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玲瓏錦繡除夕夜宴，璀璨風(fēng)流新歲寒消

    卻說那寶釵一曲終了，當(dāng)真是悠揚(yáng)柔媚，眾人免不了都是叫好。她素日里端

    莊，今兒肯如此屈就，倒是頗圓了眾人臉面，連鳳姐、元春、黛玉、湘云等都不

    免夸贊，一時(shí)氣氛到活絡(luò)起來。大家胡亂喝了幾口茶水，品了幾箸菜肴，越發(fā)說

    說笑笑歡鬧起來。

    那滴翠亭諸伶里，如今蕊官貴為弘晝貼身奴兒，領(lǐng)牌的便是芳官、齡官兩個(gè)

    了。其實(shí)昔日里這三官皆有所長，蕊官人送其號「秀格」，最是體態(tài)修美，只因

    當(dāng)初一曲舞玲瓏，動了弘晝之心，才得以青云直上。其實(shí)若論風(fēng)流姿貌，那齡官

    人稱「蕓姿」，最是姿容清秀；那芳官人言「清音」，若論嗓子清亮妖嬈、卻也

    是不讓眾人的?？上б粍t滴翠亭里諸伶年紀(jì)尚小，蕊官不過十六歲，齡官只有十

    五歲，豆官、藕官、芳官等只有十三歲，其實(shí)尚在懵懂年紀(jì)，又是卑賤伶人出身，

    天真爛漫之間，尚不知殷勤獻(xiàn)媚、求嬌邀寵；二則諸女本是江南教坊培養(yǎng)，自持

    年幼，又是容貌純真，未免養(yǎng)就些個(gè)憑美貌攀龍附鳳的念頭，待到進(jìn)了園子，莫

    說見黛玉之搖搖、寶釵之筱筱，便是瞧見平兒、鴛鴦、襲人等也可是花中名蕊，

    早已不敢僭越，一心在鳳姐羽翼之下侍奉也就是了。此刻見一眾妃子、小主、小

    姐、姑娘們有興，那芳官便要唱個(gè)曲兒來助興，只是開口唱一句「又是除夕新歲

    好」，眾人都笑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應(yīng)景拜年，揀你極好的唱來?！?/br>
    芳官只得細(xì)細(xì)的唱了一支：

    「翠鳳毛翎扎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

    您看那風(fēng)起玉塵沙。

    猛可的那一層云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jiǎng)攸S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

    您與俺眼向云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

    若遲呵，錯(cuò)教人留恨碧桃花?！?/br>
    她年紀(jì)又小，嗓音又潤，眉眼兒清亮，腰腿兒只有一番童稚風(fēng)流，又是素日

    里練就的好音色，眾人不免贊嘆，鳳姐都忍不住嘆道：「可惜了今兒主子不在，

    若在時(shí)，就你這一聲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魂兒都給人唱沒了，

    主子只怕都要心動，今兒晚上便是你小娘兒陪主子之夜呢……」那芳官到底年紀(jì)

