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十五年時，天下甚不太平，仁帝任用閹黨，致使大權(quán)旁落，內(nèi)閣式微，權(quán)閹橫行，國本無立，百官眾臣半數(shù)盡受殺戮……

    初春的天還寒的很，簌簌冷風(fēng)吹的樹上冒新芽的枝條亂晃，可不論怎么晃，上頭掛著的白蝶紙鳶就是落不下來，站在樹下的瑾孌歪著小腦袋，委屈的嘟囔著嘴兒。

    “爺爺，爺爺！取不下來了！”

    破敗的小院落不大，除卻光禿禿的樹丫子黃了葉兒的雜草，兩道長廊過去，就是間堪堪能擋風(fēng)的青瓦屋子，墻皮剝落的厲害，透出了里面的黃土和雜石。

    屋檐下穿著單薄鴉青棉衣的老宦人目光濁濁的抬了一眼，上了年紀(jì)也不敢亂走動了，瞧著遠(yuǎn)處扔了一條起了青苔的竹竿，指了指。

    楚孌欣喜地忙跑了過去，那竹竿似乎是去歲扔在這里的，他身量不高，拖著竹竿過來還有些吃力，抱著去戳紙鳶的手兒更是細(xì)的可憐，顫顫巍巍終于是把紙鳶弄了下來。

    “呼，可算拿下來了，不然以后就沒得玩了。”

    這孩子隨了先皇后的模樣，空有一副傾城貌，卻沒個主子娘娘的命，兩道柳葉黛眉，一雙盈盈杏眼，天生唇紅齒白，咧著嘴兒一笑，活像極了四月開的桃花兒般，幸的年紀(jì)還小，眉眼未曾長開，且因為長年累月的營養(yǎng)不良，瘦的臉兒發(fā)黃，身子骨又干又憋。

    “哎呀，被樹枝刮破了。”瑾孌摸著布糙做的紙鳶，中央竹篾漿糊的地方破了個洞，心疼的直皺眉。

    老宦人慢步下了臺基過來，接過去瞧了瞧，趕緊哄著：“無事的，還能放，若是放不了，再托小安子弄一個便是?！?/br>
    瑾孌懨懨的點了點頭，活在這無人問津的冷宮十來年，唯獨小安子會常來接濟(jì)一二，他能與老宦人活到如今，那小安子才是居了大恩情。

    午時過了好些時間，老宦人才去取了午膳慢慢回來，瞧著瑾孌蹲在石板地上練著字兒，就喚了一聲：“小瑾快過來，今兒有好吃的?！?/br>
    瑾孌兩步跑了過去，肚子早就餓的發(fā)慌了，一看那蓋了rou的飯碗眼睛亮的燈兒似，嬉笑著：“莫不是宮里頭有什么喜事，這么些rou，真香！”

    雖說都是旁人吃剩下的，到了他們爺倆的嘴里，也就成了難得的美食了，往日多是些清湯寡水，若要見葷腥，還得是宮里頭遇著喜事才行，再便是小安子私送rou食。

    “打聽了下，是靖國公府的穆大將軍平亂回來了，宮中設(shè)宴呢?！?/br>
    也沒問是誰主持的席面，無論是這些事還是人都離瑾孌遠(yuǎn)著呢，刨吃著碗里的油米飯，才是滿足的事兒。

    又過了幾日卻是不見小安子人來，瑾孌穿著稍厚實的棉衣站在風(fēng)口處張望久久，這衣裳也是年初小安子送來的，雖說是小內(nèi)侍們穿的，瑾孌穿著也格外貼身。

    瑾孌生母本是先皇后，奈何十二年前，醉酒的仁帝在行宮幸了一宮女林氏，后仁帝竟一心撲在林氏身上，冷落了后宮諸位小主娘娘包括先皇后。林氏生性極善妒，人至中年更甚，用見不得人的手段外加枕邊風(fēng)吹得竟然提出了廢后的主意，冬日里的一夜，先皇后病重去世，瑾孌能得以繼續(xù)坐著太子的位置還是全賴著本朝立嫡長子的祖例，只是卻也被林氏尋機弄到了冷宮，空有太子的殼卻過得連普通皇親都不如。

