體的情況倒還要再調(diào)查調(diào)查。”

    施瑤聽了眼睛就亮了——這消息關乎她手上潛力最驚人的項目的一個技術瓶頸，現(xiàn)在市面上的藥企沒聽說哪家有實現(xiàn)那一步的手段，倒是長庚旗下的化工企業(yè)可能掌握了其中關鍵。

    她思考了一下，主動道：“這種事老板就不適合出面了，反而顯得咱們過于重視，讓他們坐地起價。這樣，您要信得過我，這事兒就交給我處理？”顧晚聞言就笑了，“就這么定了，回頭我把手頭相關的資料都發(fā)給你?！?/br>
    他個自己手中的茶杯又添了些水，“你要是正面搞不定，那也沒關系?！彼闷鹕w子輕輕在茶盞的水面上撇了撇，下一句話就帶了些張揚近乎跋扈的力道，“只要確認了長庚的技術你看得上眼，那就跑不了?！彪S后他抬起頭，只一個淺笑，剛才那一瞬間略顯森冷的氣勢就冰消雪融了，“研究所成立的事這段時間也得辛苦你了，有什么需求直接跟我提?！?/br>
    施瑤聽了也不客氣，立刻接道：“老板，您把秦總借我?guī)滋靻h？”

    這倒是有些意外，想到秦征對施瑤算是有知遇之恩，顧晚交疊起一雙長腿，盯著施瑤挑起眉毛，“你倒是胃口大，一張口就敢跟我要秦征？要他做什么？”

    施瑤眼睛也不眨，像是早就想好了說辭：“您放心，就一小段兒時間，算是秦總來咱們研究所視察工作唄？我剛來青城不久就被您委以重任，得請秦總來幫我鎮(zhèn)鎮(zhèn)場子呀。跟長庚談判的時候有秦總在，我也更能施展開手腳不是？”

    顧晚看著施瑤的神色，忽然福至心靈。他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極有趣的事情，他勾起唇角，饒有興致地問道：“就這些？沒有別的理由了？”

    施瑤看著顧晚的表情抿了抿嘴唇，“還有一條，我實話實說了，可得請老板您見諒”，她抬起手把自己鬢邊的一縷碎發(fā)別到耳朵后面，一雙大眼睛忽然閃出幾分狡黠的光來，“雖然是比不上老板您這么……”她在俊俏和妖孽之間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敢說出口，淡定地跳過了這個話茬繼續(xù)道，“但是我覺得吧，秦總他，長得好看呀?！?/br>
    ……

    秦征被顧晚不由分說暫時派給了施瑤，青城制藥研究所隨后宣告正式成立，一切都走在正軌上。

    這幾天傳來消息，慶南秦家的使團即將到訪涪城，荀展忙于處理公務，到是有一段日子沒時間找過顧晚了。顧晚自己也說不清是覺得慶幸還是遺憾，于是就埋頭發(fā)展事業(yè)，倒也仍不忘偶爾去一趟涪城學院。此前迫在眉睫的技術問題已經(jīng)被他解決，但學院的生活卻真的勾起他一些純碎的學習新東西的興致來。

    這天下午他從學院回家，進了門還沒坐穩(wěn)，門鈴就響了。

    這處宅子是顧家老宅，顧晚接手青城后翻修過一回，如今外間住了安保人員，外帶有打掃衛(wèi)生和洗衣做飯的仆役，但內(nèi)間真正的主宅實際上就只住了顧晚和顧遲兩個人。顧遲在城里還有別的住處，也是不?；丶?，所以平素顧晚是習慣了安靜獨處的。他從不在家會客或者談公事，因此登門的人極少。這會兒一見門口站的人，他心里就有幾分猜測了。

    來人是顧晏平，一個跟了顧家大半輩子，兩鬢已經(jīng)斑白的老人。跟了主家姓氏的都是家仆，這在當今世道有勢力的人家算是比較常見。顧晏平曾經(jīng)是青城幫老幫主顧熙的得力助手，在青城幫也算頗有地位，如今卻只有一個任務，就是同護工一起，照顧顧熙的生活起居。

    自打兩年前的事件后，顧熙身受重傷，又接連經(jīng)歷了心腹奪權、長子早亡的打擊，就此一病不起。顧晚在療養(yǎng)院給他包了條件良好的套間，平素好吃好喝好醫(yī)好藥的伺候著，但也派了自己人內(nèi)外防護，徹底隔絕了顧熙與青城幫那幾個元老的聯(lián)系，自此把青城的大權牢牢握在掌中。他平素很少去看顧熙，但底下人時時會報上來顧熙的各項情況。他沉疴難起，身子骨是每況愈下了。

    這會兒顧晏平站在他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顧家老宅門口的臺階上，神色復雜地看了門后的顧晚片刻，開口道：“二少爺，老爺恐怕，就在這兩天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