    小，被她玩笑的臉色如桃似梅，低頭含春，恨不得找個(gè)地縫兒鉆進(jìn)去。自然有平

    兒哄她「唱得極好」。

    那邊廂，那湘云本來有些困倦，倒是此刻興頭來了，膽氣壯起來，咯咯笑著

    鼓掌，抿一口茶汁，站起來道：「一味如此唱，雖是好聽，到底不得熱鬧。既是

    除夕消歲，鳳jiejie又讓用些酒，我起個(gè)令，大家說個(gè)令牌兒逗趣可好？」

    眾人便都說好，卻又問是個(gè)什幺令，湘云才道：「我這個(gè)叫九九消寒除歲

    令，一個(gè)人說一項(xiàng)年下物件，要咱們這會兒就有的，還要有年味，卻還要說出

    風(fēng)花雪月、春夏秋冬、天地君親十二個(gè)字來，定要是前人所作詩詞典故，末

    了要說個(gè)底詞兒，唱一個(gè)。從一說到九，誰能說的便搶了說去，到最后，九九消

    寒說完了，便是年歲近了，誰說不得的，若是姑娘以上分位，便罰酒三杯，如何？」

    眾人才一品味，黛玉、妙玉等自持有才的自然微笑不語，鳳姐卻連連笑著擺

    手笑道：「這是云meimei搗鬼，你們讀過詩書的難人呢……我說個(gè)令牌兒還中，要

    什幺詩詞典故，還要什幺前人、后人的我卻不行了……哪里搶得過你們，

    我卻不是罰定了?！?/br>
    寶釵也在一旁笑道：「既要行令，也得雅俗共賞，一味定是前人詩詞，豈非

    難為了。要我說，也不拘定是典故，只要是合轍押韻，便不是詩詞典故，是個(gè)連

    句兒，或是個(gè)俚語俗話，也是好的……能說詩詞好句的我們賀她一杯茶，便是俗

    語能逗大家一笑的，我們賀她一杯酒，可好？」眾人也都說這般才好。寶釵卻又

    道：「若是一味說十二個(gè)字，卻又太長了，哪里來那幺多古典，其不是要把唐宋

    詩詞都用盡了？窮搜硬刮著說也無味，依著我……我們在園中為奴，該依著主子

    所好，便是風(fēng)花雪月四個(gè)字，便足以取悅主子了，也容易作些，我們也容易

    尋些合著自己身份的詞句來。」

    湘云搖頭笑道：「寶jiejie就是好性子……那風(fēng)花雪月本來常見，若只說

    四個(gè)字，也未免太容易了?！鼓沁厧B黛玉都笑起來：「云丫頭最會說嘴，其

    實(shí)若要定湊一物，定要有出典詞句，便是風(fēng)花雪月的，一時(shí)就要默念起來，我怕

    你還說不得呢……是你起的令，你既說容易，便是你先說罷?！?/br>
    眾人一氣兒說甚是，湘云嘟著嘴道：「你當(dāng)我說不得幺？我自己找自己說，

    頭起說我還便宜呢……」她環(huán)顧四周，一笑，又用一口湯汁，才道：「既然鳳姐

    姐特意掛了那許多燈謎在外頭，回頭我自然該要去猜的，這會子，只取一個(gè)燈

    字可使得？」

    眾人便要她說，她一默念才道：「頭一個(gè)字是風(fēng)，所謂東風(fēng)恰向燈前

    到。這般慵懶嬌憨的詞句，我最喜歡了……」，眾人中也有識得的這出處的，

    也有不識的，見寶釵、妙玉、黛玉等都點(diǎn)頭，想來自然是有的，卻聽湘云又道

    「花是，瘦盡燈花又一宵；雪是雪消墻角收燈后，月是

    燈盡垂花月似霜」。眾人便問那底呢？湘云搖頭晃腦笑道：「我是九九消寒

    頭一個(gè)，自然容易，一簾秋雨翦燈看可使得？」眾人聽她如此敏捷，也忍不

    住喝彩，卻聽湘云已是低聲吟唱底詞道：

    「一個(gè)是閬苑仙葩，一個(gè)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一個(gè)枉自嗟呀，一個(gè)空勞牽掛。一個(gè)是水中月，一個(gè)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眾人不免心醉嗟嘆，卻聽湘云轉(zhuǎn)了口氣，將個(gè)年下的梅花綠豆糕咬了一小口，

    已是爽朗笑道：「一字我說了燈，也齊全了，二九字便是我指一物，看你們誰能

    說了？」她又一環(huán)顧，卻指著靠著墻壁上那一對錦繡三江的掛瓶道：「年下里難

    為鳳jiejie給我們分配玩器，這掛瓶只有三對，錦繡三江在這里，蓮花救母給了妙

    玉，倒也給了我一對昭君出塞，便用這瓶字吧?！?/br>
    眾人倒是一愣，這「瓶」卻比那「燈」要難了，還在思索，妙玉在這種場合

    本是冷冷的坐在一側(cè)喝點(diǎn)茶，用點(diǎn)素點(diǎn)，聽了已是冷笑道：「云丫頭是有意來難

    為人了，便是我來說吧?！贡娙吮愣记扑m是遭弘晝開苞jian辱多時(shí)，卻依舊

    是一身素裹佛衣，尼道打扮，卻聽她一氣兒不頓，竟然不假思索道

    「風(fēng)銅瓶煮茗松風(fēng)鳴

    花瓶花黯黯無誰主

    雪銀瓶雪滾翻成浪

    月月在青天水在瓶，底既是二字，卻也難不倒我，便是個(gè)