    此事自是宮闈密辛，瑾孌也是后來聽到小安子說，才知道這些往事。

    大抵是被林氏嚇破了膽子，瑾孌的這些年也是分外小心翼翼，不敢出冷宮半步，直到兩年前林氏生了一身怪病，橫身賴瘡容貌盡毀而亡，直接被人當(dāng)做普通宮女拉去了凈樂堂焚燒……

    至于那老宦人，則是早年就活在冷宮中的了，內(nèi)廷秘事多是不可知。

    忽而瑾孌一驚，瞧著不遠(yuǎn)處的簇簇人影，嚇的忙往院子里跑。

    “爺爺！好多人！”

    ……

    驚慌中的楚孌并著老宦人被人拽到了院中，破敗的小院里站了不少人，生平第一次見著如此陣勢，瑾孌嚇的抱緊了老宦人，卻不妨被人單獨提了出來，扯走了幾步狼狽的摔坐在了地上，兩人正要架起他時，突然停下了動作。

    接著，瑾孌只看見有人正朝自己走來，一雙金邊麒麟皂靴踩的地面生響，滾著織金的大紅色飛魚服下裳擺微動，華貴異常，氣勢頗嚴(yán)。

    “抬起頭來?！?/br>
    冷淡淡的四個字如暮鐘般震耳，卻也是瑾孌生平聽過最好聽的聲音，一時間竟是忘記了怕，瞪著眼兒就抬頭往上頭看。

    那一眼后，人也就癡了。

    這是瑾孌第一次見到林驍，畢生難忘。

    這一年，他十二歲，他二十四歲。

    許是冷風(fēng)吹的厲害，那男人一靠近，瑾孌只覺得更冷了，渾身禁不住打起了擺子，怯生生不敢再看那雙冷清的桃花眼，卻不妨被林驍勾起了下頜。

    他低垂的眸隱隱能瞧著那雙手，骨骼勻稱分明，從rou里透著幾分玉色的潤，秀氣卻又很是危險，捏地他下頜疼的緊，他卻似不曾用力一般，左右看了看他的臉。

    末了才松開就接了旁側(cè)人遞來的潔布，擦了擦方才捏了他的手，似同是沾了什么穢物。

    瑾孌瞧著被隨意丟棄在地上的絹子，自尊嚴(yán)重受辱，咬著牙根惡狠狠的瞪了容欽一眼，打定主意要恨上這個家伙，哪怕他生的很美。

    林驍沉沉一笑，目中帶著人的涼意，不甚正常的白皙面龐并沒有多少表情，再次走近了瑾孌身邊，看著只及他胸口下的少年。

    “所有用這樣目光瞪我的人，只有一個下場，殿下想知道嗎？”

    瑾孌艱難的仰著頭，心中雖然莫名有些恐懼，卻還是膽大的繼續(xù)瞪著，空氣似乎都凝結(jié)了，沙沙風(fēng)聲而過，片刻后，那冷眼凌厲看著他的男人忽然笑了。

    仿佛冰山融化一般，笑的溫潤如玉，笑的麗優(yōu)雅。

    “往后殿下會知道的?！?/br>
    說罷，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這次再也沒有用絹子擦手了，織錦妝花的袖子掃過鼻間時，瑾孌聞到了淡淡的木荷香　　，緊接著他聽見那人說。

    “迎太子殿下回東宮吧?！?/br>
    安化十六年二月初三，東廠督主林驍入冷宮迎出仁帝唯一子嗣，奉為太子，召集千官于太和門宣下仁帝禪位圣旨，尊年僅十二歲的太子為新帝。