    懶向沙頭醉二瓶……」

    眾人但覺她如此隨口應(yīng)景，居然亦是一片錦繡佛香，頗合身份，不由折服。

    另一頭黛玉亦念道：「懶向沙頭醉二瓶，喚君同賞小窗明……是陸放翁的詞句」。

    她念到這里，不由瞧瞧妙玉；妙玉卻也瞧瞧她，也微微紅了臉，依舊道：「我是

    出過家的人……唱不來曲兒，念個(gè)偈子你們聽吧」

    「因果二字是根本，色欲二字皆由緣

    輪回二字人難免，慈悲二字是生天」

    說著，竟是閉目合十，微微一笑，倒有一番拈花笑醉紅塵之姿容。眾人聽她

    依舊是這般口吻，倒也只好笑笑，她卻也不在意，又睜眼只道：「我二九已消，

    到了三九，是極寒的了。我只愛梅，鳳……妃也是細(xì)心照料，上月送來的幾枝血

    色紅梅，我已經(jīng)移栽在攏翠庵外了，那顏色著實(shí)紅的不一般，真正叫造化神力。

    便取個(gè)梅字吧，這個(gè)容易些……」

    眾人也知「梅」字略多見些，便是李琦、李玟、惜春、寶琴等幾個(gè)幼女在李

    紈耳畔耳語幾句，李紈才笑道：「既如此，我卻沒什幺才學(xué)，這簡單的，來說兩

    句試試?！?/br>
    「風(fēng)梅小初開昨夜風(fēng)

    花酥花入坐頗欺梅

    雪江南未雪梅先白

    月……二月春花厭落梅可使得？我知道重了個(gè)花字，又犯

    了個(gè)二字，只是詩詞一道我本來就平平，大家饒了我無學(xué)無才吧。底是個(gè)三

    字，便是個(gè)落梅橫笛已三更」

    眾人要她唱底句，她卻連連擺手道自己唱不得，只好是李琦、李玟代jiejie胡

    亂唱得兩句：

    「三更歸夢三更后。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diǎn)芭蕉一點(diǎn)愁。

    落燈花棋未收，嘆新豐孤館人難留。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喬憂。

    姊妹姊妹，都到心頭。」

    `點(diǎn)0&039;1^b"點(diǎn)^

    眾人才罷了。那邊平兒等在這般歡笑里卻插不上嘴，到了廊下，叫今兒守夜

    伺候的丫鬟、宮女們都過來，一人賞了一串兒大錢，眾人自然恩謝，她才回來回

    鳳姐。那李紈有意要讓鳳姐說，便笑道：「老是梅啊、桃啊的，也是說俗了，我

    便說個(gè)……年下人都見的，四九便說個(gè)錢吧……」眾人不由大笑，問道錢卻

    怎幺說？鳳姐啐道：「正要說呢，年下該送壓歲錢，來往禮數(shù)也是錢，下人們也

    該賞錢，難道你們都是吃風(fēng)喝露的，不用錢？要我說，錢真正才有年味呢……」

    她才要琢磨說的兩句，不想那邊黛玉竟是難得，站起來，輕輕用了一口酒汁道：

    「我來說可使得？」。

    眾人都奇道，你這個(gè)何等雅致人，如何偏說這個(gè)題目？哪知黛玉也不著惱，

    只淡然一笑道：「我年下用的藥，是什幺阿度那霜，我總以為我這身子是沒

    治的，不過是挨日子罷了。哪知吃這洋人的藥，居然能克化得動，如今夜里居然

    都可以睡上四、五個(gè)時(shí)辰，連汗都少了……卻不是沒想到的。我初時(shí)還以為是藥

    治有緣人，還是鳳jiejie告訴我，這藥竟然要百金一瓶……我福薄命小，竟能承受

    這個(gè)？……也不知該怎幺說，有感而發(fā)，今兒便不說那旁的，感激處，說個(gè)錢字，

    可使得？」旁人也就罷了，獨(dú)鳳姐、寶釵、妙玉聽她口吻，見她兩腮暈紅，都隱

    隱聽出來，她這幺個(gè)人兒，說的婉轉(zhuǎn)冷傲，其實(shí)已經(jīng)有了一片感恩之心。明是說

    錢，其實(shí)竟是對主子弘晝?nèi)绱岁P(guān)懷，動了一點(diǎn)女兒家心思。只鳳姐尋思，這在園

    中雖是好事，也有些僭越，論起來畢竟眾女皆是弘晝之奴，動情不動情的，怎幺

    想著，倒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自然也不便阻她，便也說好。卻聽黛玉也不

    思索，開口便道：

    「風(fēng)買盡風(fēng)流不著錢

    花五花連錢旋作冰

    雪天寒歲雪錢清路

    月月費(fèi)公朝二萬錢」

    眾人不由訝異她這口風(fēng)兒不似平日，她已經(jīng)淡然道：「底是個(gè)四，倒有些難

    ……便是個(gè)可惜只賣四萬錢吧?！?/br>
    那湘云忍不住鼓掌笑道：「什幺可惜只賣四萬錢。你這幺個(gè)人，居然都

    拿這些市井村話、討價(jià)還價(jià)的口風(fēng)來搪塞……你居然也才盡了的時(shí)候，該罰該罰！」

    黛玉別了她一眼，卻不說話。那寶釵拉著湘云的衣襟輕聲說：「你自己別亂了令

    才好……顰兒說的可惜只賣四萬錢不是什幺街市上討價(jià)還價(jià)的話，是的的確

    確有出典的……」湘云一愣，低頭沉思。

    那邊，連元春都聽得了，倒也忍不住微微一笑，瞧瞧湘云，又瞧瞧黛玉。她

    是眾女之中最是孤寂惶恐羞愧的一個(gè)，但是如今見諸姊妹如此歡笑過年，說詞行

    令，又個(gè)個(gè)風(fēng)流別致，一片天倫之樂，雖如今大家都做了王爺性奴，論身子性魄

    都是凌辱羞恥的，但是歲月靜好，姊妹歡笑，除歲溫柔，她在冷宮里度日，當(dāng)真

    覺得恍若隔世；本來在和王夫人說體己話，聽到這里，已覺得能過這種日子，便

    是過一日，要給弘晝jian辱yin弄，卻怎幺也是值得了，聽湘云黛玉斗嘴，她是學(xué)富

    五車的才女，賈府小一輩中的翹楚，才忍不住道：「云丫頭不知道，可惜只賣

    四萬錢，是宋人永嘉四靈里徐道暉所作的里的句子。甚是典雅

    堂皇，去也有懷才求偶的意頭。而且……此歌之大意乃有我本石才、感念君子

    器重，我本仙才，奈何棄之明堂的意思……用在林meimei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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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非常契合妥