    至此，少帝初立，權(quán)閹一黨更甚只手遮天。

    弘安元年始。

    ……

    登基后，瑾孌便住在萬清宮中，前日里被林驍帶去東輯事廠觀刑，回來后就病倒了，今日才退了燒，太醫(yī)輪番跪在龍床邊上請脈，偌大的殿中，靜的落根針都能聽著。

    “陛下如何？”

    林驍放了手中的白玉纏枝蓮茶盞，高大的身形坐在太師椅間，無人敢瞧他的神色，卻是被聲音驚出了一聲冷汗。

    太醫(yī)院院使抹了抹額間的冷汗上前去回話：“回督主，再有兩日就能去了病根，只陛下龍體生來羸弱，還需進(jìn)補，往后再不可輕易受驚。”

    “都下去吧?！?/br>
    寢宮里頭一空，林驍也不在椅間坐了，起身踩著厚實的絨花地毯越過裊裊薄煙升起的金鼎，走到了龍床前，一把掀開層層繁復(fù)繡著的金龍帳幔。

    里面躺著的瑾孌嚇的本能瑟縮。

    養(yǎng)了小半年，瑾孌終于看著長rou了，面皮一白凈，愈發(fā)顯得小臉?gòu)赡勰鄣?，眉眼盈盈動人，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方才退了燒，桃頰浮霞，艷麗的薄緋誘的容欽伸手去摸了摸。

    “還燙著，等會臣伺候陛下再喝些藥，晚上約莫就大松了?！?/br>
    這龍床雖闊，瑾孌也不敢往旁側(cè)躲，千工雕龍閣上置了一排紗籠燈，將龍床里一應(yīng)照的明晃晃黃燦燦，連容欽的臉也映照的清清楚楚，莫看這人生了一副清冷謫仙的模樣，一股子優(yōu)雅書生氣。

    卻是瑾孌見過最最心狠手辣的人。

    “不過是凌遲罷了，瞧陛下嚇的小魂兒都沒了?！绷烛?shù)χ妻揶?，擒過瑾孌緊抓著被子的手兒在掌中揉了揉，掌心里滲的熱汗都涼透了，他便取了絹子替她擦拭。

    從冷宮出來的這半年，瑾孌便日日活在容欽的陰影下，半年前仁帝中風(fēng)癱倒，國不可一日無君，狼子野心的林驍便以毫無實權(quán)的瑾孌奉為新帝。

    說及林驍，聽聞他乃是犯官之后充入宮廷閹割為內(nèi)侍的，小小年紀(jì)便得仁帝心腹，大太監(jiān)姚顯的看重，往后姚顯為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后，執(zhí)掌內(nèi)廷，林驍也得以平步青云，二十歲便成為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提督東廠，勢力僅次于姚顯之下，見者皆尊稱其一聲“督主”。

    四年而過，林驍之名已是與姚顯齊重，以至于把瑾孌送上了皇位無人敢說半句反話。不久前瑾孌反抗了一次林驍?shù)囊馑?，可是被林驍帶去了東廠后，是再也不敢了。

    “那都是亂臣賊子死有余辜?！?/br>
    他說的輕飄飄，一想起割在盤中那一堆堆血淋淋的人rou，瑾孌怕的牙都在抖，只覺握著自己的那雙手，都是沾了血的。

    “他們、他們說的沒錯……”病的厲害，連說話的聲音都是綿綿糯糯，獨有一股女孩特有的嬌氣。

    那些人怒罵林驍姚顯一黨霍亂朝綱，戮害忠賢，萬萬人皆要唾之誅之的死閹人。

    擦凈了他手中的汗，林驍目光清朗的看了她一眼，銳利似刀鋒般可怖，帶著壓迫說道：“陛下，我說是什么，便該是什么?！?/br>
    這句話他半年前就說過，在他親手剝光她的衣服，換上太子蟒袍時，他害怕的哭著說自己做不了太子，他卻笑著說。

    陛下，我說是什么，便該是什么，若是不聽話，下場是你這小腦瓜不敢想的。

    然后，他成了皇帝，他是帝前的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