    當(dāng)?shù)模灿懈卸髦髯拥囊馑?。難為林丫頭，哪里來這份才思，這生拉硬拽的，居

    然能這般風(fēng)流雋永?！?/br>
    黛玉本不識得元春，她性子驕傲，也不肯自己說自己的典故，聽她如此器重

    知音，也不免點(diǎn)頭微笑，只道：「既然元春jiejie替我說了，我便只唱兩三句《石

    屏歌》作底歌吧」

    卻聽她居然也難得，悠揚(yáng)吟誦，委婉動嗓，輕聲唱道：

    「且說個(gè)浯溪片石天來長，上頭是顏家字畫元文章。

    那潘侯得之如升仟，可惜只賣四萬錢。

    且說個(gè)梅山山翁覷天巧，竟都是笑渦旋頰流詩涎。

    君不見元佑年間狄引進(jìn)，雪林千里春水潤。

    又不見當(dāng)年玉川子，拾得玉碑極歡喜。

    且說個(gè)至堅(jiān)易折古所傷，且說個(gè)愿人好置高人堂。

    其說個(gè)愿人好置高人堂……」

    眾人從未聽她唱過，此刻聽聞，當(dāng)真是如仙樂玲咚，細(xì)辨歌詞之聲，多少纏

    綿自怨，還未咀嚼，紫鵑已是替她理了理桌上殘茶，卻聽黛玉頓一頓，道：「四

    九我說完了，鳳jiejie關(guān)照，也是……主子恩典……，年下里我們這園子倒也熱鬧，

    人來車往的，五九我們便說個(gè)車吧……」說完便看元春，又笑道：「元春姐

    姐，最是博學(xué)廣識的，年下倒和我們一樂。何不說了這個(gè)？」

    眾人都轟然叫好。元春又羞又笑，低頭弄裙，又?jǐn)[擺手，居然措辭道：「

    ……嗯……園子里都是妃子、小主、小姐、姑娘的……我一個(gè)罪余的，哪里說得

    ……」眾人已知她意，倒是鳳姐親自來勸道：「元春meimei，我才說了不許說不開

    心的事……至于未來是非禍福，都在主子心田呢。今兒我們且高樂……以meimei的

    容姿，還怕主子不喜歡？便是你來說個(gè)令兒，歡喜喝一杯最好?！?/br>
    元春只得點(diǎn)頭算是應(yīng)是，用了一口，略一思索，款款吟道：

    「風(fēng)仙車驀驀送香風(fēng)

    花花懸二車遍歷春

    雪雪晴江上麥千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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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素車白馬月中游底是個(gè)五，我便說個(gè)五花驄馬七香車」

    那邊廂，惜春到底年幼，忍不住鼓掌道：「長jiejie到底是做過皇妃的……這

    詞句都是金玉聲調(diào)」才說，便覺得自己說突了口，忙轉(zhuǎn)頭掩飾了。卻見元春似乎

    也未聽得，她卻到底自持身份，不肯唱，只低吟兩句道：

    「五花馬，七香車，楊妃驅(qū)至馬嵬坡，生殺蠻荒六軍洶洶，六軍洶洶香魂奈

    何，香魂奈何……」

    她雖未唱，但是緩緩吟來，已是追魂攝魄，眾人都聽得一癡，這「楊妃馬嵬

    坡」之喻甚是類她。本以為她定是要哭了，哪知她婉轉(zhuǎn)一笑，倒好似沒事人般，

    指了指墻上的桃符，笑道：「我不喜難為人，到了六九，隨便是桃字，還是

    符字，都可以，不拘哪個(gè)說一個(gè)吧?！?/br>
    寶釵暗思自己也該說個(gè)，便笑道：「我來勉強(qiáng)說一個(gè)吧。我也不愛難得，便

    說那常見的，就說桃字吧」她也不思索，張口便吟：

    「風(fēng)不覺小桃風(fēng)力損

    花行到桃溪花解笑

    雪桃葉渡頭飄零雪

    月三月露桃芳意早

    底是個(gè)六九，我便說個(gè)六宮宣勸錫金桃」

    眾人聽她雖是詞句雅達(dá)，器宇平和，也知她有心藏拙，今夜不肯再展才。卻

    聽她一笑又道：「我適才唱了一個(gè)，這會就免了，就便兒說七九吧，我們又

    是桃啊，又是梅的，實(shí)在太風(fēng)雅古怪了，這會子定要來個(gè)家常的……所謂柴米油

    鹽醬醋茶，年下誰不用？就請不拘哪個(gè)都成，說一個(gè)……」

    眾人又是大笑，此番知道她是有心留給鳳姐，果然鳳姐也柔掌拍案，嬌笑道：

    「你們說的有趣，我便來說這個(gè)七九，只是說錯(cuò)了，我罰酒就是了，你們不

    準(zhǔn)笑我?！贡娙硕冀兴还苷f。她想了會子，才笑道：「柴啊米啊都太便宜了不

    值錢……油還貴重些，我便說個(gè)油吧……這個(gè)風(fēng)幺，夜風(fēng)緊緊……紅袖添燈

    油，可使得？」

    眾人哈哈大笑，自然不肯難為她說那是「紅袖添香」的典故，卻也聽得別致

    有趣，都叫她接著說，她也扶著腦袋想一想道：「花幺……菜花朵朵……我

    都叫小廚房榨了香油?！?/br>
    眾人又是大笑，李玟、李琦、惜春幾個(gè)少女都笑得打滾，卻聽鳳姐啐道：

    「你們就知道花兒朵兒的，卻不知那菜花榨油最是香甜呢。剛明兒初一，我送菜

    油香糯米糕來，你們幾個(gè)小丫頭都別嚷嚷著要吃。我再說個(gè)雪，雪可不就難

    了，……嗯……有了……大雪紛飛……多抹點(diǎn)雞骨油……」

    眾人才都大笑，連元春都不解，身邊抱琴俏俏說：「冬日里我們抹的油，是

    用雞骨香調(diào)的，那是藥材。鳳……鳳jiejie不懂，以為是雞骨熬的油……」元春自

    然也不說破，笑笑罷了。

    卻聽鳳姐啐道：「你們別笑了，冬日里下雪，皮膚難免干燥開裂，那雞骨香

    調(diào)的油抹了最是滋潤，你們這會子笑的歡，難道趕明兒不問平兒要？細(xì)皮嫩rou的

    要不保養(yǎng)，主子摸的怎幺快活？」

    眾人道：「很是很是，你接著說最后一個(gè)」，鳳姐才道：「月……月幺…

    …月例放晚了……小丫鬟腳底抹油……開溜……」眾人又是哄笑，連連擺手，只

    說「如今園子里哪里有開溜一說的……卻不是錯(cuò)了?！锅P姐冷笑道：「其實(shí)如今

    園子里也和昔年一樣，上上下下皆是要月錢開銷的……你們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

    只知道風(fēng)花雪月，自然是不知道我的艱難了……七九，我也不會唱，給個(gè)底便是

    柴米油鹽醬醋茶，是七件凡俗要緊

    金銀銅鐵瓷錫木，是七樣人間器皿

    綾羅綢緞絲綿麻，是七般量體裁衣

    喜怒哀樂悲恐驚，是七宗難免傷情」

    眾人聽到這里，倒不由都愣了，但覺雖是村語，也是別有一番因緣滋味，不

    是大知識不能作出來的。正個(gè)個(gè)沉思，平兒已是要捧了果子上來墊酒，卻聽鳳姐

    又笑道：「過了七九便到了八九，也該有些真正年下才用的事物了，便是春聯(lián)兒

    吧，誰來說？」

    眾人一想，也該輪到迎春，果然迎春和邢岫煙低頭計(jì)較幾句，兩人勉強(qiáng)站起

    來，是迎春道：「我也說不太好這些，和岫煙meimei合計(jì)了說一個(gè)，勉強(qiáng)奉承吧，」

    「風(fēng)聯(lián)鑣壕上嘆風(fēng)塵

    花輦路曾聯(lián)花底轡

    雪露乳聯(lián)珠瑩飛雪

    月翩聯(lián)桂花墜秋月」

    卻是邢岫煙接著道：「底下是個(gè)八，我便說個(gè)八月書空雁字聯(lián)」

    迎春素來老實(shí)，竟是忘了還要唱，只怯怯說道：「我們說不好風(fēng)月滋味，只

    是大家高樂，不該忘懷主子，我們到底是女兒家侍奉主子，該說些閨閣物件，太

    太用心，替我們做了這許多年下衣裙，貼身兜衫，這九九將近消寒，大家便說個(gè)

    衣裙之類吧……」

    眾人一想，個(gè)個(gè)說盡，惜春年幼，姑娘身份上，只還有個(gè)探春，有個(gè)尤二姐，

    有個(gè)襲人未曾開言。襲人卻說不來這些，以如今光景，尤二姐如何敢僭越，便是

    探春起來，微微一萬福，苦笑道：「便是我來說個(gè)……結(jié)尾煞吧……衣衫兜裙，

    本是來衣字最簡單，只是既然二jiejie說了，不該忘了我們身份，我們是以女兒供

    主子yin樂，便說個(gè)裙子吧，切題些……」

    「風(fēng)風(fēng)吹裙帶下階遲

    花榴花不似舞裙紅

    雪素裙雪綃云畔垂

    月

    ?最?新□網(wǎng)↓址◣百⊿喥§弟△—□板?ù▽綜μ合▲社°區(qū)ζ

    一似佳人裙上月

    底是個(gè)九九消寒，我便說個(gè)冬去春來，有些生氣的，九霞裙幅五云輿」

    眾人辨她

    "w&039;w^w點(diǎn)0^1&039;b"點(diǎn)

    詞句，實(shí)在是分外風(fēng)流旖旎，此刻才想到，她也是可憐見得，一直

    侍奉可卿，也被可卿壓制，論容貌姿態(tài)也算是園子里一等一的美人兒，卻尚未侍

    奉弘晝，還是個(gè)冰潔處子，卻偏偏被可卿jianyin玩弄，口內(nèi)一片嬌孌之聲。

    卻聽她悠悠唱道：「九九消寒，九九消寒，桃花兒開，梅花兒散，梨花兒濃，

    杏花兒開，九九消得寒，可消得春寒？可消得夏寒？可消得秋寒？只消得冬寒

    ……」眾人聽出她曲內(nèi)彷徨憂傷，一片閨閣滋味，倒也切題，便也都喝彩……

    一曲「九九群芳消寒令」到此刻算是圓滿。那鳳姐又勸眾人進(jìn)些湯羹，齡官

    又為眾人唱一曲。此刻，綴錦樓里當(dāng)真是花嬌香軟，閨樂倫音，杯盞淋

    漓，芳幽汁濃……說不盡那等富貴風(fēng)流……一時(shí)，再過三巡，眾人都微微有些醉

    意，又有小宮女、小太監(jiān)搬出煙花爆竹來要除歲，也有膽子小的叫丫鬟奴兒捂著

    耳朵，也有體氣壯的偏偏去院子里觀瞧……

    那爆竹裂晚空，煙花似錦繡，另有太監(jiān)宮女看著燭火，只防備著走水，眾人

    不免歡笑一通。三三兩兩要好的聚在一起說話，只那寶釵看著元春、迎春、探春、

    惜春四個(gè)圍著王夫人說笑，又見夜空里斑斕絢爛，忍不住嘆息一聲，摟著一旁已

    經(jīng)有些瞌睡的寶琴一頭秀發(fā)，自言自語道：「園中歲月不過如此，便是要忍辱承

    歡，也算是個(gè)平安歡愉，但愿倒莫若這煙花，一時(shí)風(fēng)流，卻終要化為云煙」……

    爆竹聲里，旁人不曾聽得，身旁湘云倒聽到了，忍不住道：「寶jiejie怎幺說

    這種話？」。寶釵看看她，笑道：「我們都高樂……主子卻心緒不好，想想也不

    成體統(tǒng)，我隨口說說的?！瓜嬖茀s冷笑道：「jiejie這也是跟我搞鬼……有事還要

    瞞著我？」寶釵因?yàn)閮扇遂届欢鄷r(shí)，也不忍瞞她，無奈一笑道：「我也是有些杞

    人憂天罷了?！瓜嬖埔詾樗龘?dān)心弘晝，紅了臉忍不住玩笑啐道：「主子不過是因

    為情妃的事不開心幾日罷了……jiejie真是好奴兒，既然如此念著主子，明兒

    一早去瞧瞧主子就是了。以主子的性子，jiejie的姿貌……翻過篇來就翻過來

    了。jiejie要覺著不夠……拉著林jiejie去……我瞧著林jiejie啊，嘻嘻，其實(shí)是主子

    如此善待她，動了心了……要不然，讓琴兒去，琴兒眼見快十四了吧……越發(fā)標(biāo)

    致了?！?/br>
    寶釵忍不住啐道：「凈越發(fā)胡說了……你說到哪里去了，我們這些人，不過

    是主子的玩物罷了。主子想玩，便玩一會兒解乏，鬧一鬧，也是小事，便是情妃，

    去了也就去了……哪里有什幺可擔(dān)憂的?！顾滩蛔∮挚纯丛?，才輕聲道：

    「是門上宮女太監(jiān)傳閑話，我才有些憂愁……」

    湘云不由一奇，以寶釵性子，門外閑話都是不聽不說不想不論的，既說到這

    兒，必是煩了心思的要緊「閑話」了，忍不住問道：「什幺閑話？」寶釵嘆道：

    「你以為主子僅是為了情妃的事情心緒不好？我聽太監(jiān)們傳話說，說是朝廷里，

    有幾個(gè)御史，聯(lián)名重重下本，彈劾主子jianyin母妃、荒唐無恥、宗族敗類之類

    詞都說出來了，也不知道元春jiejie知道不知道這信兒，若知道了，我怕她尋死的

    心都有呢……」湘云嚇了一跳，愣愣的看著寶釵，又瞧瞧元春那邊，竟然說不出

    話來，半晌才搖頭說：「外頭的事情，也只能由得主子自己去打點(diǎn)，主人雖…

    …好玩兒，但是心里卻是清明的，自能料理……我們在園子里幾個(gè)女兒家，也只

    是得過且過罷了?！箤氣O也一笑道：「你說的也是，我這也算是庸人自擾了?！?/br>
    卻又回頭招呼文杏道：「你和琴兒先回去歇息，琴兒明兒有事，今兒還該早些睡

    才好，別過了覺頭，又眼圈黑了。」文杏忙答應(yīng)著，陪寶琴先回去了。

    一時(shí)，煙花放過，鳳姐招呼眾女再進(jìn)大廳，小太監(jiān)宮女已經(jīng)換上熱水、茶盅、

    毛巾來，眾人稍稍洗漱一番。眼見旁個(gè)也就罷了，金釧兒、玉釧兒還要去顧恩殿

    里輪值，鳳姐又握了她們的手，切切囑咐兩句：「只要瞧著主子心緒好起來，一

    定要傳出消息來，要園中女孩兒有個(gè)準(zhǔn)備」……眾女又頑笑一刻鐘，眼見午夜已

    至，新年除歲，眾人才都堪堪告別，紛紛回各自房內(nèi)休息……

    期間獨(dú)有一人，怯怯站在角落，只等眾人都散了，才到鳳姐跟前，款款萬福，

    低眉順眼的說話，你道是誰，且候下文書分解。

    這真是：

    且說那文章風(fēng)流

    聽得個(gè)歌舞珩瑄

    富貴時(shí)金雕銀泄

    得意處珠潤玉圓

    有瓊漿桃李自醉

    多珍饈唇齒不寒

    夢蓬萊鬟兒婷婷

    比瑤臺伊人翩翩

    說今古旖旎舊夢

    摹唐宋風(fēng)雅新篇

    慶天倫連理姊妹

    樂逍遙窈窕嬢媛

    爆竹響又逢一歲

    展眼間皆是云煙

    （待續(xù)）

    ========分割========

    注：【一】本章回中諸女說酒令的詩詞皆是唐宋詩詞或者前人名句，有出典，

    非杜撰，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一一探索出處。

    【二】湘云所唱的出自紅樓原著，我知道是說寶玉黛玉的，別叫

    真，只是為了湊個(gè)曲兒，作者也喜歡這曲子。

    【三】芳官所唱的也出自紅樓原著，原本出典未查。

    【四】本是七言詩，不作一些修改不適合黛玉來「唱」，所以做

    了一些杜撰調(diào)整，懂行的讀者不要笑，湊合看。

    【五】李琦李玟唱的也是前人徐再思的詞，也稍微作了一些改動。否則不對

    景。

    （又注：好吧，我承認(rèn)，這個(gè)「注」的「實(shí)際含義」是：這一章如此牛逼，

    文采風(fēng)流、引經(jīng)據(jù)典、合轍押韻、裝模作樣、花團(tuán)錦簇、人物應(yīng)景、又好像那幺

    一副很有文化樣子似的，讀者還不趕緊吹捧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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